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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姑娘

2022-04-19晏子

安徽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老姐老家儿子

晏子

窗外下着雨,吴本有做了一个梦。

雨是三月三的雨,老话说三月三九月九,无事不在水边走。一年当中,这两个日子都很邪性,湖像是遇到了青春期和更年期,性格格外暴躁,稍不顺心,便发出绝望的嘶吼。于是,湖上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滔天,这种现象往往伴随着恶劣的天气。

雨在这样的天气里愈发肆虐,有风助纣,它如披头散发的疯女人,呼天唤地扑进水里。掀翻了船只,拍断了水鸟的翅膀,把惊慌失措的鱼赶上岸,大有与天地同归于尽的气概。

吴本有的梦在这种天气里泛滥。

梦里,老姐低头含胸坐在床边,双肩颤抖,鼻翼翕动,鼻腔里扯带出嘤嘤的啜泣。

吴本有问哑了口,把床沿拍出了火星子,老姐依然闷声不语,巴掌捂着脸,指缝间滴滴答答滴着泪。

他是个慢性子,三棍子捣不出个屁来,却被老姐急得眼里出火,嗓子冒烟,胸腔里的浊气往头顶上冲。他大吼一声,撒癔症似的猛然坐起来,把床头的开关用力捶了一拳。

灯亮了,老姐瞬间消失。屋子里空空荡荡,惨白的墙壁散发着幽怨的气息。摸一把床沿,俨然有老姐的余温。他手伸到枕头底下,掏出手机连拨了十几次,像是打进了地狱,没有丝毫的反应。

风在屋外狼嚎,狼的爪子把门窗拍出了绝望。

这样的天气不用下湖。不下湖的滋味犹如过大年,不起早不熬瞌睡,不用看天色、看风向、看水的深浅和浑浊度,浑身放松,骨子里透着慵懒。

吴本有爱酒,不是为了解馋,水里湿气重,喝酒祛湿驱寒。这个清闲的夜晚,难得奢侈一回,嘴唇碰上杯子,就像牙齿粘上糍粑,扯不脱拽不掉。而且必须要喝到两颊涨潮,上眼皮往下耷,下眼皮往上凑,顶根牙签都撑不开。往床上一倒,睡得比死猪还沉,别说天上打雷,就是把他拖出去埋了,也醒不过来。

床挨着窗,半夜,风把窗撞开了,雨斜着打进来,把床上浇透了,他毫无知觉。忽然被尿憋醒,睁眼一哆嗦,寒意上了身。

老姐不说话,抽抽搭搭吐怨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打电话,那头死一般地沉寂。他猜,肯定是老姐电话坏了,联系不上他,梦里来寻他了。

老姐的电话是他送的。前些日子回老家过清明,见她孤零零一人住在一楼的地下室里。那是一座新开发的楼盘,周围连条狗都没有,万一有个小病小灾,扯破了嗓子也喊不来人。他心中不是滋味,问起两个外甥,老姐不知道他们住哪,两三个月来一次,屁股捂不热板凳就走人。

姐夫死得早,两个外甥从小就混账,经常把老姐气得吐血。他每年清明回去一趟,小住两天,老姐憋不住,零零碎碎也会吐出一些。吴本有想找他们理论,被拦住了。老姐护犊子,身上的肉千疮百孔,掐重了疼,不掐也疼,疼麻木了就感觉不到疼了。吴本有心想,大湖与老家隔山隔水,心也隔着一层肚皮,因为从小没在一起长大,感情上生疏,何况,老姐骨子里有家丑不外扬的避讳。既然不让他插手,也就作罢。

可毕竟是一个娘肚子装的,人不亲血亲,心中不是滋味,于是留下手机说:“可打电话,可视频,就像兄弟在跟前。还能当钟表用,能听家乡小戏。”

老姐是戏迷,他也是,不枉同一个爹娘所生。

老姐死要面子,把手机往回推,吴本有往回让,一来一去像拉大锯。她活得硬气,一辈子顶着磨盘走路,但腰不弯,步子不散,从不接受别人的施舍。

老姐扭捏作态的样子,让吴本有想起当年六岁的小丫头,手把着门框不让他和娘走。娘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她眼睛看着想吃,手却往外推,噘着嘴,小脸憋得通红。她既想要娘也要糖,那场景让他终生难忘。

一股冷气逼进窗子,风如水中的桨叶,把三月三的倒春寒划进屋里,一波又一波。吴本有一激灵打了一个冷颤,梦还原了现实,意识里有了感知。

这时,空中劈过一个炸雷,黑暗中有火光碰撞的声音。闪电如妖孽作法,把黑夜照如白昼。就那么短暂的一瞬,吴本有看见窗棂之间的玻璃碎了,窗户变成了一个大窟窿,雨从这个窟窿的背后涌进来,源源不断。

老姐刚走,另一种声音逼进耳膜,与老姐的啜泣一样抓心。

他听到了几声鸟叫,叫声被雷断断续续震碎了,但余声不绝。

这不是一般的鸟叫,“叽叽”“喳喳”或“知了”“布谷”,是类似于打嗝排气的声音,有一种消化不良的压迫感。叫声极弱,少了飞鸟的仙气和孤傲,像是拼尽了最后的元气,让人们知道它的存在。

他敢肯定这是一只鹤,一只落难的鹤。叫声中有挣扎、有求救、有宁死不屈的倔强。

他想到了红姑娘。

红姑娘是他救下的一只大鸟,去年这个时候,它还是一枚蛋,就躺在一堆浮草上。老鹤生下它来不及孵化,就跟着家族迁徙去了北方。要不是遇上吴本有,它早就成了蛇鳖肚子里的美味了。

那会,吴本有家的一只母鹅正在孵蛋,他就把鹤蛋塞到母鹅肚皮底下。

一个月后,小鹅陆续破壳而出,只有这枚鹤蛋迟迟没有动静。母鹅不耐烦了,一脚将它踢出老远。

吴本有只好将它放在内衣里面的胸口处,睡觉的时候就带上床,继续用自己的体温“孵”它。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吴本有听到了小鸡啄米的声音,轻微而有节奏。他掀开被子一看,竟有一张火柴头似的细长小嘴破壳露了出来!

但另类的小鹤遭到群鹅的排挤和打压,这让吴本有想到刚来大湖时李老舵领着伢崽们凌辱自己的情形,李老舵就是这只张扬的母鹅。眼下,每看到这种以强凌弱的场面,他就愤然揮棍一路追赶鹅群。

不久,酷暑来临,鹤耐不住高温,像霜打的芦苇,走不动路。吴本有急得没心思下湖,四处求人想法子。遇上李老舵从城里回来,打趣道:“你把大鸟当儿子养,干脆买个空调给它降温呗!”

吴本有当真就从镇上买回空调让人装上了。当晚,他和鹤都睡了个安稳觉。

半年后,鹤额头上的朱砂鲜艳如血,他就给它取了一个妩媚的名字:红姑娘。

半年来,红姑娘已经习惯与人和平相处,面对鹅群的围攻,它却仍怯于保护自己。为了逼出它身体里的野性,他把鹤抱到坡地上,一次次将它抛向空中。起初,它连翅膀都不会扑扇,掉下去像秤砣,疼得“嗝嗝”直叫。吴本有不罢休,用柳树条子抽,用竹篙往天上赶,直到它终于能展翅高飞。

转眼到了十月,红姑娘的家族回来了,吴本有把它带到湖边,让它与亲人团聚。但鹤几次跑上岸,追着他往家里跑。尽管不舍,他还是三番五次把它往水里赶。好在大湖就在身边,想它的时候,划船在水上荡一圈,或伸长脖子学几声鹤鸣,红姑娘便把脖子扭过来,扑闪着翅膀跑向他,以更正宗的鸣叫来回应他。

现在,大鸟已陆续返回北方,他不知道红姑娘是否已经上路,而这只鹤悲壮的叫声,竟如此牵动他的神经。他想,只有身处绝境,这鸟的叫声才会如此绝望。它会是红姑娘吗?

天刚见亮,他就出门了。

白天的雨势比夜里还猛。这样的天气,渔民不会下湖,他们三五成群围在一起玩纸牌打麻将,老渔夫们则在柴火棚里修渔具。女人们也分两拨,老的哄孩子看电视,年轻的约在一起跳广场舞。

吴本有从来不往人堆里扎,他跟村上人不拢伴,话说不到一块。尤其怕碰到李老舵。

往常遇上这样的天气,他不是窝在床上睡觉,就是对着电视看家乡小戏,要么就是撑着伞出来看风景。雨中的滩涂沟壑有一种凄惶的美,能触到内心最柔软的那根弦。有时,他莫名地想哭,眼里却挤不出一滴泪,泪流在心里,潮乎乎的,打湿了情绪。

今天,为了这只鹤,他的心又一次涨潮,眼里蒙上灰尘。沿滩而下,顺着湖埂走了七八里路,既没听到鹤叫,也没看到鹤的影子。这时节,鹤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即便有,也是几只老弱病残的孤鹤。这样的天气,它们把自己藏得很隐秘,只要不发声,根本发现不了。

吴本有按原路返回,又在附近的芦苇林里搜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他的心咯噔一下:昨夜那场风暴把树枝都劈断了,芦苇扫倒了一大片,鹤莫不是被风吹到水里淹了?或是被泥沙埋了?他不甘心,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又找了一个下午,依然两手空空,那只鹤像是人间蒸发,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连片羽毛也没留下。

雨停的时候到了黄昏。吴本有走累了,挑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来,面朝西北。那是鹤回家的方向,也是黄昏最美的地方,老姐的家就在那里。

雨后的火烧云充满血色,湖水、草滩、渔村是同一种颜色。吴本有被这一抹血色呛红了眼,他双手护住眉梢,几个指头呈渔网状遮住眼帘,向空中遥望。透过指缝,他看见一群北归的鹤,身披一抹殷红,宽大的羽翼呼呼扇风,如大朵移动的红云。它们阵容整齐,叫声欢快,以低飞鸣叫的方式向大湖告别。

每年三月,是吴本有心痛的季节,成千上万只鹤突然离去,大湖像被掏空了心脏,前所未有的沉寂。于他而言,鹤的离去,就像他的儿子,离开他到城里当了上门女婿,嫁给了李老舵的闺女,一年也难得回来两趟的感受。想儿子的时候,抬头看天,看到远去的鹤群,他眼窝子就发热,心里也像长了翅膀,跟着飞起来。

吴本有乳名叫小耳朵,湖上人称小耳朵为老鼠。

名字是娘取的,说他鼠年落地,生下来像只小老鼠崽子,大头尖梢,皮贴着骨头,脸上没有一钱肉。因为生在荒年,眼神里有少许的愁容,准确地说是焦虑。就像夜间觅食的鼠,神戳戳地竖起耳朵,两只小眼贼咕噜乱转,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

娘对他很有信心,说:“别看老鼠个头小,十二生肖排第一,什么龙呀虎呀这些凶猛的家伙都往后靠,更不用说猪马牛这些会流眼泪的牲口,你说这鼠的八字有多硬。”他的大名也是挨着鼠取的,吴(无)本有,本来一无所有,因为生在鼠年,他应有尽有。老鼠是哪里有粮仓,哪里有吃的,它就往哪里钻。荒年能饿死人,但饿不死鼠,逼急了,它活人都敢咬。

闹饥荒那阵子,老家旱三年虫三年,地里花无一朵草无一棵,连猪吃的石灰菜都被抢光了,不少人拖儿带女外出谋生。

娘要出门讨活路,爹说饿死也要一家人在一起,不能做了孤魂野鬼。意见不一致,两股劲往两条道上跑,家出现了裂缝。

一天夜里,两只鼠爬到吴本有身上,分别咬他的脚趾头和耳朵,疼得他从床上跳起来,手摸到左耳垂,血糊糊的少了一块肉。他娘借着这个由头,一跺脚,撇下了六岁的姐姐,偷偷带着他出了村。

从那时起,他对鼠就有了戒备,对黑暗中所有鬼鬼祟祟的行为有了憎恶,对墙上的影子有了恐惧,对自己的属相和名字也多了几分排斥。 可他又能怎样?既不能把自己从十二属相中摘离出来,又不能强迫别人叫他吴本有,而不叫他小耳朵,谁让他生在鼠年呢?他这只老鼠板上钉了钉,一辈子被绑架了,死了也封不住别人的口。

后来,忙着娶妻生子奔生计,逐渐淡忘了对鼠的恐惧,别人叫他什么也就无所谓了。

他承认这辈子活得憋屈,像天上的鹤一样背井离乡。或许,他还不如一只鹤呢!鹤秋来春去穿越千山万水,为的是看一眼老家,感受故乡的冷暖,而他已经好些年头没回去了。

早年,养儿育女奔生活,腾不出多余的时间。他爹过世的时候回去奔丧,第三天圆了坟就返回大湖。本可以多住几天,等做完头七再回,他娘却突然摔了一跤。那天,他靠着门框晒太阳,两颊晒得绯红,像喝醉了酒,嘴里咿咿呀呀哼着家乡的小戏睡着了。吴本有从小受娘熏陶,也把家乡小戏爱到骨子里,有事没事唱上几句,像喝酒一样过瘾。

娘做了一个梦,梦见爹两条腿陷在老屋的泥塘里,一只鸟在芦苇墩子里拼命地叫。爹的身子在鸟的叫声里一点点下沉,爹挥着双臂喊娘的名字。娘张开膀子凑上前拉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手脚立刻僵住了,紧接着嘴眼歪斜,口齿也不利索了。

她用不利索的口齒对儿子耳朵咬了一番。吴本有明白,娘想回老家。但他做不了主,娘与继父夫妻一场,李老舵打心眼里认可了,不会让她离开这里的祖坟山。

李老舵的母亲年轻时是个花性子,架不住鱼贩子针头线脑的诱惑,跟人跑了。想把李老舵一起带走,李老舵不肯,捡起一块石头把鱼贩子头上砸了一个窟窿。这一石头让他娘断了念想,走的时候没回头,身子像船膀子上的桨,一前一后甩起来呼呼生风。

小娘刚进门的时候,李老舵没拿正眼瞧她。熟透透的一个家,忽然来了两个生人,端他的碗,睡他的床,吃的喝的平分,洗完澡不能光着身子在屋里走,处处受约束。他把气撒在吴本有身上,一口一个小娘养的,处处作梗使绊子。小娘心知肚明,只当没看见。有一次,李老舵在外面闯了祸,一帮子人打上门来,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把吴本有当作是他,劈头盖脸狠揍了一顿。小娘把李老舵藏在厨房的柴火堆里,叮嘱他不许出声,然后跑到门外,用身体护住儿子。

十七岁那年,李老舵迷上了牌九。一次,他偷了小娘的钱出去赌,输红了眼,把家里的船和网全押上了,一把下来输个精光。天黑了,他躲到芦苇林里不敢回家,这可是全家人吃饭的家伙,要是让爹知道了,一顿死打跑不掉,还要轰他出门。小娘得知后,瞒着他爹把船和网赎回来,依然对他笑盈盈的,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从那时起,李老舵开始从心里敬她,把她和爹放在同一个位置。后来爹去世了,他对小娘依然尊重。

娘死时没闭眼,两个眼珠子直直地竖着,死鱼一般木讷。

那天麻黑,天上下着牛毛细雨。灵棚搭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吴本有一身孝服跪在娘面前,两个巴掌轮流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抹。巴掌心抹出了汗,娘的眼睛依旧敞开,像两扇空洞的窗户,里面的世界寂静无声,一切静止了。

李老舵走上前,把他推到一边,耳朵凑近小娘的嘴唇,鬼鬼祟祟嘀咕了一番,再看娘的眼睛,服服帖帖闭上了。

人死不闭眼是因为遗愿未了,娘有话要说。李老舵肯定对娘下了咒,或是说了见不得人的鬼话,否则,为啥不让吴本有听到呢?他是娘的亲儿子呀,防他就是有阴谋!

那一回,吴本有发火了,冲到李老舵背后,两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往死里用劲。脖子太粗,鼓着青筋,那劲头比他手上的力道大多了。

李老舵一声吼,喉咙里像是窜出一条大鱼,一股强劲的力量喷薄而出,把他的双手震落了。随后屁股蛋子上挨了一脚,身子栽到地上,蛋一样滚出几米远。

李老舵回头吐他一口痰,整了整衣领,大肘子一挥,骂道:“想翻天是不?死一边去!”

一对铁钩子眼和虎豹气场,把吴本有逼得无地自容。在大湖活了大半辈子,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卑微。在李老舵面前,他永远是个包软蛋,鼠一样灰溜溜地抬不起头。

有一次,他下决心准备回老家,左肩扛着铺盖卷,右肩背着换洗的衣服,在车站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是蔫耷耷地回来了。老家田无一垄,房无半间,当年的小河已干成沙漠,别说鱼,连个虾也找不到,他靠什么填肚子呢?在湖里泡了大半辈子,一旦离开,他就像上岸的鱼,最终会干死。

可他终究是个外乡人,户口本上写着籍贯安徽,脸上刻着盲流,眼神里透着惶恐,嘴上一口蛮子腔。他就是一个地道的外来户,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屋檐下。

所以,他时刻想着回老家。娘也想,临死的时候还想着叶落归根,把尸体葬在老家的祖坟山上。但李老舵不肯,他把小娘当亲娘了,亲娘就该与亲爹同穴,别说吴本有,就是天王老子也带不走。

一晃娘去了十多年,他也过了一甲子,但从没忘记过大江以北的老家,那是他呱呱落地的地方。

离家那年他四岁,模糊记得门前有条窄窄的河,河水平缓而下,波澜不惊;屋后是一方水塘,塘中间有一个芦柴墩子,一只鸟藏在里面无冬无夏地喊“姑姑”。没有人见过它的样子,却被它的深情和执着而感动,即便到了枯水期,塘干了,鳥的叫声仍然不绝于耳。有小伢崽用竹竿去拨芦柴,被大人斥回家,说:“这是老祖宗的声音,是一种召唤,树高千尺叶落归根。”

吴本有时常被这种声音折磨着,夜深人静的时候,胸口隐隐作疼。这种痛如毒蛇的黏液,一点点渗透到骨髓里,最后伤到肺腑,牵动每根神经。他不得不承认,年岁越大越脆弱。

来大湖那年,他还穿着开裆裤,渔村伢崽欺生,把野刺果抛到他头上,密密麻麻像顶了几十个肉瘤子。那东西长了牙齿,咬住头发不放。娘用指甲抠用牙咬,越抠越紧,咬碎了也死粘着头发。实在没办法,娘用剪刀一个个地剪,剪一刀,头上秃一块,最后把他剪成了光头。

那时候,李老舵是孩子王,馊主意最多,他把红蚯蚓和洋辣子塞进他衣领子里,那些活物见到热气立刻蠕动起来,尖嘴巴往皮肉里拱,痒酥酥的麻背。他吓尿了裤子,嚎得比鬼还难听。有一次被李老舵爹撞见,把儿子狠揍了一顿,把他抱回家洗了澡,还盛了一碗鱼汤给他喝。他娘动了心,后来以身相许。

李老舵仍旧欺负他,但手脚软了些,只要他乖乖的顺从,没大亏吃。关键是渔村伢崽不敢惹他了。李老舵公开发话,吴本有是小娘养的,小娘是他爹的女人,吴本有是爹的继儿,是他真真假假的兄弟,他能动旁人不能动。谁动就是与他作对,结果只有一种,湖滩上见!一对一单挑!谁死谁倒霉,打不死的往家里爬。李老舵人高马大,没人能撂倒他。

尽管如此,吴本有并不与他亲近,见他就像老鼠见着猫一样,骨子里嗖嗖往外冒寒气。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他能躲则躲,能逃则逃,尽量避开他那双铁钩子眼。每年十月份,鹤陆续从北方归来,他便坐在湖滩上,双手抱着膝盖,眼睛望着天空发呆。

鹤胆子小,只要他靠上前,它们就扑闪着翅膀往天上飞。他不敢惊扰,只有远远地看,把身子藏在草丛里、藏在古槐树下。

自从救了红姑娘,鹤与他的距离拉近了,对他放松了戒备,频频走向他,张开翅膀以拥抱的姿态向他示好。他学鹤走路、与它一起潜水,还能听懂它的语言和需求。

眼下,这只鹤绝望的悲鸣声,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红姑娘。

天见黑,湖水墨蓝,芦苇修长的手臂在狂舞。起风了,他起身往回走,快到家门口,又听到了两声微弱的叫声,明显的力不从心,像病人的叹息。他环顾四周,黑黢黢的天幕已经降临,风中蒿草摇曳,古槐树枝叶婆娑诡异。他打了一个冷颤。

吴本有敢肯定,这只鹤绝对不会在天上,它掉队了,家族抛弃了它,现在深陷泥潭或重病缠身。要么就是飞蛾扑火,钻进了渔民的网里,只有身处险境,才会发出那般绝望的惨叫。

他恨春天来得太快,恨花草长得太艳,恨太阳的眼睛太毒,恨大湖经不起诱惑,有了燃烧的冲动。水一旦有了温度,就是鹤返乡的时候。

鹤是娇贵稀有物种,怕冷又怕热,不像愚钝的蛙,心甘情愿被温水煮死。每年十月,当北方的天空出现寒流,鹤拖儿带女迁徙到南方,在柔软的草地上,在温暖的浅水里,度过一个暖冬。

冬天的大湖有鲜嫩的水草,有小鱼小虾和螺蛳,都是鹤爱吃的美食。美食能留住它们的胃,天气却留不住它们的身体,来年三月,湖水变暖,温度慢慢上升,鹤扛不住高温,于是归心似箭。它们像是商量好了,三五结成群,几十到上百只抱成团,一起往北飞,能在几天之内走得一个不剩。

吴本有揣测了半辈子也没搞懂,鹤的故乡到底是大湖呢,还是在遥远的北方?他掐指算了一下,它们在南北两头各住五个月,剩下的时间在路上飞。来时满心欢喜,去时毫无恋意,翅膀能扇出嘹亮的歌声。难道它们就没有一点点割舍不下的情愫吗?一块石头坐久了,也能捂热啊!就冲这点,他鄙视鹤,心里暗骂:“忘恩负义的东西!大湖养了你,你就这样拍拍翅膀走路?”

有一次,李老舵从身边经过,被他这毫无来由的怨气逗乐了,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问:“咋地?鹤没给你烧香磕头?没叫你爹呀?”

吴本有听出了讥讽,按照往日惯例,这只是个开场白,更阴损的挖苦还在后头。总之,李老舵一见到他,上牙把下牙咬得咯吱吱响,像是攒了几辈子的仇,不吐个狗血淋头不痛快。

吴本有天生犯贱,见到李老舵就像小鬼见到了阎王,低头哈腰赔笑脸。气也短了,舌头也僵了,一句顺溜话都说不出来,人好像一下子矮了半截。每次,他都弱弱地欠身离开,惹不起只有躲。

有时候,想躲也躲不掉,李老舵像蚂蝗一样吸附在他身上,追在他屁股后面兴师问罪:“大湖养了你几十年,你拿啥回报啦?反倒像我们欠了你似的,躲在一边装可怜。你口口声声说叶落归根,都出来几十年了,你还有根吗,根早断了!老家有你一片瓦还是有你一寸土?”

每次说到这个节骨眼上,吴本有的底气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猛一个转身,拳头擂在胸口上,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名字写在老家祠堂的族谱上!”

“那又怎样?是给你盖高楼分田地,还是为你树碑立传,当神仙供?”

李老舵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浊气,两只铁钩子眼在吴本有脸上钩挠着,希望能钩到一点有用的东西而借题发挥,对他加大力度打击和羞辱。

吴本有被噎住了,木桩子似的杵着,两只胳膊交叉护住身体,眼珠子朝下,生怕被他钩了去。在李老舵面前,他像个阳痿的病人,从来没有雄起过。

李老舵瞧不起他。一个汉子,可以把命丢在风口浪尖上,但绝不能娘们兮兮的悲天悯地。在湖上混了几十年,逮了数以万计的鱼虾,却不把这里当家,心心念念想着回老家,真验了那句话:“喂不熟的狗!”

“再说了,回家做啥呀?有几个人还记得你?老的走了一半,晚辈不常碰面,眼生,根本不买你的账。族谱上的名字是摆设,谁没有名字?那就是一个代号,现在代表活着,死后代表一具尸体,再往下传几代,鬼都不认得你!”

吴本有这两天走霉运,鹤没找到,脚板踩到了一截竹签,顿时见了红,鞋底子一磨,黏糊糊的咬脚。

十几张网下到水里,网网落空,几只虾跳到浮漂上,他一扬手抖进水里。有道是,深水藏大鱼,浅滩戏虾米,要逮就逮條大的,小鱼小虾米败他的兴。

大鱼一条就有几十斤,抱在怀里像小乳猪一样肉乎乎的称手,贴在腮帮子上有一种惺惺相惜的亲切感。他太喜欢那种感觉了,感觉他不再是一只东躲西藏的鼠,而是这湖上的王,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耀。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他的目光才敢与李老舵对视,以挑衅似的姿态向他投去自豪的一瞥。

这天,他早早收了工,把船头逼进浅水的草丛里,下锚上岸,正准备回家,李老舵那松松垮垮的肚子堵在眼前。

“小耳朵,鱼呢?”李老舵在船舱里扫了几眼,脸上挂着讥讽,一副洋腔怪调的样子说:“一条都没捉到啊?不要把我的猫饿死了!” 那神情分明笑他人网也,水里的鱼都躲着他。

李老舵肩膀上蹲着一只黑猫,目光凶狠,蓝眼珠子往外凸,像是饿到了极点,随时要往吴本有身上扑。

吴本有习惯地赔着笑脸,嘴上说:“你的猫精贵,不吃鱼专吃肉哇!”心里想:“谁有你命好呀?养了两个招财的闺女,十年前就不下湖了,吃不尽用不完。不像自己命苦,娶了媳妇卖了儿子,卖给了他这个冤家对头。”

李老舵闲来无事,领着猫到处逛,渔村太小,一支曲子没哼完,脚走了个遍。他现在大部分时间住城里,自然多了城里人的派头,比如把瞎溜达说成散步,把蹲坑说成上洗手间,尽管他上完之后从来不洗手,而是习惯性地在大腿上蹭几下。散步的时候,手上托着一个紫砂壶,里面泡着浓茶,三五步抿一口,不着急咽下去,在嘴里咕咕漱几下,以为他要吐出来,谁知他咕咚一口吞到肚子里去了。

湖上人不稀罕那一套,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他有家有院,身子骨夯实,常年住在女婿家里算咋回事嘛?他们为吴本有鸣不平,怂恿他与李老舵对着干,隔三差五也住儿子家。

吴本有一笑了之,知道这些人是墙头草,跟风跑,当初没少围着李老舵起哄来踩自己,现在又挑唆他窝里反,他不上这个当!好歹他们沾亲带故,不能让旁人当枪使。

当初,他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自己半辈子受李老舵的气,怎能让儿子步他后尘?可如今的孩子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牙齿磨烂了舌头,狗日的一句听不进去,大学毕业后干脆留在城里不回来。

他心里一下子空了,独自拉大了儿子,翅膀硬了说飞就飞,像天上的鹤一样,想留都留不住。

李老舵欺他无能,对他儿子却很满意,逢人便竖大拇指炫耀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不一定打地洞。没想到小耳朵这个包软蛋,竟生出了一只仙鹤!关键是那后生遗传了吴本有的忠厚,舍弃了他爹的懦弱,高高大大一表人才,与吴本有站在一起天壤之别,根本不像是他的种。”

李老舵既羡慕又嫉妒,胸口的某个地方隐隐作痛。他做梦都想有这么个精明强干的儿子,为李家传宗接代撑起一片天,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儿子在未成年的时候就夭折了。欣慰的是两个闺女读书有成,女婿待他亲如父亲,让他心里平衡了许多。

李老舵抛出杀手锏:招婿!第一个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要姓李。李老舵生了两个闺女,大女婿是城里干部,没赶上二胎政策,指望不上,他把希望都寄托在小女儿身上。

吴本有舌尖顶住上颚,横竖不同意。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能委身到别人的屋檐下?饥荒年代,他娘带着他从江北逃荒要饭到大湖,也没舍得送人,到了这一辈,不缺吃穿,哪有入赘之理?

儿子开导他说:“不就挂个名吗?又不住他们家。”

吴本有说:“万一头胎是男,二胎是女呢?我吴家的香火不就断了?”

儿子笑得一脸轻狂:“啥年代了?还这么封建!再说了,没有人家闺女,我一人能生得出来吗?一家一个不过分啊!”

没想到儿子胳膊肘朝外,拳头往里打,直击他的太阳穴,一招致命!他心里暗骂:“吃家饭拉野屎的东西!认贼作父,脊梁骨比老子还酥!”

果然,儿子被李老舵收买了,钱是诱饵,儿子变成水里的鱼,張大嘴巴咬住了钩。他含辛茹苦养了二十几年,培养他读书上大学,刚端上了金饭碗,就被李老舵又稳又准地钓走了。

李老舵下了血本,把捕鱼的一套家伙卖了,与养老钱凑在一起,又动员大闺女帮了一把,在阳城帮二人买了一个窝。这龟儿子就像哈巴狗一样,摇头摆尾朝有骨头的爹奔去,把亲爹晾在一边。

他弄不懂,这世上到底是钱亲还是血亲,房子家里有,结婚的钱也够,在渔村热热闹闹办个喜事多风光!今后要想在城里扎根,等赚足了钱再买不好吗?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哇!他深有体会。

装修钱不够,李老舵跑来让他凑。吴本有心里正憋着火,坐在矮板凳上低头抽烟,头一回不拿正眼瞧他。心想你不是招婿吗?招婿跟娶媳妇一样,百事百包,有我啥事?再说,养大的儿子你享福,人被抢走了,还要我敲锣打鼓来欢送?我吴本有再再孬,也不致于把自己的脸皮撕下来,扔在地上当擦鞋布。吴本有越想越气,一扭身子,把屁股对着他。

李老舵被吴本有的冷漠激怒了,走到八仙桌前,抬脚踢翻了凳子,双手撑住桌面,一抬屁股坐到了桌子上,气呼呼的拿眼斜他。

这些日子,为了两个孩子的事,他阳城渔村两头跑,连养他葬他的棺材本都搭上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这现成的爷爷当得自在,缩头乌龟一般不伸头不吐气,亲家上门茶不倒一杯,烟不点一支,自顾自抽,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好像欠了他几辈子。

欠了吗?李家救他养他,赔了闺女又赔家产,不说感恩,最起码的尊重也该有啊!抛去儿女亲家不说,他俩还是真真假假的兄弟,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比外人要近一层的。

李老舵想破脑袋,终于找出了原因。这个老滑头肯定是看闺女怀孕了,肚子一天天见长,不赶紧把婚事办了,到时候想捂都捂不住,最终丢的是李家的脸。他当然不急,得了便宜还装无辜。

李老舵拳头擂在桌子上,两个菜碟子叮叮当当碰在一起,少许的汤泼出来,顺着桌腿流到地下。

“咋?,还不乐意?我闺女是疤麻瘸瞎嫁不出去呢,还是二婚三婚没人要啊?我三番两次矮下身子,把一大一小两条命往你吴家送,为啥?还不是想小两口有个安生日子过,不待见是吧?行!孙子生下来不许叫你爷爷,死了不给你扛幡戴孝,让你做孤魂野鬼!还有,顺便说一声,装修钱不够,我打算把老屋和宅基地卖掉,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吴本有的脖子瞬间直了,懦弱的本性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目光由惊讶到欣喜再而恐慌,燃烧的烟蒂把手指头烫得滋滋冒烟,他竟然没感觉到疼。

惊讶欣喜的是媳妇未婚先孕,吴家要开枝散叶添人进口了。害怕的是,假如李老舵真的搬过来住,等于把猫和老鼠关在一个笼子里,他的好日子到头了,从此成了李老舵手里的泥巴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这些年,他受够了欺凌,心里像压着一座山,时常想着要逃离,却总也逃不出大湖的视线。

他太了解李老舵了,说风就是雨,说干就干,指不定晚上就把家搬过来。他还说,两个老光棍住两栋房子浪费,要捐一栋给儿女应急。说城里活命艰难,喝口水都要花钱买。既然活城里人的命,就不能让城里人小瞧。

吴本有的脑袋一阵轰鸣,像有无数的蚊蝇往里飞。他二话不说,头钻进柜子里,翻出存折和现金,毕恭毕敬交到李老舵手上,心里默念:“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儿子的家没他屋后的一块菜地大,两个鼠窝一个巴掌大吃饭的地方,一家人挤在一起像烤火。阳台窄得像田埂,被孙子的玩具塞得满满的。厨房和卫生间一个门进,油烟和人体代谢的味道串在一起,直往肺腑里钻,像吃了臭鱼一般难受。

那天是中秋节。出门前,他把昨晚的剩饭打水煮了,考虑到中午不在家,没炒下饭菜,剥了几瓣蒜拍碎了蘸上酱油吃。泡饭有点多,两顿的量,他没舍得剩,连汤带水全倒进肚子里。中午在儿子家一口没吃,见了热腾腾的饭菜胃胀得难受,不停地打嗝,满屋子的蒜味。孙子捏着鼻子蹲在阳台上不肯下来,直喊爷爷你是不是吃了?他囧得哭笑不得。

李老舵连推带搡把吴本有弄进卫生间,逼他把身体排空了才放出来,还冷嘲热讽地说:“咋不撑死你哩!儿子家没饭吃还是咋滴?”

吴家的孙子改姓李,户口上在李老舵名下。李老舵护犊子,事事迁就,恨不能把他顶在头上供。

吴本有心里憋屈,但没办法,婚前有过约定,人要有诚信,不能左手打右腮帮子,牙齿掉了往肚子里咽。他只祈盼老天庇佑,让媳妇二胎再添个男丁,祖宗的牌位才能立稳,掉在地上的面子才能重新回到脸上。要是生个丫头,吴家的香火就灭了,他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列祖列宗在梦里都不会放过他。

吴本有今年六十六岁,尽管他的头发斑白,双肩下滑,腰椎下垂,两条老寒腿像短了半截,走起路来两个肩膀一高一低。但他不服老,双手抄在背后,昂着头,努力将胸脯挺起来,两只小眼聚着亮光。

他一个人活命,把日子安排得有条有理。用他的话来说,一兵一卒也要活成千军万马!他是兵,卒是水里的鱼,大湖是驰骋的疆场。他把下湖捕鱼当作是一场战争,一次特殊的搏斗,与狂风恶浪斗,与大鱼斗,与内心那个不起眼的胆囊斗。他想把胸腔里的那枚苦胆百炼成钢,变成一颗熊心豹子胆,不再畏惧李老舵那双铁钩子眼。

今天是周末,地方台有家乡小戏。他和老姐有约,一周一次,在电视机前见面。

老家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两个外甥狼心狗肺,为争老屋的拆迁款打成了仇人。最后把钱瓜分了,把移民建镇的新房子卖了,各自在县城买了屋,把老姐安顿在郊区的一个地下室里,房租像白菜一样便宜。

地下室比老家的茅厕大不了多少,里面用三合板隔了一个卫生间,只能勉强蹲一个人。屋里除了锅灶就是床,一个方凳子,吃饭坐床上,菜放在凳子上。

空间太小,老姐住了不到一个月,直喊胸口堵了一块石头,喘不上气。

前年,他为这事回了趟老家,老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苦。讲她小时候没娘疼,年轻守寡不易,娶两个儿媳妇艰难,带大了儿子带孙子。现在把孙子带大了,两个儿子把防老钱掏空了,半年见不到一个人影。

吴本有一气之下找到外甥的住處,把他们臭骂一顿,又苦口婆心教育了一通。别看他在李老舵面前唯唯诺诺,站在自己家乡的土地上,他的骨头变得强硬起来,腰杆子挺得笔直,满口的仁义道德,把两个晚辈训得一愣一愣的。

离开的时候,他把儿子买的手机给了老姐,说:“离得远,不能常见面,有了它,时不时打个电话,就像兄弟在身边。”

好面子的老姐开始死活不要,强不过他,最后终于点头收下了,泪憋在眼眶里打转。

他又觉得少了什么,跑到电器店,叫人送了一台小电视挂在墙上,与老姐约定,每个周末电视机前看家乡小戏。

一切安排妥,他心里的担子放下了,喜滋滋地回到大湖。谁知刚到家,外甥用他的手机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说舅舅一把年纪,管好自己就行,老家的事不用他插手,若执意要管,把他们老娘接到大湖去养老!

这分明是拿鞋底子抽他的脸!吴本有感到皮肉火辣辣地疼,心也跟着痉挛起来。

这些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东西,他们的爹死得早,小时候没少接济,吃的穿的和晒干的鱼虾,一拨拨往老家寄,邮局没人不认识他。现在两个畜生骨头硬了,享了国家好政策的福,不劳而获得了房子和拆迁款,变得六亲不认,连唯一的老娘都扔在一边。

他的心脏又因此大幅度蹦了好几天,因为离得远,只能干瞪眼,啥也做不了。想把老姐接来住一阵子,老姐说:“哪也不去了,黄土埋到脖梗子,晚上脱鞋,第二天还不知能不能穿上,老骨头不能烂在外乡。”

这话让他黯然落泪。在外沉浮了一辈子,到头来不就是漂尸烂骨,魂丢在异乡吗?他做梦都想着回老家,可是,那次当他站在老家的土地上,老家已经完全不同于旧日的灰色模样。

如今新农村统一规划,老屋全被推土机推平了,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两层小洋楼,整齐地排列在水泥马路两边。门口有路灯,空地上有健身场所,大队部办了一个幼儿园,伢崽们叽叽喳喳如树上的麻雀。

他彷徨了半天,找不到老屋的位置。屋后的塘填了,门前的小河干了,河床裸露,泥沙淤堵,几只老黄牛在沙洲上低头啃草。

同龄相仿的走了一拨,硬朗的被晚辈接到城里带孙子去了,剩下的几个老眼昏花,半天没认出他。毕竟不在村里长大,心交不到一块。

老家找不到一点熟悉的影子,他像个过客,诚惶诚恐地望着眼前陌生的环境,感觉这里的一切与他无关,没有一寸土半间屋是属于他的。

回趟老家让吴本有一夜苍老,眼窝塌陷,四肢疲软,就像得了重病。他本来话就不多,这回变得更加沉默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在渔村,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儿子远在阳城,逢年过节也不回家,大多是电话催他过去。

李老舵在儿子家,他躲闪还来不及呢,便以各种理由推托逃避。儿子媳妇便做做样子,提两样东西来看他,不喝茶不吃饭,屁股刚把板凳捂热,便打道回府。可怜他忙上忙下做了一桌菜,一个礼拜都吃不完。

儿子与他怄气,气他不该管老家的事。老姐的两个儿子是粗人,好几次把电话打到他那里,说些不中听的话,儿子转过头来给他脸色看,指责他多管闲事。

能不管吗?独生子女无法理解手足情深。当年娘带他离开的那晚,先把老姐哄睡,老姐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揪着娘的衣角不合眼。娘把她抱在怀里,眼泪下雨似的往她脸上落。老姐吓哭了,抱着娘的胳膊一晚上没睡。娘多想把她一起带走,又怕养不活,求爹一起走,爹坚决不同意,说:“生一处死一方是命中注定,死也要死在老家,绝不能做孤魂野鬼!”

娘无奈,在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把老姐哄睡后,抱着吴本有逃离了老家。

那年,老姐还没桌子高。

后来,他们流落到落叶坡。刚进村,一只饿狗扑上来,把吴本有的腿咬破了,血流不止。李老舵家住村口,他爹是郎中,让出一间房给他们母子疗伤。

他娘无以回报,跟了李老舵爹,便无脸再回老家。有一次实在熬不住,要儿子带她偷偷回去瞅一眼老姐,结果被爹发现了,把母子俩赶出二里地。

吴本有委屈,当年的命不如蝼蚁,生死都是小事,认一个爹又算啥?关键是他心中念着亲爹,记挂着老家。可当他回到老家的时候,老家的爹却挥着棍子把他往外赶。

娘咽气前,要吴本有把她扶坐起来,手往外指,两个眼珠子盯着门口,反反复复喊老姐的名字,要他日后多照应。

他答应了,娘仍然没闭眼,知儿莫如母,她深知儿子生性软弱,未必能做到,所以她两个眼珠子顽强地撑着,死鱼一般。最后多亏李老舵,不知下了什么咒,在娘耳边嘀咕了一番,那双眼睛才踏踏实实合上了。

一晃大半辈子过去了,日子被一双大手操纵着,想与不想都逼着往前过。转眼老姐也到了娘这个年纪,面对两个不孝儿,她无能为力,除了眼泪只有眼泪。

手足情,打断骨头连着筋,一个娘肚子装的,吴本有岂能坐视不理?面对儿子的指责,他不吭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大多的父子之间横着一道坎,各执一词,无法沟通。说多了便是毫无油盐的废话,最后反目成仇,搞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学乖了,不搭腔,有话烂在肚子里。

世上的事,有便是无,无便是有,就像他的名字:吴本有。

现在的日子对他来说,活着的最大乐趣是半瓶烧酒、一碟虾酱和两个煎蛋,逮着大鱼的时候,炸两把花生米。蛋是野鸭子生的,散落在芦苇林里,一次能捡十几个。他不捡就便宜了蛇,蛇是吃蛋高手,一夜之间草丛里尽是蛋壳,或干脆连壳吞进肚里。他就亲眼看见一条牛尾巴粗的花斑蛇把一整只蛋吞下去。

最惬意的时候是晚上,半靠半躺在靠背椅上,嘴里咪着小酒,眼盯着电视机,神情如神仙下凡。锣声一响,随着一声凄婉的哀叹,演员踩着节奏登场亮相,那一腔一调,一个弯腰甩袖,一句熟透透的乡音,把他的魂都勾走了。

几十年来,他人在大湖心在故乡,来自老家的一丁点消息都能让他多吃两碗饭。虽然心是暗沉的,胶着的,甚至带着少许的惆怅和遗憾,但老家原始的记忆仍然储存在他大脑中:屋前是河,屋后是塘,塘中间有一墩芦柴,一只鸟整天“姑姑”地叫,从来没有人见过它长什么样子。

酒是好东西啊!只有在这个时候,吴本有才能抛开鼠的怯懦,借助酒的半醉半醒,从靠背椅上站起身来,披一条床单在身上,轻拂轻纱水袖,迈着小碎步,忘乎所以地唱一段家乡小戏,完全进入了角色。那是一个寻找的过程,一个返璞归真的过程,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只鼠,而是一只飞翔的鹤。这只鹤住在他身体里,时不时展开翅膀,提醒他别忘了自己曾经是一只鼠,一只四处乞讨的流窜的鼠。大湖是他寄宿的客栈,是他的遮阳雨篷,大江以北那块黑色的土地,才是他真正的家。

虽然住上了平顶砖房,可那房子不是自己的,大湖和脚下的这块土地也是别人的。他就是一只寄人篱下的鼠,甚至不如一只鼠,鼠不会离开自己的窝,即便吃了鼠药,也要爬回洞里死在窝里。而他已经背井离乡几十年了,黄土埋到鼻尖上,总感觉自己的心是飘着 的,身子是悬的,里外不踏实。

此时,吴本有的人格是分裂的,酒前和酒后完全判若兩人。鹤与鼠胶着在一起,一个在他血液里窜,一个蛰伏在他胸口,有时是鼠,更多时候是鹤,偶尔有起飞的欲望。

十一

湖上变天一时三刻,还没到黄昏,北风压倒南风,浪把岸边的黄土拍松了,水像米汤一样浑浊。吴本有一条鱼也没捕到,赶紧把船拢岸下锚,顺道去落叶坡拾两捆引火柴。

走进柴火棚,他看到了揪心的一幕,双腿立刻软了,心一次次逃离胸口往外蹦。这两天一门心思找鹤,没上后院来,给他一百个理由,借他十个胆,也不会想到鹤藏在自己家里。

一条细长的火链蛇箍在它身上,两个脑袋缠在一起,有搏斗过的痕迹。几只鹅围着它啄,那狠劲那力道,大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得意。要是在往常,一只鹤能打败一群鹅。而今,英雄末路,鸡犬得道,鹤像砧板上的肉,一点点任它们宰割。

吴本有的巴掌在脸上狠抽了两下,拳头往胸口上擂,他后悔他自责。鹤认主。他能想象,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它飞到主人家门口,身子往门上撞,嘴往窗缝里啄,用绝望的叫声来对抗电闪雷鸣。可惜一切都是徒劳,黑暗淹没了它的声音。

那天要不是醉酒,他一定会把鹤抱回家,为它取暖疗伤,给它喂水喂食,或许能救下它一命。它多么信赖它的主人啊,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想到他,在几十户相同的院子里找到他的家,难怪古人称它为仙鹤。可那天晚上吴本有喝醉酒睡死了,什么也没听到。

更为恼火的是,李老舵的猫立在窗台上,目光炯炯如电,两只耳朵往天上竖,脊梁骨挺直,尾巴翘起,四肢蓄着力量,随时准备往鹤身上扑。

它本来跟着李老舵在城里住,孙子周末带同学回家,二人在扳手腕的时候摔倒了。同学压在孙子身上,猫以为小主人被欺负,窜上去抓伤了同学的脸,幸好大人都在家,立马背着孩子到防疫站打了狂犬疫苗。同学的爸爸是吴本有儿子的领导,对此事纠缠不休,口口声声要对猫严惩不贷。

儿子一开始就不同意带猫进城,说猫身上有弓形虫,会传染给孩子。李老舵强蛮说没有的事,猫有九条命,能给人消灾避祸。

儿子住了他的房子,花了他的钱,舌头短,不好多说,只好悻悻地闭了口。现在出事了,把人家孩子脸上抓破了,对方不依不饶,说猫有狂犬病,潜伏期很长,要他写保证书,保终身平安。这太难为人了,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保险公司也不敢打这个保票。

儿子焦头烂额,对李老舵敢怒不敢言,飞起一脚,把猫踢到门外,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李老舵骂一声白眼狼,摔门而去。

那一晚,他抱着猫在车站蹲了一宿,女儿再怎么劝也不回头。第二天早班车回了渔村,他发誓再也不进城。

这件事对李老舵打击很大,女婿踢猫就是拿刀子扎他,把猫关在门外就是将他扫地出门。猫懂得爱惜主子,看见同学欺负孙子,冷不防窜上去帮腔,多有人情味啊!连畜生都能明辨是非,人咋就容不得它呢?

李老舵对城里人又多了一层看法:自私、冷酷、无情又矫情!孩子们出了大湖就变坏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在城里买房,人穷点没关系,坏了坯子就扶不正了。

吴本有也恨这只猫,它在渔村横行霸道惯了,扑鸡咬鸭,连狗都惧它三分。可阳城是人家的地盘,岂是你想咬就咬想扑就扑的地方?你牙齿痒了找块石头磨磨,干吗非挑儿子领导的儿子下手?儿子的饭碗攥在人家手心里呢!

想到这里,他脑门子冒火,抓起一根柴火棒子扔过去。

猫尖叫了一嗓子,从地上爬起来,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颠一簸逃走了。第二根棍子击中了一只鹅,其余几只拍着翅膀四散逃去。

吴本有俯下身子,目光在鹤身上端详,不敢相信这是在水中嬉闹的红姑娘。它安静地躺在地上,两条长腿笔直地伸展着,黑白分明的羽毛乱糟糟的,鹅把它的皮肤叨烂了,褐色的血凝固在绒毛上。因为少了一口仙气,它身子干巴巴的,标本一般贴在地上,细长的颈子弯曲着,在地上画了一道柔软的弧线,像一个大问号。

吴本有鼻腔里一阵酸楚,眼前模糊起来,他张开双臂,把鹤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搂着夭折的婴儿。

步子有些乱,他深一脚浅一脚朝落叶坡走去。那里有李家的祖坟山,埋着娘和李老舵他爹。他要把鹤埋在两座坟冢之间,让它孤寂的灵魂能感受到一丝温暖。

半路,突然感觉胸口一阵躁动,手掌心里有了温度。吴本有低下头,看见鹤弯曲的脖子一点点竖起来,两个翅膀缓缓张开,像一朵盛开的水莲花。

随后,渔村人听到一阵鬼哭狼嚎,以为出了大事,拥着挤着赶到吴本有家中。见他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嚎哑了嗓子,泪珠子把衣领子都打湿了。有人扶他起来,他转悲为喜,咯咯笑出声来,继而仰天大笑,比逮到一百斤重的大鱼还兴奋。

鹤受到了惊吓,在他怀里扑腾,曲项向天,发出悠长而又倦怠的鸣叫。

十二

这一天,李老舵起了个大早。鸡叫二遍,星星还在天上眨眼,他摸着黑出了家门。影子在吴本有窗前闪了一下,问要不要吃阳城的大油条。没等回话,脚步声通通通走远了。傍晚,他出现在长满芭茅的小路上,两根背带将两个老式帆布包绑在一起,一前一后吊在前胸和后背。他把阳城的家搬回来了。

猫风波过后,他像是做了一场梦,有了深刻的领悟。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该放手了,老步子跟不上新时代,住在一起别扭。往后,把闺女的家当后花园,歇歇脚看看风景,不会在那里常住。虽那么想,离开的时候,心情还是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胸口隐隐作痛。

他不像往常那样大步流星,鞋底子把地踩得通通响。而是一副蔫耷耷的样子,低头含胸,脑袋在脖子上无精打采地晃悠。

他没回自己家,径直走到吴本有门口。没进屋,膀子一抖,两个包从肩膀上滑下来,身子失去重心,脚步踉跄了几下,跟着瘫坐在地上。他喊一声小耳朵,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扔在地上,里面包着几根油条,长辫子一样粗。

吴本有一溜烟从屋里出来,赶紧上前扶他,又搬来凳子,赔着笑说:“城里住不惯吧?回来透透气也好,两头换着住。”

李老舵桩钉在地上,纹丝不动,见吴本有愣着,拉他坐下说:“让我喘口气,有话对你讲。”

吴本有矮下身子,與他面对面坐着,心里嘀咕:“能有啥好话?无非是猫抓耗子,大鱼吃小鱼!”这些年,李老舵的唾沫星子把他的脸皮砸厚了,耳朵磨出茧子,尊严早丢到爪哇国去了。于是,他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毕恭毕敬等候他发落。

出乎意料,李老舵反倒沉默了。他蹙着眉,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目光凝重,像是藏了一肚子心事。吴本有想:“肯定在城里受了委屈,否则不会把家搬回来。”他不敢多问,怕自讨没趣。

二人相对无言,各怀心思,谁也不开口说话,空气一下子僵住了。

门口的条石上,乌鸦和花喜鹊又杠上了。一个看不惯对方的黑,一个看不惯对方的妖娆,遇上了就啄就撕咬,它们从地面打到树杈上,又追到屋顶上,杀得难舍难分。乌鸦败了,脖子上的血凝在毛发上,结成一个个小疙瘩,它飞到门口的渔叉上,怒睁小眼,“啊啊”叫个不停。喜鹊立在窗台上,得意地翘起尾巴“喳喳”炫耀。

“这一对冤家,见又见不得,离又离不开!”吴本有无话找话,捡起脚边一块碎石子瞄准了乌鸦。

李老舵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冷言冷语地说:“咋还落井下石哩?看样子伤得不轻啊!就因为它长得丑?”

说完,他突然咯咯笑出声来,表情有点怪异,瞅一眼吴本有,打趣道:“小耳朵,你看咱俩像不像这对生死冤家?”

李老舵嘴角上扬,声音变得格外柔和,目光里有了太阳的温度。

吴本有很不适应,他用小拇指钻了几下耳朵,怀疑听觉出了问题。发现李老舵拿眼瞪他,又找到了感觉,讪讪地赔着笑,心里不想回答,嘴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话:“不打不亲,吵吵闹闹才是一家人嘛!”

这话让李老舵很开心,他笑得前仰后合,浑身肉颤,眼角和腮边的皱纹漾开了花。随即又掉下脸,手在吴本有肩膀上推了一把,骂道:“死一边去,你个贱骨头!”

吴本有听出这话的分量,没有嘲讽没有侮辱,是一种逗乐打趣。这种转变让他受宠若惊。

猫听到了主人的声音,一瘸一拐从后院走出来。它的一条后腿被柴火棍击中,走路使不上劲,只能靠另外三条腿拖着往前走。见到主人,它呜呜叫着,亲昵地钻进李老舵怀里,两只前爪趴在他身上撒娇。

李老舵把它抱在腿上,用脸擂它的头,用手挠它的肚皮,开心到了极点。

吴本有感到大祸临头了。

打狗看主人,李老舵可不是随便被人拿捏的主,他的猫比狗金贵,肚子里装着鱼肉和人吃的米饭,身上闻不到一点畜生的腥膻味。早上,它在李老舵的耳边叫他起床,用牙齿把鞋子和袜子叼到他脚边。

在渔村,没有谁敢动这只猫,骂一句畜生,都要看李老舵在不在场。眼下,吴本有打断了它一条腿,这岂不是天大的祸事?既然大祸临头,想躲也躲不掉了,他索性全盘托出,一字不差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低头等候李老舵发落。

李老舵半晌没言语,把猫的伤口反反复复检查一遍,虽无大碍,但留下了终身残疾。他眼里蒙上了一层雾,眨巴眨巴布满血丝的老眼,对吴本有说:“本来打算把它交给那家人出气,换咱孩子一个平安。现在它已经残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吴本有弱弱地说:“怕是要给你女婿小鞋穿哩!”

李老舵骨子里的虎豹习性又跳出来,他拳头往地下一捶,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来,粗声粗气地吼道:“他敢!试试看,我老骨头不依!”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停顿了片刻,对吴本有说:“赶紧收拾一下,我陪你回趟老家。”

“为啥?”

“老姐摔了一跤,人在医院里”。

“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吴本有好一会没缓过神来,前几天他们还通过电话。

“两个畜生没拿你当舅舅呗!电话打到女婿那里去了。”

吴本有低头沉默了许久,巴掌在脸上胡乱地抹一把,翕動着鼻翼说:“我一人去就行。”

李老舵甩下脸子:“少废话!我在城里憋坏了,出去透透气咋地?占你便宜啦?”他吐掉嘴里的烟头,两手撑地,身子悬空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对吴本有说:“走吧,我们去趟派出所,把孙子的户口迁到你名下,改姓吴。”

“为啥呀?”吴本有不解,事先说好的,铁板钉钉不能改!做人要有诚信。

吴本有说的是真心话,尽管当初极力反对,但看到李老舵对孩子掏心掏肺的好,也就不计较这些了。水里的浪一波推一波,他们都到了上岸的年纪,对得失已经不太在意了。李老舵的突然反悔,却像是用巴掌扇自己的脸,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连忙解释道歉。

李老舵拿眼瞪他,膝盖在他的腿肚子上撞了一下,不耐烦地说:“哪来那么多屁话?给你就接着。”叹口气又说:“这几年感觉像个贼,偷了别人的衣裳穿在身上,还一个劲地对着镜子说好看,累呀!现在还给你,一身轻松。再说了,孙子是我闺女生的,谁敢说不是我李家的后代?我用棒槌捣他的牙!”

吴本有摇头苦笑。老姐的事让他看淡了许多。姓氏只是一个名称一个代号,跟谁姓都一样。儿女大了另立门户,不过多了一房亲戚,关键是自己要有个好身体,不拖累他们。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姐平常能自理,没有磨到谁,如果两个儿子来往得勤一些,至少晚年没有那么凄凉。

其实,李老舵向他隐瞒了一个事实,怕他受不住没敢明讲。老姐已经走了。房东来收房租,门紧闭,听到了微弱的呻吟声,于是报了警,送到医院就咽气了。

吴本有沉默了许久,他已经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但并没有追问。问不问都一个结果,老姐的晚年很凄惨,正如娘所言,他懦弱无能,答应了娘的承诺,却没把老姐照顾好。

他对李老舵说:“这个岁数了,该来的挡不住,该走的留不住。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早走享福。我可能要在老家多耽搁些日子,红姑娘劳烦你照顾。”

李老舵假装不乐意,唬着脸说:“凭啥呀?我又不欠你的!”随后眉头一扬说:“我早想好了,租一辆车回去,把鹤和猫都带上。”

吴本有说:“上千里路,得多少钱啊?”

李老舵抬腿踢了他一脚,悻悻地骂:“老鼠眼,看不远!租车可以连夜走,路上不耽搁。再说了,用我的钱,你心疼啥?”这回,李老舵彻底想明白了,晚年,他注定要与吴本有抱团养老,与他的猫和古槐树、与鹤和大湖做伴。

此行,他不放心吴本有独来独往。老姐走得蹊跷,他一定会找两个外甥理论,万一着急上火往地上一倒,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

以往,吴本有只要受到一点委屈,就唧唧歪歪要回老家。现在真的要回去了,他反而显得很木讷,表情像吃了鱼胆,又苦又涩。他感叹自己不如一只鹤,不知道真正意义上的家在哪里。鹤认他是主人,而他却无主可认。大湖住了几十年,那是李老舵的家。老家的三个亲人中,老姐做不了主,两个晚辈不待见他。记忆中的老屋、小河和水塘荡然无存,所到之处,除了陌生还是陌生。究竟是老家把他忘了,还是他忘记了老家?总之,他已经回不去了,只能在梦里游荡。

这种卑微的心理在作祟,吴本有的意志变得散慢而消极,他神情恍惚地说:“人这辈子争啥呀?最终的家是一个坑,一把老骨头扔哪都一样!”

“屁话!”

李老舵又开始骂人了。他骂人的时候眉毛竖起,眼珠子猴急猴急的,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恨不得呷一口凉水把对方吞下去:“你个货!老家不过生你一场,说白了就是你一个临时歇脚的板凳。大湖养了你几十年,朝夕相处,摸爬滚打在一起,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

吴本有小声嘀咕:“才不是!我是小娘养的。”

李老舵骂他孬种,牙齿缝里往外冒冷风:“你自己的骨头都站不直,还想别人拿你当菩萨敬?跟你说句实话,我也是移民过来的,只是比你们更早一些。”

吴本有不信他的鬼话,安慰人不带这么胡编乱造的。李老舵人高马大,两百斤鱼挑在肩上,腰不弯腿不抖,在渔村,谁敢与他杠?只要他攥着渔叉往黑夜里一站,过路的鬼神都要绕道走,这就是底气!只有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才敢肆意妄为,吐口唾沫当钉使。当地话叫扒门框子狠!李老舵骨子里就透着这股狠劲。

见吴本有满脸狐疑,李老舵的燥性子又上来了,一巴掌削在他脑门子上,口水天女散花似的对着他喷:“你个死鱼脑袋,半天转不过来弯!我说的句句实话,咋就不信哩?我爷爷说他当年来大湖,受尽了地痞无赖的欺辱,他硬是用半个身子换来这一片坡地,取名落叶坡。从坡上居高临下看湖看鹤,是极好的位置。”

顿了顿又说:“要想别人把你当神,首先要给自己烧香,把骨子里的浊气和邪气逼出来,一身正气,百毒不侵!”

吴本有突然来了精神,准确地说是内心平衡了许多,心胸豁然开朗,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他饶有兴致地问李老舵的老家在哪,李老舵指着远方的天空说:“当年,我爷爷追寻一只鹤到这里,鹤的家乡也是我的家乡。”

吴本有点头,感觉与李老舵之间的距离拉近了,目光变得温暖亲切起来。忽然想起什么,问:“我心里结着一个疙瘩,当年,你对我娘说了啥,让她服服帖帖闭了眼。”

“小娘有两个心愿,一放不下老姐,二放不下你。你承诺了第一个,我答应好好照顾你,她不就安心了?猪脑子!还怀疑我下咒,死一边去!”

李老舵又开始骂人了。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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