《冷战》的冷和热
2022-04-21廖伟棠
廖伟棠
冷战虽然还没卷土重来,但如今回望过去的种种错失,我们也许能在历史的拐点走上正确的道路。
“我们相识,重逢;我们失落彼此/我们又重新团聚,重新团聚。然而我们又失散……在这生命的旋涡中,生命的旋风吹得我们团团转。”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的电影《冷战》里,那些高度冷凝的黑白影像内里是炽热的痛苦,让我想起《祖与占》(Jules et Jim)里的这几句经典唱词。
波兰音乐家维克托和民歌手祖拉,一见钟情,相约逃亡西方世界,经历无数离离合合,在大时代的倾轧中,骤然被划上界线。这样被分割的两颗心的外延隐喻,就是冷战时代被划分得支离破碎的欧洲大地。
波兰,位处欧洲的重心位置,历劫也总是首当其冲。它的艺术家、诗人一贯最有欧洲意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米沃什就是最突出者,无数诗篇和文章对之哀悼与反思。波蘭新浪潮电影也如是,现在又有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从上一部杰作《修女艾达》的苦涩内省,到这一部《冷战》的颠沛流离碧落黄泉的爱的追寻,不变的,是一颗伤痕累累的欧洲之心的隐忍。
我完全能理解这对亡命鸳鸯最后的选择,这是不得不如此的绝望,也是从容的对时代的直面,十字架前致死的药丸变成了纯洁的圣餐。于是两人最后共坐的田野路旁小凳,让人想到塔可夫斯基《镜子》里母亲与父亲初见时她所跨坐的围栏。结局与开始,竟都因为铁幕时代的背景而纯粹,体现的,是最不自由的社会中最自由的精神。
自由,在诗人兰波的字典里,意味着“生活在别处”。电影的最后一句台词与此呼应,“我们过去那边吧,那边风景好些。”似乎是这些不安于命运的人的宣言:永远生活在那边。那边是哪边?不应该是左是右,是西是东。
选择第三条道路,其实是挑战冷战时代的非黑即白。电影里民歌团迫于政治压力把民歌变成颂歌,与后来维克托让法国女诗人把祖拉唱的民歌翻译成法语现代诗,动机差不多。祖拉明白这一点,生存的残酷早就教晓了她,因此她才会在巴黎毅然离去那一地浮华。自杀是生命最终极的反抗,是最单纯的一句No。
电影的灵魂,那首波兰民谣Dwa Serduszka为这决绝做了充分的铺垫。“两颗心和四只眼睛,夜夜哭到天明。黑眼睛啊,泪流因为不能相见。因为不能相见。母亲不准我爱上那个男孩,但我要紧紧抱着他,爱他至死不渝。”另一个译本是:“两颗心两双眼,是什么在日夜哭泣,你为之流泪的黑眼睛,再也无法与你相见。我像个没有母亲的男孩,谁会爱上这样的男孩,他们的心会硬如磐石,是谁置他于此等伤痛?”第一个是《上邪》的赤诚炽烈,第二个是秘鲁诗人巴列霍式的哀鸣。无论哪个译本,都比“钟摆杀死了时间”那个法语现代诗版本强。
“钟摆杀死了时间”这种法式隐喻,就像那个对祖拉白眼的法国女诗人一样带着莫名优越感,永远不会理解祖拉与维克托的波兰式痛苦。在铁幕下,杀死只有一个意义,就是结束你的生命。祖拉的哑然失笑,实际上就是对西方的这种隔靴抓痒的怜悯的厌恶,也不只是吃醋。钟摆不能杀死时间,但祖拉与维克托能够选择死于爱情,远离其他不堪的生存。
在当年奥斯卡的芸芸竞争者当中,《冷战》的确是最冷的,它在美国得不到共鸣。极度克制的黑白灰加上方画幅,几乎是一幅幅用禄来双反相机拍摄的静照,有如Ed van der Elsken的《左岸之恋》,而全景中稍微极端的构图则让人想起另一位东欧的大师Josef Koudelka,都是让荒凉的欧洲内陆包围疏离的人群。
把这部注重摄影的电影讥为明信片电影是轻率的,它只不过没有采取《日瓦戈医生》那种俄罗斯式大叙事来面对同样沉重的历史。白马过隙一样的时代,我们果真都能故事化我们所有的记忆,都用上帝视角一股脑扔给观众吗?叙事的跳跃、片段化,是莫迪亚诺式欧洲传统,关键的龙头凤尾箍紧了全篇,其他时光就如你脑海中的记忆一样随意组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