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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壤

2022-04-19周齐林

安徽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医生母亲医院

周齐林

1

禾水河环绕着故乡。河水彻夜不息地流淌着,哗哗的响声不时回荡在守夜人的耳中。两岸的稻田在河流的孕育下结满金黄的稻穗。农忙时节,空气里弥漫着稻谷的气息,沉甸甸的稻穗集体弯下腰向沉默的土地挥手告别。

干旱时期,村庄被一股哀伤的气息笼罩着。长久的炙烤,泥土皲裂,深陷在极度干渴中的禾苗,时刻在呼唤着一滴水的降临。干枯的禾苗无精打采,它弯腰的姿势仿佛是在向炽热的阳光俯首称臣。不远处的禾水河哗哗流淌的声音让垂头丧气的禾苗看到了生的希望。午后的阳光潮湿、闷热,风像一尾清凉的蛇在村庄里游弋着。村里人挑着水桶拿着排水管匆匆往禾水河岸走去。一个下午的忙碌,黄昏时分,干渴的泥土重新变得湿润,宽阔的稻田重新焕发勃勃生机。一滴水引发整个世界的共振。

在禾水河年复一年的滋养下,稻田肥沃,稻谷饱满,一条生命的河流生生不息地繁衍着。故乡的卫生院坐落在禾水河岸,禾水河哗哗流淌的水声映衬着医院里传来的啼哭声。方圆十里的妇女都来到此地生孩子。看着流淌的河流,肥沃的稻田,隔壁乡镇的姑娘都期盼着嫁到文竹村来。这里风水好着呢,你看那一粒粒饱满的稻谷就像卫生院那一个个刚出生白白胖胖的孩子呢。薄暮里,村里人笑着说道。村里人心底也十分清楚,一个个孩子的降生离不开卫生院黄医生那双妙手。黄医生凭着她那双妙手,再凶险的难产在她的抢救下都能化险为夷。

1984年深冬时节,密集的雨水引起河流的暴涨,淹没了河边的小路。黄医生提着药箱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行色匆匆,很快就走进了一间低矮的平房。几个小时后,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婴儿降生了。这个婴儿就是我。

村里人就像敬畏土地般敬畏着黄医生。

孩子是血脉的延续,更是精神的寄托。黄姨她老公王叔也是医生,擅长骨科。多年后,因为业务能力突出,他们夫妻俩都调到了市里的医院。他們育有一女名叫彤彤,视若掌上明珠,在他们的苦心培养下,孩子不负众望,就读于市区的重点高中。黄姨和王叔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彤彤的生活起居,生怕她有什么闪失。他们把希望都押在了孩子身上。女儿每次出门远行,总会担心她的安危,每次都会细心地打电话问她安全到达目的地没有,直至她平安到家,忐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2000年夏季,绵绵的细雨突然变成了暴雨,午饭后,彤彤独自撑着伞途经学校那条生满青苔的小路时,不慎滑入赣江中。密集的雨声淹没了她的呼救声。风像一个引诱者,把人引到危险的河流边。往日,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蒸气缭绕的赣江,看起来温驯如羔羊,此刻在雨水的暴涨下,赣江陡然换了一副面孔,咆哮着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命运一下子把他们推到了悬崖边。激荡的河流无声地吞噬着年轻的生命。王叔得知女儿溺水消息的那一刹那,刚疲惫地结束一天的坐诊。其时,他正坐在门外的门槛上吞云吐雾,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他发动身边的亲友,沿着赣江附近的河流寻觅了三天三夜,直至疲惫地晕倒在地,依旧没有找到女儿的身影。几天后,雨水停歇,赣江恢复了往日固有的平静,彤彤的尸体在下游被一个下地的农民发现,她穿着去年过生日时买的裙子,王叔静静地看着裙子,禁不住嚎啕大哭。把女儿彤彤放进简陋的棺木里,他们连夜驱车把孩子运回老家,埋葬在故乡的牛角屏山上。

年幼时的记忆瞬间被激活。故乡的牛角屏山上种满了杉树。树上住着许多鸟,年幼的我们经常爬树掏鸟蛋。栖息在杉树顶端的黑八哥,婉转高亢的鸣叫声引起了堂哥、我、彤彤的好奇。几日后,在烈日的照耀下,趁黑八哥外出觅食的空隙,调皮的我们爬到树顶偷走了鸟窝里的小八哥。八哥养大了能学人口舌。觅食归来的黑八哥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见了,在半空中不停地盘旋悲鸣着。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它陷入绝望的境地。年幼时的贪玩建立在鸟妈妈的痛苦上,我们一时的欢愉让觅食归来的鸟妈妈陷入失独的深渊里。门外黑八哥的悲鸣声叫得人断肠,在彤彤的提议下,我们把雏鸟放回了鸟窝里。彤彤的表现得到了父母们的盛赞。

童年时的游戏里暗藏着世界残酷的生存法则,年幼的我们懵懂未知。在鸟面前,猎人充当着上帝的角色。在浩瀚的宇宙里,人也卑微如一只鸟。年幼时鸟所承受的命运不断地在人类身上上演着。

黄姨丧女的遭遇迅速在故乡巴掌大的村庄传开,村里那些曾经在黄姨手上诞下孩子的妇人纷纷替她感到悲伤。老天似乎不公,在黄姨那双巧手下,遭遇生孩凶险的她们纷纷化险为夷。她们称她送子观音,如今老天爷却无情地夺去了她唯一的孩子。

悲伤仿佛潮水般蔓延开来,夜深人静时,黄姨和王叔下班后回到家里,面对的是满屋的寂静与凄凉。女儿昔日响亮的笑声不时回荡在他们耳边,而此刻,屋内昏黄灯光的映射下,只剩下他们孤独疲惫的身影。女儿房间的陈设依旧如昨,点点滴滴勾起他们鲜活的回忆,仿佛不曾离去。晚餐时,黄姨做好饭菜,习惯性地叫了声“彤彤吃饭”,话出口的刹那,她才发现孩子已经不在。他们才年近四十,透过时间的迷雾,却提前看到了自己人到暮年,膝下无子的悲凉。旁人是子孙绕膝的热闹与欢愉,他们却即将面对满屋子的空荡荡。

窗外夜凉如水,她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女儿的笑容不时回荡在她的眼前,啃噬着她脆弱的心。女儿的房间依旧保持着曾经的模样,在她日复一日的打扫下,纤尘不染。在街上看见与女儿长相十分相似的女孩,她总会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她深陷在悲伤的河流里,无法自拔。有一天,在床上昏睡了一天的她醒来已是深夜,窗外明月高悬,夜凉如水。凝望着窗外苍白的月色,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再生孩子。她不停地念叨着,仿佛疯了一般。她从没像此刻般渴望一个孩子。

她已上环多年,年过四十的她去医院摘掉了这个跟随了自己多年的环。从医院走出来的那一刻,迎着刺眼的阳光,她感觉自己沉睡多年的子宫仿佛苏醒了。医生建议她不要冒险,子宫有衰老的迹象。

她不管不顾,决定放手一搏。她必须蓄积力量,纵深一跃,跳过横亘在面前的那道悬崖。在命运面前,她顿时变成了疯狂的赌徒。

深夜,躺在床上,她回想起这四十岁之前的人生,生命的河流平缓而过,如今她却深陷在河流的漩涡里。她想让离去的女儿通过鲜活的生命再次回到她的身边,她想让孩子响亮的欢笑声再次充满寂静的房间。

苦苦挣扎两年,自然受孕数次失败后,四十三岁那年,通过试管婴儿,她终于成功怀孕。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医院,她成功诞下了一对双胞胎。消息迅速在医院传开,知道她悲伤遭遇的人纷纷为她感到高兴。在弥漫着福尔马林气息的医院,黄姨和王叔一人怀抱着一个孩子,想起去世的女儿,他们喜极而泣。看着怀抱中的孩子,他们感觉女儿又回来了,他们强烈地感受到生命得以延续。

多年后,我从异乡回到故乡过年,在小镇上逛街时,我看到年近六十的黄姨坐在门前的长凳上,落日的余晖映射出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当初的丧女之痛,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得到了消弭。她两个刚刚上大一的孩子正在不远处的篮球场上奔跑着,阳光映射出他们散发着青春活力的身影。看着他们矫健的身子,黄姨内心那个疼痛的缺口似乎得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填补。

2003年年初,子宫衰老的黄姨冒着生命危险喜得双胞胎时,我的母亲深陷在疾病的深渊里。她一连多日吃不下饭,浑身无力,月经来得毫无规律。母亲带着我去村后的牛角屏山上挖草药,我扛着锄头在山林间四处寻觅着草药的踪迹。初春时节,不远处的母亲正在丛生杂草里挖草药,她额头上满是虚汗。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道,母亲把一碗碗黑乎乎的草药喝下去,但效果甚微。她的身体越来越瘦。夏天的酷热映衬出母亲生命的寒意。蜷缩着躺在床上,需要盖两床被子来抵挡来自骨头深处的那股凉意。每次小便,母亲总要在马桶上枯坐很久,她蜡黄的脸上愁云密布。趁着母亲转身进屋的缝隙,敏感的我跑到马桶边,看见一摊鲜红的血迹。母亲开始屙血了。疾病一步步把母亲逼到绝境,2003年6月,母亲被查出患有子宫内膜癌,病情已发展到中期。在非典肆虐全国时,全国各地班车开始停运。父亲赶在交通停运的前一天,把母亲送到了省城的医院。母亲最终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子宫切除后,母亲的性格变得暴躁了很多,枯坐在家里的母亲会无端端地发脾气摔镜子。那年九月,在省城的一附医院复查,我静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看着母亲走进了诊室。几分钟后,当看见母亲一脸微笑地走出诊疗室时,那颗久久压在我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母亲终于康复了。

从省城归来,听闻母亲康复的消息,父亲兴奋得如小孩般跳了起来。经过这场疾病的侵袭,父母亲的心愈加紧密了。暮色四合时,父亲经常带着母亲在村庄的小路上散步,时光的脚步仿佛慢了下来,那些苦涩慢慢变成一种深沉的爱意。

2

许多年过去,大地伤痕累累,曾经肥沃的稻田变得贫瘠不堪。承载着记忆的稻田此刻已长满齐腰深的杂草,各种生活垃圾夹杂其间。我试着走进去,走了两步,又艰难地走了回来。风由远及近地袭来,只有一小波稻浪随风摇摆着。独自站在田埂上远眺,十五岁的我手执镰刀收割稻谷的场景不时浮现在脑海里。

许多年过去的今天,母亲已日渐年迈,她弓着身子缓行在故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生满老茧的双手像皲裂的树皮。黄昏里,母亲枯坐在门前的板凳上,默默注视着远方的那一片田野。

土地是有形的,产生裂缝的土地在水的润滑下会重新融为一体。土地又是无形的,心的土壤一旦受到污染,产生裂痕,就无法再恢复如初。我看见欲望如不断膨胀的气球般在半空中爆裂开来,化成一地的碎片。

土地无声地影响着一个人的命运轨迹,它们彼此嵌入各自的生命里。那些暗夜里排入河流中的污水,仿佛魔瓶中释放出来的魔鬼,在土地的孕育下,结出一粒粒外表看似光鲜饱满,却包藏祸心的稻谷。外公亲手栽种的稻谷含镉量高达2mg/kg,正常稻谷中镉含量的最高指标为0.2mg/kg。暗夜成为帮凶,排入禾水河的工业废水如囚禁魔鬼的瓶子被拧开,在夜空中张牙舞爪,露出骇人的面容。

一粒稻谷的力量是无穷的,它引发整个世界的变奏。变异的土壤孕育出的稻谷无声地改变着生命河流的走向。

子宫是生命萌芽的地方,它在这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深秋时节,环城西路两旁的杏树开满了白色的花朵,风吹来,洁白的花随风在半空中飞舞,落在疾驰的汽车上,落在道路两旁。气氛仿佛凝固了,坐在副驾驶的她沉默不语。半个小时前,从医院的B超室出来时,她脸色煞白,眼眶湿润。医生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说道,孕16周,孩子已没胎心,赶紧去做清宫手术。做了一系列检查,却查不出病因所在。“这次流产是偶然的,概率很小,下次不会了。”妇产科医生耐心地安慰她。

从诊室出来,我强抑制内心的疼去西药房排队取药,转身回头时,看见她蹲在医院的墙角,不时抹着眼里不断流出的泪,仿佛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取完药,我疾步走向她,她见我来,迅速擦干眼角的泪。我扶着虚弱的她走出医院的大门。上车的那一刹那,想起适才在医院,她蹲在墙角为逝去的孩子哭泣的那一幕,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迅速抬头,学着电视里的模样,不让眼泪流下来。这个承受着老家巨大压力,辞去老家公职,跟着我在异乡漂泊的女人,此刻她的心碎了。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

经此一役,爱人深陷在流产清宫的巨大阴影中,她变得畏惧怀孕。

八个月后,端午节前夕,她忽然干呕,不想吃饭。匆匆跑到药店买来验孕棒一测,两道红线出现在她眼前。她开心地看着我,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宝宝回来找我们了,她笑着说。很快,她又陷入到上次怀孕的阴影中。她说她害怕。接下来,我们频繁跑医院去检查,每隔几天去医院抽血检测孕酮指数。抽完血,等待结果的时间短暂而漫长。半个小时的等待,在我心底却变得十分漫长。半个小时后,我忐忑着走到自动打印机旁打印结果。闭上眼拿到打印出来的结果,而后迅速睁开眼,结果出现在我眼前。结果显示孕酮和HCG指数翻倍很好,拿着化驗单,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几乎跳了起来。妻子看着化验单,她忐忑的心终于舒缓了许多。“早孕初期HCG指数24小时翻倍很好,说明胚胎发育很好。”医生微笑着看了我们一眼,叫妻子放宽心,好好回去休息,别太劳累。

一次去中医院产检,等待产检的过程中,妻子忽然浑身出虚汗,头发晕。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倍感恐慌。看着难受的妻子,我的心仿佛掉入了冰窟窿,眼前顿时一片黑暗。这可怎么办?会不会是不好的预兆?把妻子扶到人少的地方坐下,我疾步跑到医院外面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糖,一个杯子,打了一杯温开水。几颗糖吃下去,休息了半个小时,妻子终于缓过劲来。会不会是低血糖?我暗暗思索道。照B超的时间一分一秒靠近,我有点坐立不安,在窗前走来走去,心底默默祈祷着。妻子一直坐着没吭声。五分钟后,妻子走进了B超室。我站在B超室外不敢离开,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五分钟、十分钟过去,妻子还没出来,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我低头看了看手机,妻子进去十五分钟了,再抬头的那一刻,妻子笑着出现在我面前。看着妻子的笑,我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喜悦顿时传遍全身。

时间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我们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孩子。云翳已经散去。

3

年幼时,我看见禾水河在洪水的倒灌下,许多沙子被席卷到了岸上的稻田里。土壤里夹杂了许多细沙子,土地显得贫瘠不堪。体内的石头阻挡了气血的流通和营养的吸收,丰盈的躯体开始变得瘦弱不堪,它发出痛苦的呼救声。在这片无人耕种的土地上,母亲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剔除了稻田里的沙子,又从池塘里挑了十几担肥沃的泥土覆盖在稻田里。在母亲的勤耕细作下,地里的土壤得到改善。晨曦微露时,母亲又挑着粪土往地里赶,几亩地就这样被救活了,很快就结满了饱满的稻穗。

在贫瘠的土地面前,母亲扮演着医生的角色。相比于表弟媳求子路上的苦尽甘来,现实生活中的许多家庭因为渴望一个孩子而时刻处于分崩离析的边缘。

有半个月时间,我曾扮演着医生助理的角色,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更深入了解女性的痛苦与忧伤。在市人民医院的生殖科,通过张医生的讲述,我见到了各式各样面孔的客户,她们面色焦虑,带着对未来的茫然和渴望,深陷在不孕不育的深渊里无法自拔。

眼前这个女人剪着学生式的短发,一张精致的瓜子脸上化了淡妆,脖子上戴着一条银色的项链,穿着紧身的衣裤,凹凸有致的身材一览无余,她的小腹上没有中年女人惯有的赘肉,这明显是一个有着健身习惯,在物质上比较宽裕的女人。她说话时逻辑性很强,条理清晰,一看就知道是在企业里做领导的。我的猜测在张医生那里得到了确认,她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外贸总监。她身上弥漫着的女强人的气息在进入医院后慢慢消减。她见我站在一旁,刚开始说话时似乎有所顾忌。张医生迅速捕捉到了她的顾虑,解释说这是新来的助理,放心,你的隐私不会泄露。如此,她才放开聊起来。外贸总监,这样身份的女人往往有着职场猎食者的攻击性,但我注意到她手腕上带着一串佛珠。她说这是去年去泰国旅游时在当地的寺庙里求来的,还专门开过光。

踏进医院大门,走进生殖科门诊室的那一刻,她所有的社会身份都已褪去,只剩下一个问医求子的女人身份。她时疾时缓地向医生叙述着自己的病情和心理,时而叹息一声,语气里满是焦虑和茫然。她把眼前的张医生当作了唯一的倾诉对象。这个倾诉对象是安全的,他有着医生固有的职业道德。

她从没像现在一样如此渴望一个孩子。六年前,她曾怀孕过一次。怀孕第十一周时,她才发现那个一直声称很爱她的男人已经结婚。她没想到一向在情感上谨慎的自己成了被欺骗的对象。她想留下这个孩子,两个闺蜜劝说她打掉。劝归劝,最终决定权在她的手里。谁的子宫谁做主。权衡再三,她抚摸着腹中的孩子,忍痛打掉了这个孩子。从医院出来的那一刻,明媚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却感到一阵寒意。她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窖里,整个世界仿佛坍塌下来。

如今结婚五年,身边同龄的姐妹都纷纷在朋友圈晒二胎的喜讯,她却依旧在生一胎的路上苦苦地挣扎着。她在工作上顺风顺水,没想到在生育之路上却倍感艰辛。

她是家族的骄傲,每次回家过年,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现在,她不敢轻易回家过年了。“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挣那么多钱干嘛?以后留给谁用。”去年回家过年时她无意中听到的话像一根锋利的针刺在她的心坎里。晚上,她躺在被窝里暗自神伤。说这句话的人正是她的嫂子。她没想到一直受到自己帮助的嫂子会说出这么伤人的话。她借钱给嫂子在市里买房买车,打通关系帮侄子联系好入市重点高中。以前的她自带光环,她是完美的,她有着姣好的身材,有着可观的收入,有着令人羡慕和尊敬的身份,这些在外人眼里似乎无懈可击。而现在却完全变了模样,她的软肋捏在别人手里。次日晚上,大哥和大嫂邀请她去他们市里的新房里吃饭。在床上辗转挣扎了一夜,次日一大清早,她借口公司有急事,驱车提前返回了七八百里外的东莞。命运似乎把她逼到了绝境。她以为娘家会是温暖的避风港,没想到也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只有在公司,在繁忙的工作里,她感觉自己的身心才舒展开来,仿佛一条搁浅在岸即将窒息的鱼回到了溪流之中。每天下班后,她不敢回家,不敢面对公公婆婆拉着的那张苦瓜脸。她总是在公司忙到很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这加剧了她与公婆之间的矛盾。“每天这么忙,还怎么调理好身体生孩子?” 她听见婆婆在客厅里唉声叹气自言自语的声音。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渴望早日做奶奶的梦已经做了多年。她没有给她圆梦,她把这个梦给深深地打碎了。

在公公婆婆的催促下,他们夫妻去医院生殖科做了系列检查。问题出在她身上,她老公没什么问题。中药调理了一段时间,几次自然怀孕未果之后,时光一点点流逝,她感到了绝望,只能选择去做试管婴儿。

她想着这个属于她自己的子宫,如今却被众人的眼光左右着。家人、亲戚以及朋友的眼神同时聚焦在她的肚子上,时刻关注着它的隆起。

她总共来了生殖科三次。在服用促排卵药物后,她和她老公按时来到了医院。从手术台上下来,她的脸色煞白,妆容精致的脸因疼痛而扭曲着。她老公取完精子后一直坐在门外走廊上的吸烟区抽烟,沉默不语。他没有扶着她。休息片刻后,夫妻俩一前一后离开了医院。这次成功取下来六个质量成熟的卵子。然而天不遂人愿,接下来两次胚胎移植都以失败告终。胚胎移入不满两个月就胚停了。

两次试管婴儿的失败给了她致命的打击,她开始怀疑这段婚姻存在的意义。她的子宫也变得伤痕累累。面对婆婆的质疑和终日借酒浇愁的老公,她决定调理好身体,再试一次,如果还不成功,就主动选择离婚。

然而命运的主动权不在她手里。

剩余的三个卵子一直冷冻在医院里。一年后,当医院通知她续交冷冻卵子的费用时,她却挂断了电话,而后发来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告知自己已经离婚 。

心灵的土壤一旦变得坚硬冰凉污浊不堪,就会孕育出恶行。她始终没想到,在经历两次试管婴儿失败后,她的老公心灰意冷,早已偷偷跟外面一个女人在一起,当她发现他们的丑事时,女人已经怀胎五个月。他们的欢喜映衬出她的悲伤。

她沉默地选择了离婚,离开了这个居住了五年的家。重新回归到单身状态,她的身心彻底得到了解脱,她感觉自己仿佛一只鸟,久居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黑夜,她驱车跑到一个废弃的烂尾楼里,歇斯底里地呐喊着,仿佛要把这几年的压抑和恐慌宣泄出来。

半年后,我从张医生那里得知,离婚后的她已抱养了一个女儿,过着重生般的生活。她干涸的心田慢慢变得充盈起来,她幽暗的内心被一缕微光照亮。

生育这道门,有的人轻易地跨过去了,有的人却不断地摔倒在地,磕得鼻青脸肿,伤痕累累。纪录片《生门》里,一个身患心脏病的母亲,不顾家人的劝阻,坚持着要把腹中的孩子生下来,最终把自己的命弄丢了。让人唏嘘不已。看着路上一个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我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母亲怀胎十月的艰辛与酸楚。生命的河流哗哗流淌的声音不时在我耳畔回荡着,时而轻盈,时而深沉,时而欢快,时而忧伤,却终归是沿着固有的方向汇集到大海里。

多年后的盛夏时节,我抱著女儿回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故乡。站在河岸上,浑浊的禾水河依旧哗哗流淌着,它的声音映射出一个村庄的孤独与落寞。

暮色里,河岸干涸荒芜的稻田深陷在旧时的回忆里。肥沃的土地,月光下的阵阵蛙鸣声,一望无垠的稻浪慢慢成为一种遥远的回忆。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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