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琴韵——21世纪初的中国钢琴创作（三）

文/ 梁茂春

六、魏东明的抒情钢琴作品

从本节开始，我将要简单介绍一批“五〇后”作曲家在21世纪的钢琴作品。在论述“五〇后”作曲家群体之前，这里先介绍其中出生年代最早、创作风格比较独特的一位钢琴作曲家—魏东明。虽然他的名字到此才第一次在《百年琴韵》中出现，但是他已经勤奋不懈、呕心沥血地谱写出了数量众多的钢琴曲。

照片1 作曲家、钢琴家魏东明

魏东明（1951— ）出生于北京的一个音乐家庭，父母亲都是中国中央乐团的老一辈歌唱家。他5岁开始随母亲学习钢琴，后来又随巫漪丽、李翠贞等名师学过钢琴。他在少年时代还学过芭蕾舞，艺术兴趣非常广泛。1970年参军到昆明军区国防歌舞团工作，在为歌舞团的舞蹈练习弹伴奏时，就创作了一批钢琴舞曲。1973年复员回京，先后任职于北京艺术学校、北京舞蹈学院芭蕾舞系、中央芭蕾舞团等单位，任钢琴伴奏和艺术指导。因工作需要，也因为自己对舞蹈音乐的特殊律动和韵律具有天生的敏感性，于是，一批原创钢琴舞曲就源源不断地产生了。

因为从小就在家里听过各种风格的艺术歌曲，使他对歌曲创作饶有兴趣，往往还自己兼作词、曲。他的钢琴作品大多也带有艺术歌曲的特点。魏东明说：“我的钢琴作品大体填上歌词就是歌。”①这成了魏东明钢琴作品中一个明显的艺术特色。

在北京舞蹈学院芭蕾舞系和中央芭蕾舞团任职期间，魏东明先后创作了上千首芭蕾舞课堂钢琴曲。人民音乐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中国古典舞基训钢琴伴奏曲选》和1998年出版的《中国舞基本训练钢琴曲选》中，各选用了他的20多首钢琴舞曲。2000年，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了魏东明的《芭蕾舞课堂音乐200首钢琴曲集》（上、下册）。这在我国钢琴作品创作中较为罕见。

照片2 魏东明《芭蕾舞课堂音乐200首钢琴曲集》封面

《芭蕾舞课堂音乐200首钢琴曲集》是芭蕾舞课堂训练所广泛应用的教材，在全国各舞蹈学校、演出团体，甚至在海外都广受欢迎。这两册钢琴曲集，正是对他在“舞蹈钢琴曲”创作方面的一个小结。他在钢琴曲集的“前言”中写道：“在这套曲集中包括了‘圆舞曲’‘浪漫曲’‘玛祖卡’‘哈巴涅拉’‘慢板’‘进行曲’‘探戈’‘波罗涅兹’‘加洛普’‘波尔卡’‘加沃特’‘爵士乐’‘塔兰泰拉’‘摇篮曲’‘萨拉班德’等多种风格的舞曲和抒情小品，芭蕾舞课堂所需的各种节奏和类型的音乐在这套曲集中都可以找到。”②魏东明从外国舞蹈音乐丰富多彩的韵律中大胆吸取了多种多样的节奏和织体，他以自由、包容的心态拥抱西方舞蹈音乐，又进行了融汇和杂糅，这大大地丰富了中国舞蹈音乐表现的内容和风格。“舞蹈钢琴音乐”应该是“中国钢琴音乐”的一个富有生命力和特色的组成部分，“中国钢琴音乐”应该有它们独特的地位。

魏东明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谱写的钢琴作品中，有许多作品已经突破了“舞蹈课堂实用音乐”的界限，具有了钢琴独奏曲的独立品格，如钢琴叙事曲《鹰》《海之子》《帆》，以及浪漫钢琴曲《雨中兰花》和《小星星》等。其中钢琴叙事曲《鹰》（1981）的音乐具有蒙古族音乐辽阔、悠长的风格；浪漫钢琴曲《小星星》（1993）表现了对少年时代生活的回忆。魏东明说：“我少年在上海生活时，我的外公是著名教育家许观光，他曾指着夜空中的繁星给我讲关于星星们的童话故事。这首作品就是怀念久远的童年和对星星的爱。”③

2000年是魏东明人生最痛楚的一段日子，他所敬爱的父亲魏鸣泉在久病后于这一年离世了。在悲伤、痛苦中，他谱写出了浪漫钢琴曲《相逢在梦中》和《来自天堂的歌声》等来抒发内心深处的悲痛和思念。《来自天堂的歌声》表现冥冥之中似乎又听到了父亲亲切的歌声，乐曲采用了简单的复调手法，表现了天堂中父亲温厚和朴实无华的歌声。随后的几年中，魏东明还谱写了由六首乐曲组成的抒情钢琴组曲《父爱永恒》。同时，他还谱写了由五首乐曲组成的抒情钢琴组曲《母爱的光辉》。他的母亲是歌唱家许有仁，从小给了他很多言传身教和无穷的爱。魏东明说：“我是用很平淡的左、右手错开的对话式手法写就，流露出对母爱的崇敬和爱戴。”④组曲《母爱的光辉》中的《母亲之歌》（2011）是一首唱给母亲的颂歌，是对母爱的礼赞。

例1 《母亲之歌》手稿

魏东明的上述两部组曲充满了真挚的感恩之情。父母之爱，是人间永恒的爱，就像春天和煦的微风、冬日里温暖的阳光，是钢琴创作的永恒主题。“抒情钢琴曲”逐渐成为魏东明钢琴创作的主要形式，他接连谱写了大量的抒情钢琴曲，还创作了《摇篮曲》《爱如佛光》《神圣的安宁》《抒情钢琴幻想曲集》等多部抒情钢琴组曲，代表了魏东明钢琴创作的主要题材和风格。

《抒情钢琴幻想曲集》采用了外国著名的童话故事为题材，曲集中包括了《水仙女》《卖火柴的小女孩》《森林女神》等，都是有故事、有情节的钢琴作品。其中《卖火柴的小女孩》（2013）所表现的是丹麦作家安徒生的童话故事。采用了西方的音乐风格，加以自由想象和即兴幻想式的发展，表现了对可怜的卖火柴小女孩的深切关怀和悲悯之心，音乐非常感人。

魏东明还谱写了数量众多的单首“抒情钢琴曲”，如《琴音如诉》《拨动爱的琴弦》《我的心中只有你》《蒙娜丽莎》等。其中《我的心中只有你》（2014）的音乐具有即兴性，旋律如涓涓小溪流淌，描述了对于纯真爱情的赞美和向往。《蒙娜丽莎》（2015）是魏东明在观赏了这幅名画后被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所吸引而创作的，微笑中带着深沉的悲凉。音乐是西方风格，温柔而动人。

例2 《卖火柴的小女孩》手稿

魏东明另一重要钢琴作品体裁是“浪漫钢琴曲”。对于 “浪漫钢琴曲”的艺术特征，魏东明写道：“‘浪漫钢琴曲’篇幅较长、技术较难，是为钢琴家演奏用的，而‘抒情钢琴曲’则是抒情小品、散文诗般的类似无词歌式的如歌的行板。钢琴家演出时可以自选组合，搭配演奏。”⑤

他的浪漫钢琴曲的代表作品包括：《爱的赞歌》《烟雨梦飘摇》《生命的歌唱》《如烟往事》《雾中格桑花》等。其中《爱的赞歌》（2005）是在阅读了托尔斯泰的小说后受感动而谱写的，着力于讴歌爱情的无私与伟大。

浪漫钢琴曲《烟雨梦飘摇》（2008）的音乐具有叙事风格特点，从抒情到激动的高潮，再回归宁静，描述了内心对生命的理解和惆怅，以及一丝忧郁。简单的旋律、和声的背后，蕴含着时代的风声雨声。

例3 《爱的赞歌》手稿

例4 《烟雨梦飘摇》手稿

从以上的简单介绍中可以看到：魏东明的“浪漫钢琴曲”基本上是为钢琴家在音乐会上演奏用的乐曲，大都带有戏剧性和文学情节。作品的音域较宽广，追求钢琴作品的管弦乐队效果。因此，钢琴的技术含量比较高。

从魏东明的“抒情钢琴曲”和“浪漫钢琴曲”的题材、内容和情感来看，他的创作完全是以自己内心为出发点来选择的，既是钢琴家的选择，又是作为作曲家的内心直觉，因此都非常符合钢琴曲的艺术规律。作品大部分都是表现人间最珍贵的亲情：对父母，对朋友，对一切美好事物深沉的爱，充满了人文精神。每首作品都有一个诗情画意的标题，都是纯情的钢琴作品。

下面分析魏东明创作数量最多，也是富有他个人特色的钢琴体裁—“音乐会钢琴舞曲”。魏东明写道：“‘音乐会钢琴舞曲’是我尝试的一种新型演奏会舞曲，对技术和节奏感要求较高，而且演奏者需要了解芭蕾舞和中国古典舞、民间舞的节奏风格及特性。”⑥如果说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他为舞蹈课堂创作基本功训练钢琴伴奏是“音乐会钢琴舞曲”的准备和先现，那么，“音乐会钢琴舞曲”则是对“舞蹈音乐”的发展和升华。正如他所说：“‘音乐会钢琴舞曲’包含了中外各种舞曲形式，但它所强调的是音乐会独奏所具有的炫技和激情。”⑦

根据音乐风格，魏东明的“音乐会钢琴舞曲”可以分为中、外两大类。外国舞曲的主要部分是采用西方和拉丁美洲的舞蹈风格为主。这类风格的作品有：《降e小调塔兰泰拉》《b小调哈巴涅拉舞曲》《E大调加洛普舞曲》《吉卜赛舞曲》，等等。这些钢琴曲将西方舞曲的节奏和律动大胆地吸收、融化，丰富了中国钢琴曲的节奏形态和音乐风格。如《燃烧的爱》是伦巴舞曲风格，《灿烂的阳光》是波莱罗舞曲节奏，《火鸟舞曲》是拉丁舞风格，《辉煌的塔兰泰拉舞曲》（2000）是一首热情奔放的节拍的典型意大利民间舞曲风格作品。

“音乐会钢琴舞曲”中也有一部分作品是中国音乐风格的，如《赶海的孩子们》和《洞房花烛夜》（均2005），音乐都选自魏东明的大型歌舞剧《魂系仙境》，表现了中国民间舞蹈的意境；《腾飞的龙》是一首中国风格的热烈的圆舞曲；而《雪山舞曲》（2012）具有藏族音乐风格；《冰山上的雪莲》（2012）带有新疆少数民族音乐风格；《小牧童》是典型的中国牧童欢乐舞蹈的形象，它令人想起了贺绿汀著名的钢琴曲《牧童短笛》。

魏东明的“音乐会钢琴舞曲”大部分都是琴童能够理解并能演奏的钢琴作品，而节奏和音乐形象却极其丰富多样，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提高广大琴童对节奏感和舞蹈感的培养。

舞曲总是和舞蹈联系在一起的，它们联系起来，表现的是民族的灵魂和生命。世界钢琴史上留下了诸多经典的“钢琴舞曲”，受到全世界人民的喜爱，从肖邦的《波兰舞曲》中，我们感受到了波兰民族顽强的意志；从李斯特的《匈牙利舞曲》中，我们听到了匈牙利民族豁达的灵魂；从格里格的《挪威舞曲》中，我们看到了挪威民族纯朴的胸怀。在这个意义上，全世界的舞蹈音乐都值得我们学习和吸收。在魏东明的音乐会钢琴舞曲中，东西方的音乐是互动和杂糅的，无分西东，它们在相依相合中取长补短。

魏东明的《钢琴冥想曲集》，共有80首，从创作目的到作品风格，都和他的其他钢琴曲有一些不同。这些作品创作于2005至2015年的十年间，他说：“我是针对亚健康人群（尤其是有睡眠障碍和抑郁倾向的人们）创作钢琴冥想曲集的。”⑧每首作品的标题都很有禅意，如《夜半明月》《空谷禅思》《琴音伴雨》《一世悠然》《悲悯人间》等。作品都很安静自然、旋律悠扬、具有民族风格，节奏平缓、和声清淡，每首乐曲的长度都在两分钟左右，都具有抚慰的性质，都是精神的按摩师，能够净化人们的心灵。魏东明运用了、、、等特殊节拍，创作出绵长悠扬的旋律，力争带有中国音乐风格。柴科夫斯基曾说过：“音乐是上天给人类最伟大的礼物，只有音乐能够说明安静和静穆。”我们借助音乐，通过冥想、静思达到思想的超脱、升华和解脱，让浮躁、不平的心趋向安静，助眠舒压，也许会有助于失眠和抑郁的人群。

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卞萌教授为魏东明的《小动物乐园—少儿钢琴小曲50首》写了“前言”，热情介绍和推荐了这一批专门为少儿编写的形象生动的钢琴作品，她说：“这本曲集共选取了魏东明先生从1988年至今创作的有关小动物的乐曲，音乐形象自然淳朴，栩栩如生地呈现在听众面前，有憨态可掬的小企鹅、赛跑的小鸡、成群结队游行的鸭子、机灵的小松鼠、快乐的小麻雀、胆小的刺猬……弹奏作品时，脑海里要有画面感，想象小动物的生动形象，教师应注重训练学生的节奏感、音乐感和想象力，同时培养学生从小热爱小动物、热爱大自然中的美好事物，向往真善美的情怀。”⑨例如，《小动物乐园》中的《蝴蝶》，中间段落快速的上下翻飞的五声音阶琶音，带有了“钢琴音乐”简单而特殊的“炫技特色”，这也是表现蝴蝶活泼飞跃的形象手法。

魏东明一向重视儿童钢琴曲的创作，他是怀着一颗天真的童心来谱写这些小动物的，所有的小动物都是他亲密的朋友，都是活泼可爱通人性的小生命，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是：他笔下的动物大多会跳舞。《小动物乐园》中的《小花狗波尔卡舞曲》，描绘的是一条迈着“波尔卡舞步”的可爱狗狗；《小白兔》则是跳着“加沃特舞步”登台的，而它的旋律却又有着中国特色；《小狐狸圆舞曲》中迷人的小狐狸踩着高雅、柔和的圆舞曲节奏，处处惹人喜爱。

例5 《淘气的小猪》

例5是《淘气的小猪》的开始部分。这只小猪跳的是欧洲古老的“拉格泰姆舞蹈”，但是切分音节奏使它的舞步有点儿颠三倒四的感觉，胖胖的小猪一摇一滚，萌态可掬。

魏东明钢琴作品数量极多。卞萌教授在“前言”中说：“他曾创作大型歌舞剧两部、抒情歌曲100首，抒情钢琴曲800首、浪漫钢琴曲55首，中国古典舞钢琴曲集三册，以及诗配乐、钢琴舞曲、钢琴冥想曲等2500多首音乐作品，在中国有如此高产的作曲家确实少见！”⑩

魏东明的音乐创作过程实际上像是潜意识，是幻听幻觉、即兴挥洒，靠的是直觉、激情、想象和灵性。魏东明对出版钢琴谱没有兴趣，他说：“我的音乐创作原本就是如写日记一般留作纪念，从未考虑出版及参赛，由于从未展示，所以作品从来没得过奖，但学生们演奏我的作品倒是获得过许多演奏金奖。”⑪

综上所述，从芭蕾舞课堂钢琴曲，到钢琴叙事曲、抒情钢琴曲、浪漫钢琴曲、音乐会钢琴舞曲、钢琴冥想曲及少儿钢琴小曲，我们可以看到魏东明的钢琴作品主要具有以下几个艺术特点：

第一，魏东明自小受到艺术歌曲的极深影响，“歌唱性”是他钢琴作品的重要特点。他作品的旋律优美、织体丰富。记得周广仁老师说过：“我听莫扎特和舒伯特的音乐，总觉得它们是在歌唱。我甚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因为每个乐句都能被填上适当的文词。”可见“歌唱性”是古典主义、浪漫主义钢琴的优秀传统，是钢琴审美恒久的定律。他的作品保留了钢琴音乐的素颜、自然之美。

第二，魏东明从小学习舞蹈，后来又长期为舞蹈弹钢琴伴奏，“舞蹈性”成为他钢琴作品最显著的特色。他的钢琴作品“音舞同构”，简直是“无曲不舞”，因此，不懂舞蹈律动和没有舞蹈感觉的人很难表现好他作品的特殊韵律。

第三，魏东明热爱诗歌文学，喜爱绘画，热爱多种姊妹艺术，他的钢琴作品往往是“音画同步”的，弹他的作品，有助于培养演奏者敏锐的视听联觉。

第四，魏东明钢琴作品的题材是对人间温情的流露和对世间美好事情的吟咏，充满了人文色彩。钢琴作曲家是用钢琴键盘艺术地表现灵魂的一门艺术，他的所有的钢琴作品，都是他灵魂的直率倾诉，他的音乐纯净而美丽，因而感人至深。

第五，魏东明自己是一位钢琴家，他的钢琴作品的“钢琴化”解决得比较理想，钢琴的丰富的艺术表现力能够得到充分的发挥。

鉴于上面提到的魏东明钢琴作品的艺术特点和艺术成就，我希望钢琴界能够更多地重视魏东明的钢琴创作成就，希望钢琴教育界能够把他的优秀作品引入钢琴教材，也希望音乐出版界能够将他的作品列入出版计划，以使更多的音乐爱好者和广大琴童能够了解和接触魏东明的钢琴作品。（待续）

注 释：

①魏东明2020年3月14日给笔者的微信。

②魏东明，《芭蕾舞课堂音乐2 0 0 首钢琴曲集》“前言”(1999年10月)，载《芭蕾舞课堂音乐200首钢琴曲集》（上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

③魏东明2020年3月17日给笔者的微信。

④同注③。

⑤魏东明2021年8月8日给笔者的电子邮件。

⑥同注⑤。

⑦同注⑤。

⑧魏东明2021年8月22日给笔者的电子邮件。

⑨卞萌，《小动物乐园—少儿钢琴小曲50首》“前言”，载魏东明《小动物乐园—少儿钢琴小曲50首》，上海音乐出版社，2021年。

⑩同注⑨。

⑪同注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