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挟着砂砾的大西北的雄风
2022-04-19张晓霞
张晓霞
《老嘎斯汽车司机》是以议论开篇的,意在提示读者,生活以及报告生活的小说,都有很多变数,是开放式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切不可以刻板印象框范出僵死的画面。用社会调查的标准去衡量文学文本,将数量之多寡作为指标,则大谬不然,去文学甚远矣。接下来在迤逦展开、迅速推进的情节里,作者以其飞扬的想象力,满足了读者的审美期待,让我们看到了别样的人生。
读罢《老嘎斯汽车司机》,如果用一句话来表达我的感受,那便是写得生猛粗放,读来尽兴够味,浓浓的荷尔蒙四处流淌,充满野性的气息,散溢出祁连山人爱吃的油泼牛肉面的爽辣。
小说结结实实地塑造了“我岳父”的形象,一个出生于祁连山的西北汉子。“他一辈子都在找一个鸟巢。”“但悲伤的是,他做过巢的每一棵树都死了。”精当的比喻,预示着悲剧的命运,一个硬汉的形象呼之欲出,作品冷峻、粗犷、简括,颇具男人气质的风格也勾画出了轮廓线。是的,文字是可以分为雄性与雌性的,作品里那种纯爷们味儿扑面而来,雄性倾向的语言甚至“出口成脏”的字句俯拾即是,山石般粗砺和质朴,骨子里的蛮野和豪气,于铁血处彰显道义和担当,于悲欢中抒写情怀和热望。这是一篇给人带来阅读快感并让人回味的小说,快感来自于小说充满性感想象的语言,回味来自于岳父传奇的人生经历及其载负的精气神。
从篇名就看得出来,岳父钟爱的职业,与他一生相依的老嘎斯汽车,其间的如烟往事,造就了他的主导性格。女儿嫁人,他希望嫁司机;女儿恋爱,他把一对恋人分拆成若干汽车零部件。“他说他一直把嘎斯汽车当作一个女人来热爱。”可见,他生活里的一切,都是由汽车派生出来的,威猛雄壮的老嘎斯大卡车可以说是他的标配。这在轿车走进千家万户的今天,似乎不好理解。回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回到荒凉的西北油田,见汽车像见外星人,汽车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疑惑顿消。小说不厌其烦、浓墨重彩地描绘他对老嘎斯的一往情深。他轻易不让别人碰他的车,装卸时需轻放,这条钢铁般的硬汉,唯独在这时变得婆婆妈妈,絮絮叨叨。野外狂跑一天后,要先把车收拾干净才吃饭,经常盘弄到深夜,恨不得二十四小时不离开。直到老年,还把这辆车收藏在一个废弃的车间里,设了岗哨,亲做门卫。车间外种上花花草草,把老嘎斯保养的油光发亮,虽已不能上路,但他要时不时地听听那雄壮的马达启鸣声。车,成为小说中的重要道具,是塑造主人公形象的不可或缺的元素。刻画这样的性格,离不开夸张。“老子看中你妈的时候,对着祁连山脉,跪拜了一年四季。”作者又马上机智地解构,“一个辽阔地方出生的人肯定爱吹牛”。
小说用更多的笔墨叙写岳父、首长、女学生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心理学实验表明,简单环境里的小白鼠,适应能力低下。环境越复杂,生存能力越强。人也是这样。小说中人,阅历丰富才能玉成圆形人物。岳父取名余本超,请允许我在这里拆解一下。余者,我也;本超,本我、超我也。作者意欲多层次地揭示人物心理。岳父至少替首长挡过五次子弹,有救命之恩。其忠诚勇毅,侠肝义胆,可见一斑。面对女人,他们又是情敌。岳父看上的女学生,首长棒打鸳鸯,休妻之后自己把女学生娶了。这从一个侧面印证了那个时代特权阶层的某些症候。虽被夺爱,痴心不改,岳父像爱老嘎斯一样爱着女学生。这份痴情,感天动地。 吴秀英以身相许,他无动于衷。作者动用反衬手法,借众人的目光,大肆渲染吴秀英的惊人美貌,以此凸显岳父的心如止水,真应了木心那句诗: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后来首长自杀,没人敢去看望首长夫人即女学生,岳父只身独往,陪伴、安慰,两次救下意欲自杀的她,终而与已有身孕的女学生生活在一起。当女学生重新回到首长的怀抱,他平静地接受并任其自由放飞,而且留下她与首长的女儿,视为己出,奉献如山的父爱。在这荡气回肠的生动叙述中,余本超鲜活地站在了读者面前。在当下这个流行复制的时代,多的是重复出现的事件,而缺少的是富有传奇色彩的履历。事件可以无限量地拷贝,精气神却无法升腾起来。
吴秀英也是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個形象。她的出场,就很有戏剧性。她本命年,偷了物探队的红旗给自己做了一条内裤。在岳父的威吓下,不得不招。她笃信测量仪探测了她的羞处,这在她的观念里,无法做人了,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嫁给岳父(余本超)。今天的读者像听段子,呵呵一笑,而在当年却是天大的事情。那种浓烈的时代感扑面而来。尽管岳父心里压根儿就没她,尽管岳父有自己的妻室儿女,她看不到一点希望,却一根儿筋,坚定执着,“虽九死其犹未悔”,直至终老。这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爱情,成就了“这一个”吴秀英。不得不说,作者也是偏爱这个人物的,小说的结尾部分,作者调动浪漫主义想象,让岳父带着全家去祁连山下看望吴秀英,并安排“我儿子”做了导演,把这凄恻动人的故事搬上银幕,谱写了一曲爱的颂歌,嘹亮的歌声响彻西北大地。对于真爱匮乏的当下,是讽刺?是照亮?还是什么?百感交集,难以言表。
《老嘎斯汽车司机》的叙述语态,符合主人公的身份、神态、口气和语言习惯,作者放弃了那种纤巧、精致的路线,择取砂砾一样的文字,勾勒老一辈建设者的铁血柔情。“我岳父”的称谓,让人联想到莫言《红高粱》里的“我爷爷”“我奶奶”,重叙述,略描写,呈现浮雕般的透视感、立体感。叙述方式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小说没有一条贯穿始终的故事线索,而以倒叙或插叙的方式叙写了岳父的几个片段,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便跃然纸上,沛然可感。置身于视觉文化时代,自觉融入新媒介手段的剧本式写作,让纷繁的记忆通过场景、画面、光影及声音迸涌而出,按着“触电”的影视模式推进,历史形态、工作场景都得到了本色的再现,仿佛从历史的河床上截取了一段段支流,淋漓尽致。由远及近的记忆方式,伴随情感结构完成价值预设与精神向度,让那个时代的风貌得以葆蓄和传承。
恩格斯的典型论,强调典型人物赖以生存的典型环境。这篇小说,烘云托月,将典型环境的描写与典型人物的刻画相表里,从而夯实了性格的基础,醇化了性格的质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帝国主义对我国经济封锁,卡脖子,简陋的设备,低端的技术,艰苦的条件。大西北茫茫戈壁滩,粗砺的风,飞沙走石,这正是锻造男子汉的绝好场域。部队整体转业到物探队,男人的世界,满嘴粗话,打比方也常离不开男女之事,对女人缺少平权意识。单调的生活,只以玩纸牌、画鬼符相娱乐。战争年代形成的工作作风和生活作风,匪气的,武断的,硬邦邦的,理解了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转业到地方,油田野外作业,仍然是半军事化的管理和工作方式。这种风气,这种氛围,弥漫于字里行间,作者以大写意的手法,简笔勾勒,却极具神韵。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