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古姆诺夫钢琴学派的演奏与教学原则（上）

文/ 孟令帅

2 0 2 1 年1 1 月1 日上午，笔者以线上的形式于“哈尔滨音乐学院国际钢琴教学法艺术节”作了主题发言—“伊古姆诺夫钢琴学派的演奏与教学原则”。作为伊古姆诺夫关门弟子N.施塔克曼（Naum Shtarkman）的学生，笔者以留学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十余年的亲身学习经历，从历史发展、演奏风格、教学原则与演奏方法等方面梳理并阐述了伊古姆诺夫钢琴学派演奏与教学中的一些原则，也许只能算得上管中窥豹，但却希望能为读者们深入了解俄罗斯钢琴学派提供些许资料。

一、 伊古姆诺夫钢琴学派概况

康斯坦丁· 尼古拉耶维奇· 伊古姆诺夫（Konstantin Nikolaevich Igumnov，1873—1948）是莫斯科钢琴学派的创始人之一。苏联时期，以涅高兹、伊古姆诺夫、戈登维泽和费恩伯格四人为首的钢琴学派并称为莫斯科音乐学院四大钢琴学派。伊古姆诺夫于1894年毕业于莫斯科音乐学院，钢琴演奏师从西洛蒂（A.Ziloti，李斯特的学生，拉赫玛尼诺夫的老师）、帕布斯特（P.Pabst）；音乐理论和作曲师从塔涅耶夫（S.Taneyev）、阿伦斯基（A.Arensky）、伊巴利托夫-伊万诺夫（M.Ippolitov-Ivanov）；钢琴室内乐师从萨丰诺夫（V.Safonov）。学生时代的伊古姆诺夫还与拉赫玛尼诺夫、斯克里亚宾、梅特纳等人是同学、好友。在半个世纪的演奏和教学生涯中，他继承并发扬了19世纪浪漫主义钢琴艺术的优秀传统，进而影响了20世纪上半叶的整个苏联钢琴学派乃至世界钢琴艺术。

早在1895年的“安东·鲁宾斯坦国际钢琴比赛”中，伊古姆诺夫便已经获得了荣誉，但他在钢琴演奏技术方面却表现得相对温和，他的表演被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所吸引—真诚、质朴的非凡感情。笔者的恩师施塔克曼常说：“伊古姆诺夫从来就不是钢琴演奏家，而是音乐家！”伊古姆诺夫的表演天赋在俄罗斯本土音乐，尤其是柴科夫斯基的钢琴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对柴科夫斯基的钢琴套曲《四季》《大奏鸣曲》《第一钢琴协奏曲》和许多中小型作品的演奏，在表达真实情感和声音技巧方面，时至今日仍然无与伦比。但他却说：“我活得越久，就越是在柴科夫斯基的天才面前低头，越是看重他的作品，因为雪山的高度和壮丽只有在你远离它的时候才能清楚地看到。”

莫斯科的学者近年来通过手写笔迹鉴定（法医科学的一个部分，研究一个人的书写和运动技能的发展，来为此人做心理侧写）对伊古姆诺夫的性格和心理特征做出如下侧写：字迹中的直线表示在特定时间对当前情况的适应态度，也就是克服困难勇往直前的能力。这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但却试图控制他情绪的任何表现，以及所有的言行。克制、高度的自我批评、较高的道德伦理水平，这是一个对自己极为挑剔，随时准备自我牺牲的人。他不喜欢引起别人的注意，具有一种悲观的人生观倾向。字迹中相同宽度的稳定差距表明他尊重和理解社会的不平等，并在结识新朋友时表现得恰到好处。此外，单词之间的相同间距代表人际关系中可靠和稳定的标志。字母的宽度表明生活存在意义。笔画明显周期性地回到字母的主线，表明存在良好的节奏感。字母“D”的弧度表示其个性极具创造性。

伊古姆诺夫本人可以称得上是音乐家、教师和个人道德的典范，根据施塔克曼回忆，伊古姆诺夫尽管表面上看起来非常克制，甚至有点儿干巴巴的，但却是一个非常诚实、善良的人，他总是帮助他的学生，但却不知道如何安排他们（这里的安排指的是帮助学生成名）。他会在经济上提供帮助，而且做得非常巧妙，以至于学生不会猜到任何事情，但他自己却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他被称为是“音乐学院的良心”，所有艺术品质都是他人格品质的延续—谦虚、禁欲、崇高的道德原则对于理解伊古姆诺夫的演奏与教学原则就显得尤为重要。

伊古姆诺夫在莫斯科音乐学院执教49年（1899至1948年）。他的众多学生包括列夫·奥博林（第一个苏联国际比赛冠军，1 9 2 7 年第一届肖赛冠军）、叶莲娜·贝克曼-什切比纳、阿纳托利·亚历山大罗夫、雅科夫·弗利埃尔（1936年“维也纳国际钢琴比赛”冠军和1938年布鲁塞尔“伊丽莎白国际钢琴比赛”季军）、贝拉·达维多维奇（1949年第四届肖赛冠军）、罗莎·塔马尔金娜（第三届肖赛亚军）、娜塔莉亚·萨蒂娜（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的妻子）和瑙姆·施塔克曼（1958年第一届柴赛季军、1957年第一届“维纳·达·莫塔国际钢琴比赛”冠军）等不同时期的杰出钢琴家。其中，奥博林和弗利埃尔后来除了是钢琴演奏大师外都成了非常卓越的钢琴教育家，他们分别继承了伊古姆诺夫钢琴学派的演奏和教学传统，同样培养了大量优秀的音乐家，在世界钢琴教育界享有盛誉，但却始终坚称自己为伊古姆诺夫学派。

奥博林的学生：阿什肯纳齐（V.Ashkenazy，第二届柴赛冠军）、瓦斯克列辛斯基（M.Voskresensky）、鲍里斯·贝尔曼（B.B e r m a n）、G.罗日杰斯特文斯基（著名指挥家）、塔基亚娜·克拉夫琴柯（T.Kravchenko，20世纪50年代执教于我国的苏联专家），鲍里斯·柴科夫斯基（B.Tchaikovshy，俄罗斯著名作曲家）等。

弗利埃尔的学生：谢德林（俄罗斯著名作曲家）、列夫·弗拉辛科（L.Vlasenko，1958年第一届柴赛，同我国著名钢琴家刘诗昆并列亚军）、米哈伊尔·普雷特涅夫（柴赛冠军）、米哈伊尔·法埃尔曼（M.Faerman，比利时“布鲁塞尔伊丽莎白国际钢琴比赛”冠军）、米哈伊尔·鲁迪（M.Rudy，法国“玛格丽特·隆国际钢琴比赛”冠军）、弗拉基米尔·菲尔茨曼（V.Filtsman，法国“玛格丽特·隆国际钢琴比赛”冠军）等。

图1 左起Y.弗利埃尔、B.别尔林、K.伊古姆诺夫、L.奥博林

伊古姆诺夫生平教授五百余名学生，他们风格各异，但演奏都一致地拥有优美的声音。他总是说：“钢琴是一种键盘乐器，而不是打击乐器，别去敲打，要爱抚它！”在钢琴上歌唱的能力是伊古姆诺夫及其学派的学生们共有的特征，时至今日，有经验的钢琴家也能通过钢琴演奏的声音来辨别是否归属于其学派。

二、 伊古姆诺夫的演奏风格

谈到伊古姆诺夫演奏风格的特征，应该注意到的是其本人并没有一套狭义上长期、一劳永逸的、教条意义上一成不变的系统。他曾说：“我的教学法，完全与表演实践相关，而后者当然不止一次地发生变化；品位变了、环境变了—政治、社会、文化，这一切都不能不影响我的表现手段……”所以笔者并不希望从伊古姆诺夫学派中妄自归纳一套所谓的演奏“体系”，而是想让读者通过伊古姆诺夫的自我评价和他人评价从另一个视角来了解。

伊古姆诺夫表演理念的基础是建立在“有意义的表演”上的，这也同时决定了他教学工作的重点。根据米尔什坦（Y.Milshtein，伊古姆诺夫的助教）回忆称：“他根本无法忍受纯粹的演奏家毫无意义、快速而响亮的演奏，他曾说过大声的演奏是空虚的表现。他要求所有的学生在做任何工作时都要从内心去接近它，这意味着练习的目的不是训练手指，而是训练听力和注意力。”伊古姆诺夫经常说：“训练耳朵比训练手指困难得多。”

伊古姆诺夫学派最显著的重要特征是对声音的掌控。在他看来，声音的处理却并不能被归类为纯粹的技术，而是理性和情感的复杂融合，他从不允许学生脱离音乐内容去追求声音色彩上的效果。在这方面，伊古姆诺夫最大限度地体现并发展了安东·鲁宾斯坦和俄罗斯钢琴表演艺术中在乐器上歌唱的传统。对于他来说，钢琴的声音在具有美感之前，首先应该是存在意义的。伊古姆诺夫学派要求演奏者对音乐内容采取有意义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传达恰当声音的能力比大声而快速的演奏能力更有价值，也就是严格执行音乐内容大于技术的原则。对于伊古姆诺夫来说，表演一直是一种创造性的行为，是一个生动、有意义的、具有一定模式并不断发展的故事。演奏者的主要任务是正确地构建这个故事，摒弃一切不必要的内容，如实传达给听众。他曾经说：“我认为任何音乐表演都是活生生的演讲、一个连贯的故事……但仅仅讲述是不够的。故事有一定的内容是必要的，演奏者总是有一些东西可以让他更接近这个内容。在这里，我不能以抽象的方式思考音乐表演，我总是想诉诸一些日常的类比。简而言之，我从某些想法或某个历史时代中引用故事的内容。毫无疑问，对我来说在每部重要的作品中，都会寻找将演奏者与现实生活联系起来的东西。我不能为了音乐而想象音乐，却没有人类的经验……这就是为什么所表演的作品必须在演奏者的个性中找到某种回应，以便更接近他。你当然可以重塑，但总有某种联系。不能说我一定想象了具体的事情，我想象的不是过程，而是一些感觉、想法和比较，有助于唤起我在演奏中想传达的类似情绪，可以说是一种‘假设’，以促进对艺术作品的理解。”

1933年，莫斯科音乐学院院长在接受《苏联艺术》报纸采访时说：“伊古姆诺夫作为一名钢琴家绝对是一个非凡的现象，他不属于钢琴大师家族，并没有以精湛的技术、强大的声音、对乐器的管弦乐诠释而著称。而是属于另一个领域的钢琴家，类似肖邦，对于最接近钢琴细节的大师来说，他们并没有在其中寻找人为效果，而是从中提取最难能可贵的东西—旋律。伊古姆诺夫的钢琴会歌唱，现代伟大的钢琴家很少这样做。”

而米尔什坦则这样回忆：“很少有人在音色方面能与伊古姆诺夫相媲美，他的特点是非凡的丰富色彩和惊人的旋律。在他的手下，钢琴获得了人声的特性。多亏了一些特殊的触键，比如与键盘的融合（他本人承认，融合的原理是他触键的核心），也得益于对踏板微妙、多变的使用，产生了一种罕见的声音魅力。即使受到重击也没有失去魅力，它始终是高贵的。伊古姆诺夫更喜欢安静地弹奏，他不喜欢在钢琴上‘大喊大叫’，不强迫钢琴的声音，不超越其自然极限。”

伊古姆诺夫并不是一个万能型的钢琴家，他对作曲家和作品的选择非常诚恳，只选择那些精神上能够产生共鸣的作品，他曾说：“如果一个作曲家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而他的作品本身又没有给我提供表演创造力的原料，我便不能把它囊括在我的曲目中。”

除了俄罗斯钢琴作品（以柴科夫斯基和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作品为主），更接近伊古姆诺夫的首先是欧洲浪漫主义作曲家（门德尔松、舒曼、勃拉姆斯、肖邦、李斯特）。

米尔什坦回忆道：“即便是在肖邦、舒曼和李斯特的作品中，伊古姆诺夫没有在任何地方赋予了特殊的演奏风格，他的演奏充满了简单、高贵和纯洁的谦虚，在柴科夫斯基的作品中表现得如此成功。演奏的微妙之处可以达到完美程度，旋律流淌着温暖，感受如此真实和真诚。他对这些作品的表现与其他作品不同，正如提取物与稀释混合物不同。的确，里面的一切都令人惊叹：每一个细微差别都是一个榜样，每一个笔触都令人钦佩。”

伊古姆诺夫的表演风格独树一帜，他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而是对不断变化的钢琴艺术潮流从不趋炎附势，他始终忠于自己的艺术品位和艺术直觉。弗利埃尔对他的演奏进行了非常准确地描述:“作为一个真诚而苛刻的艺术家，伊古姆诺夫对任何形式的做作姿态或外表的光彩都不赞赏。为了多彩的声音效果和真正的艺术意义，他从不妥协。伊古姆诺夫从不容忍任何极端、尖锐、过度的东西。他的做法简单而明了。伊古姆诺夫的审美原则也很稳定，尽管他一生都在寻找自我。长期以来，他作为艺术家和教师的原则，都站在清晰、有意义、真实的音乐基础之上，他作为诠释者的信条总是表露无遗，通过形象的表演体现作品最直接的诗意内容。”

通过笔迹分析、心理侧写、自我评价和他人评价，我们可以对伊古姆诺夫钢琴演奏原则的基本风格及内在意义窥见一二。笔者认为伊古姆诺夫的个人性格特征与演奏风格有着极其紧密的内在关联。其非凡、细致的演奏风格主要体现在极具歌唱性的旋律表达和无与伦比的音色当中；而强调基于现实的想象为钢琴作品演奏构建连贯的“故事叙述”，体现了他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艺术基调；至于对作品本真、自然的表现原则则源于他对待音乐和作者谦虚、恭谨的艺术态度和艺术品位。（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