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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茶谈屑

2022-04-19周华诚

安徽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泰顺茶场松子

初梅花

点一支京都山田松香木店的初梅花御香。香烟袅袅。泡一盏漳平水仙。这是假期开始的日子。假期第一天,居然很早就醒了。想想就有点激动:放假了,终于可以专心工作了。

取来快递,是广西师大出版社编辑寄来的样书,马守仁著的《山中取食记》。这是春节前的最后一本新书,也是雅活书系的一本。雅活书系不知不觉出到四十余种,我在书架上一溜儿摆开,颇有一点儿小壮观。年底年初,出版行业盘点得失,不少自媒体慨叹图书市场销售不佳,经受新冠肺炎疫情冲击后,书市的许多问题暴露出来,出版形势也变得不那么容易。不过,我却以为,不管世界怎样变化,纸质阅读还是值得坚守。话说回来,也并不是守不守的问题,而是读书这件事情,各有所好。对我来说,必须要有直接的触感才行。读屏时代,数字化的阅读方式虽已是大流,纸质图书带给人心手如一的温暖与慰藉,却是别的东西代替不了的。

内心坚定,比什么都重要,哪怕一百个人有九十个人都跑了,你也依然可以留下来,慢慢走。外部世界跟一个人的关系,有时很大,有时也很小。

《山中取食记》是我喜欢的书。作者马守仁也是朋友,号南山居士,在终南山修筑千竹庵,隐居了二十年,后又在好友相助之下,于京都比叡山下购得山地半亩,茶室茶庭一院,取名“寄庵”,在那里隐居数年。这一本书,是记录他在山居过程中素食料理的内容。用简简单单的食材,做出美味的料理,既不追求食材稀有珍贵,也不追求刀工的花巧、烹饪的繁复,只是用最自然的方式,做出好的滋味来——作者说,这就是山居的滋味,也是禅的滋味。所谓禅的滋味,就是简单、直接、无取舍、无拣择的滋味。

这本书的出版,前前后后,也有两三年时间吧。记得最早与马老师相遇,是在太湖之畔,无锡灵山的拈花湾。在一面坡前,一棵树下,他用宋式手法给我点了一碗茶。他一袭青衣,焚香净手,凝神静气,整个过程一丝不苟。他用茶筅击拂茶汤,时疾时缓,行云流水。接过那一碗茶品饮,使我第一次感受到茶道之美。后来我们又有几次深入交流。我渐渐知道马老师品性,他在山中隐居之时,种地,瀹茗,插花,操琴,吹奏尺八,研习茶道,都颇有成果,茶道方面,竟至于开创了一个“南山流”的流派出来。

那一次初见,后来我写了文章,收录在《向美而生》一书中。我们平时交往并不甚密,我想,马老师这样的隐士,应该也不太喜欢过于烦琐扰人的世俗生活,所以便不敢过多叨扰,只是默默关注他的文字,悄悄体会他的山中生活。过了两三年吧,他交给我一个书稿,问是否有机缘,能放在“雅活书系”中出版。便是这一本《山中饮食记》的书稿。我读了,觉得很好,遂向广西师大出版社推荐,得以列入其中。书出版的过程,颇有些漫长,两三年的样子,好在马老师甚为理解,从来不催,只是每过小半年时,问一下是否有新的进展。

马老师在京都寄庵的生活,是令我十分向往的。他有时会晒几张图片,讲讲他在京都的日常。有一次他给我寄来一小盒线香,来自颇有声名的山田松香木店。这是一家创立于江户年间的小店,位于京都御所附近的小巷深处,至今已有三百余年。这一小盒线香,香型叫作“初梅花”,偶尔点一支,思绪便随那袅袅烟雾飘远,心也隨即安静下来。

好的生活,粗茶淡饭可矣。若还有一盏茶慢慢地喝,有一本书静静地读,就已经是十分奢侈的事情了。二月六日记之。

凤翎绿茶

本来,这会儿差不多是在北海道看雪的。种稻子的朋友们早就说了,要去好多地方走走看看,行程都做好了,结果疫情阻碍,没有去成。

远的地方没有去成,近的地方还是去了几处。临安的山中,西湖的岸边,每次见了,大家都很开心。稻友两年前组团到日本参访大地节,采访策展人北川富朗,探寻艺术之于乡村振兴、生活美学的意义与途径。两年后,我们的一本书《观看:大地上的艺术》散发着墨香,摊开在读者面前,大家因此在杭州重聚,集体观看电影《掬水月在手》,又为新书一一签名,执手相叙,情深意契。我想,新的一年,风清气朗之时,还是要结伴出去走一走。譬如,去我们采访过的民宿住几天,与有故事的主人聊天;去景德镇做陶瓷,感受手艺的温度;到海南去看水稻田,探访亚热带植物和香料的秘密,等等。这样的行走,每一次都可以拓展认知的边界,也可以留下欢乐,以及思维碰撞的火花。比看风景更重要的,是跟谁一起去看风景,我们稻友同行的快乐,正在于此。

除了出门,还要静得下来,清晨下田干活,傍晚喝酒看花。这一天,照例煎水煮茶读书。读的是帕慕克的《别样的色彩》,我很喜欢帕慕克,这样一个书名,我想也是适合在新年的第一天读的,似乎这样也能为这一年的缤纷色彩建立一个良好的开端。这本书里有一篇是帕慕克讲他如何阅读《一千零一夜》的。在三十几岁之前,他每次阅读这本书,都会觉察到自己内心的反感。直到有一天,他开始接受了它,因为“最能投我所好的,却依然是穷街僻巷的趣味,是那些我曾经深恶痛绝的、龌龊的细节。也许,随着岁月既长,漫长的生活经验会使我逐渐认识到,背叛和邪恶本来就是生活的组成部分”。而这个时候,他已经三十四五岁了。读到这里,我觉得帕慕克是一个有趣的人,恐怕在他看来,生活本身足够丰富,正是它吸引人的地方;它由无数的碎片组成,既有坏的部分,也有好的部分,我们沉浸其中,热爱它,创造它,延展它,缠斗它,既不知胜算几何,更不知何时休止。但正因如此,我们才不管不顾,投身其中。每一天努力创造出来的好的部分,都让我们激动万分。

水在茶壶中咘噜咘噜地响起来,我去泡了一杯凤翎绿茶。这是湖北郧阳的朋友给我寄的,郧阳是传说中凤凰的故乡。凤栖郧阳,汉水滋润,凤翎绿茶一颗颗紧致细小,亭亭玉立于水中,仿佛关公大刀的微缩版,执大刀的关公也不知何处去,只留一柄柄刀威风凛凛地立在那里,气势不减。郧阳我还没有去过,只听说那里有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叫“凤凰灯舞”,每年元宵节会在闹市街头演出,人山人海,极是兴盛。春节和元宵,中国人最重要的节日,除夕大家在家团聚,到了十五元宵就纷纷走上街头,热闹和狂欢。在我老家浙江常山,每年元宵都有龙灯盛会,板凳龙、花灯龙、彩金龙,一二十条龙灯会于县城,喧天锣鼓与鞭炮声中,龙灯舞遍每一条大街。这情景,竟是几年未见了。元旦记之。

松子落

到快递柜取件,是一本书,《非虚构何以可能:中国优秀非虚构作家访谈录》,刘蒙之、张焕敏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2月第一版。此书访谈了十三位作家,王天挺、袁凌、柴春芽、陈徒手、田毅、关军、易小荷、刘珏欣、谢丁、卫毅、薛芳、张赞波、阎海军、周华诚等。

依稀记得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编者跟我约一个访谈,聊非虚构的话题。在那之前,我发起“父亲的水稻田”城乡互动实验项目,在老家种田,之后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了非虚构作品《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此书出版后,引起较多媒体兴趣,分别做了一些报道。陕西师范大学的刘蒙之教授,大约也是通过某种途径,知道我做的这件事及《下田》这本书,遂做了访谈。

现在重读这篇访谈,觉得那时我对非虚构写作的许多问题,理论性思考并不深入,而是在多年从事新闻工作之后的自然延伸,以实践为多。因本职从事的新闻工作,跟文学相比,对作品真实性的要求是极为严苛的。而非虚构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必然含有书写者主体的情感与判断,由此反映到对书写对象的选择与叙述上。非虚构写作就不仅是新闻,更应该是文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们读读她的作品,就知道那样的写作技巧,就是文学的素养与要求。

取书回来,本来是准备泡一碗漳平水仙。水沸了,茶也泡在盖碗里,手头翻书找资料,却把茶忘了。待回过神来,盖碗中茶水已然焖得太久,汤汁苦酽不堪饮。

喝茶这件事,还是应该心思单纯来做。这个春天,却是忙碌得很,喝茶也就喝得潦草了。有时候,虽然也是喝茶,却没有那样纯净的心意,一门心思来对待喝茶,即连茶汤的滋味,也没有好好地品味,不免唐突了茶。这样的时候,觉得惭愧,就不愿拿出太好的茶叶来喝,只是随意地取了普通的绿茶或红茶来泡。

前段时间,看电影《寻访千利休》,其中有一句话:“唯有美丽之物,才能让我低下头颅。”千利休是茶道美学宗师。看完电影,便觉得有一种沉静的力量,在茶水之间。

喝茶是需要耐心的,更需要平心静气,心思聚一。因此,喝茶,其实是对心性的修炼。常被俗世间事包围裹挟的人,没有时间喝茶,也是可怜。喝茶,焚香,看起来都是轻飘飘的小事,不值一提,也没有实用的价值,但正如那透过窗户投进茶碗中的一枚月亮。梵天皓月,清音袅袅,怦然动人。

喝茶的时候,取一把松子来吃。这是生松子,大凉山的朋友馈赠的。以前我没有吃过生的松子,不知道怎么剥食才好。这天细细地研究,发现也并不难,几乎是跟磕瓜子一样。仔细观察松子,找到稍尖的一头,那是种子冒芽的地方,也是最为脆弱的地方。在小尖上轻轻一咬,听到清脆的一声,啪,那是松子开了一丝裂缝(光透进来的地方)。再用手慢慢剥开,就是小小的松子在里面,洁白如玉。

吃东西也需要耐心,何况是生的松子呢。

生的松子,似乎是山上隐士们吃的东西,透着清雅与仙气(松鼠吃了不少,因此松鼠也同样充满仙气)。人在松树下坐,听那风过松树梢的声响,听到松子落的声音。遂随手从地上拾取松子,只吃几粒,肚中就不会饿了吧?

我吃了一掌松子,喝了一碗茶,飘飘欲仙。这是茶的力量吧。想起电影《寻访千利休》中的情景,覺得这就是“美”的力量——只向美好的事物低头。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宁静的感受了——啪嗒,听见松子落。三月十三日记之。

三杯香

我在廊桥上举头望。刘宅仙洞虹桥,这是一座建在刘宅村水尾的平梁廊桥,始建于明永乐三年(1405),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重修。桥头立有一块石碑,是一九九○年泰顺县文博馆所立,上写该桥“……二层桥屋,七开间。屋面饰以吻兽及花草人物,形象逼真”,“虽经多次重修,但大部分构件仍保存明末清初的风格特征,具有较高的艺术、历史价值”。

二层重檐的廊桥,即使在廊桥众多的浙南泰顺,也是不多见的。此桥矗立于村庄的水尾,两山相狭之处,有着明显的风水用意,加之造型精巧别致,使人流连。我与包同学一道,在仙洞虹桥前前后后看了半天,还想登上木梯去二楼看看,但二楼的小门锁着,遂作罢。

木平桥所建之处,一般都是溪面并不太宽的溪流上。此桥古朴极了,桥下细流无声流淌,估计此桥在漫长时光里相对安全稳固。我坐在桥栏长凳上,眼望刘宅村庄发怔。这一会儿,一老妇人斜挎背篓往桥上走来。老妇人靓裤深衣,戴一双袖套,头上一顶宽大竹笠,这一身装束颜色沉静极了,像是从春天的深处走来。我下意识拿起相机按了两张照片。妇人笑了笑,近得前来,我才发现她的背篓里,是满满的茶叶。虽是春时,我却没想到这大山里开采的时间这么早,三月一日,农历是正月十八,惊蛰都还没有到,山上的杜鹃花也还没有盛开。

泰顺有什么茶吗?有三杯香。

泰顺山多,层峦叠嶂,峡谷深幽。海拔在千米以上的山峰有179座,大小溪流有100多条。峰回路转,溪流萦绕。泰顺处在浙南,是浙江的最南端了,再往南走一点就是福建福鼎,也是自古出白茶的地方。这样的地理方位与生态气候,有利于生长好茶。说起来,茶叶也是泰顺的传统风物,明崇祯六年(1633)的《泰顺县志》记载:“茶,近山多有,惟六都泗溪、三都南窍独佳。”泗溪,也就是我刚去过的,有姐妹桥即北涧桥、溪东桥的地方。这两座廊桥,算得上是泰顺廊桥的代表作,去泰顺看廊桥,必看北涧桥、溪东桥;最好,还要在桥头找一间茶馆坐下来,喝一杯泰顺的三杯香。

泰顺的三杯香,出了温州,我们现在不太听得到。现在各地茶叶,基本都是这样一种状况,大树之下,寸草难生——这应该叫作什么效应呢,我也懒得去查了,总之就是,大品牌席卷市场,小品牌立足犹艰。在信息物流高度发达的时代,这一点尤其突出。若在从前,山遥路远之地,小众的产品还有一块自己的天空,有自己的用户群,现在,连仅存的一点天空也要被蚕食了。这就要说到生态了。一片森林,万物丛生,野花野草,苍苔灌木,各有自己的呼吸空间,那才是一个好的生态,是生物多样性。时代越发展,这一点就越难维护,大电商崛起的时候,小摊贩就难以立足,摆个小菜摊、开个小咖啡馆,以前是可以的,现在都难了,很多人只能去做外卖小哥,徒叹奈何。泰顺三杯香,作为绿茶,历史上很有名,明清时还是贡茶,说明品质不差,现在这个年头,大家有机会也可以多多喝它。

上次去泰顺,还去了一个地方,具体哪里却忘了,只记得是一个古老的大房子,有青砖铺地的大天井。有人在那里摆开茶席泡茶。——啊,应该是在东溪。音乐家周大风,就是在东溪创作了著名的《采茶舞曲》。这首歌后来风靡全国,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作为亚太地区优秀民族歌舞保存起来。周大风并不是泰顺人,那一年他到泰顺,参加采风活动,住在一座土楼里。白天跟着茶农上山采茶,晚上就在土楼里小住,过了一段时间,某天晚上,他激情勃发,一气呵成,把《采茶舞曲》写出来了。那是1958年。这么久了,一首歌还被人惦记、传唱,好的作品如此有生命力,作为创作者该是何等欣慰。

我到东溪土楼时,天空飘起细雨,对面有位老人家,请我们入室避雨喝茶。老人家泡的那杯茶,很不一样,不是普通的三杯香绿茶,而是山胡椒子茶。老人家姓蔡,当年就是他照顾周大风住在土楼上的,也是他见证音乐家写出传世之作的。喝着茶,聊着天,言談之间,细雨蒙蒙,往事便如茶汤一般渐渐浓酽起来。四月十八日记之。

古茶场

磐安文友陈新森先生给我寄茶,也寄茶壶。茶是高山云峰茶,茶壶是深山老石头——用一整块石头琢出来的。磐安有个地方盛产石头,整个村庄的房子,都用乌黑的石头砌成,如果你从空中俯瞰(假装是一只鸟),可见乌石房子们集体踞守在高山台地上,气势壮观。人们把那里叫作乌石村。那里的乌石,既砌得房子,自然更做得茶壶。我手头这一把石头壶,厚重,沉稳,抚摩手感是清凉细腻,把玩之时,竟不愿释手。

磐安的云峰茶是绿茶。浙江的茶,绝大部分是绿茶,虽然安吉白茶名字叫作“白茶”,其实仍是绿茶。(近年也有茶人制作少量红茶,如杭州的九曲红梅,开化的开门红,富阳的安顶红,我都喝过,到底,量不算大。)浙江从北到南,但凡有山野的地方,也都有茶园,且一地有一地的品牌。云峰茶是文友的私房茶,我喝过几回,叶形紧直成条,品饮之时,只觉香气清逸高远。

石头壶用来泡什么茶合适呢,以后有空,再研究吧——先玩,要能玩出包浆来,那也行。

文友约我去磐安看看,主要是看一个古茶场。玉山古茶场,全国现存的、唯一的古代茶叶交易市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物以稀为贵。什么东西一旦成为“全国唯一”或“天下唯一”,那就厉害了,因为无可替代。这是境界。

玉山古茶场初建于宋,现存的建筑,是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重修。茶场里还有一个茶场庙,我是第一次听说。茶场庙还有一个庙会,叫“赶茶场”,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在我们现在听来,是稀奇的事,在古时不过是本地人的生活日常,“赶茶场”便是以茶叶交易为中心的聚会。这样的聚会,可以想见——热热闹闹的,姑娘小伙们打扮一新,茶农茶商们也从四面汇聚而来。于是,买茶卖茶,喝茶说茶,一年里的重要时刻,人生里的重要遇见,都借着“茶”的名义来了。一代一代人的生活,也跟着“茶”的脚步,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

茶场的庙会,说起来,一年当中有两场,分别是春社和秋社。春社在春天里。正月十五,茶农们盛装来到茶场,祭拜“茶神”真君大帝。茶场里,挂灯笼,迎龙灯,演大戏,既是庙会,也是元宵,有得一番热闹好看。秋社,自然是在秋天里。农历十月十五,山上地里,该收的也都收了,山民和茶农带着茶叶,挑着山货,都来赶集。唱戏的,卖药的,杂耍的,做生意的,也都来了。其中有一项活动,叫作“迎大旗”,很有意思——“以竹为竿,下益以木,以绸为旗,方可十丈许,画以人物龙虎,其大者升之百余人”。参加迎竖者称“旗脚”,迎竖一面旗需120个壮汉。竖大旗时,紧锣密鼓,喊声震天。大旗竖起后,由众人扛抬,徐徐绕场一周,而后固定于场上。老人讲,最多的时候,36面大旗在茶场庙竖着,迎风招展。

辛丑年春,我与文友在古茶场会面。此时的古茶场,既非春社,也非秋社,所以寂静得很。明代遗存建筑茶场庙,主脊檐、二脊檐上下,都有漂亮的石灰雕与壁画,还有双龙图案。岁月的风雨,历史的沧桑,都在古茶场留下了斑驳印记,有些壁画剥落,已然看不太清。

我们在寂静的古茶场里,一方八仙桌边坐下来,泡上一碗云峰茶。

听文友说,历史上,磐安还有一款茶,叫作“婺州东白”,现在怕已是失传了。婺州东白,名字也是很好的,有一个白字,那么它到底是白茶还是绿茶呢?一般所说的白茶,不炒青,只采取萎凋、干燥两个步骤,绿茶则要经过炒青、揉捻等工艺。白茶也好,绿茶也好,无非是工艺略有不同,茶叶还是那样的一叶茶——悠悠地落在这世间,落在这古老的茶场,让今天的人,还能闻得见那昔时的一缕茶香。

啜一口茶,想到这茶香自唐时融入日常生活,千百年来,又何曾远去过呢?四月十八日记之。

蕉荫记

上午随手翻《节序同风录》,才想起这一日是立夏。书中没有说到江南一带在立夏这天常见的煮茶叶蛋、吃乌米饭,却用很大篇幅来讲饮茶。饮茶的部分,主要是三条——

1.烹新茶,佐以各色细果,祭祖先。巧者雕刻果核,饰以金箔,馈送亲眷,谓之“戚家茶”。或敛七家茶叶,烹以奉亲,曰“七家茶”。

2.列茶具于蕉荫,集雅人为“品茶会”,曰“汤社”,又曰“茗战”。其色样有团饼、旗枪、舌牙、毛片,其地道有松萝、陆安、安化、天池、龙井、顾渚、武夷、罗岕、北源、虎丘、蒙顶各种,以新为佳,制法、烹法、器具俱载茶谱。

3.茶中着果用榛仁、核桃仁,曰“清泉白石”。

《节序同风录》是清人孔尚任所著。孔尚任这个人,常跟洪昇一起被人提到,称为“南洪北孔”,这是两个戏迷,康熙时期照耀文坛的戏剧双星——孔尚任写了《桃花扇》,洪昇写了《长生殿》,可谓中国古代戏剧迷里的成功人士了。这两部剧作流传几百年,至今来看,依然算得是历史上的巅峰之作。大概是写戏太过投入了,孔尚任做学问就稍显得有那么一点随意,譬如《节序同风录》这本书,是按“岁时记”的写法,记下一年到头的时节与习俗,但他在辑录之时,并没有具体注明某一风俗习惯的地理方位。毕竟,中国地大物博,习俗的差异化实在太大,你要不说清具体的方位,有一些东西还是叫人如坠云里雾中,不足为日常生活指导之用。

不过,从此书中感受一番中国古人的日常,体悟一下按时节过日子的仪轨、品质、风雅、缓慢,倒是很合适——书中说到,采百花蕊头,甑蒸之,香气馥郁,曰“非烟香”,流下香水贮用,谓之“百花香露”。儿童绕邻乞米,拔篱笋,寸断之,杂煮作“百家饭”,老幼分啖,云可一夏无疾——蒸花熏香,拔野笋做笋饭,都是跟着时令过生活。这个时节,万物欣盛满眼春,怎么玩都很开心。

那么,立夏该怎么样饮茶呢?这“立夏三条”里,提到松萝、陆安、安化、天池、龙井、顾渚、武夷、罗岕、北源、虎丘、蒙顶,这些都是绿茶。譬如松萝,我前几天还在家中品饮,晚春时候喝点绿茶,杯中尚有春意在焉——关键还得是“新茶”,当季的新茶,自然是要鲜嫩一些,香气也高扬。不过,第一条中,说到供奉祖先的“戚家茶”,到底是谁家的茶,又是如何煮的?

其实,“戚家茶”既是茶汤,也是一款小吃,流行于明初的华北地区。做这个茶,是把蒸熟的糜子面和進开水,不停搅拌,使之成糊糊,再加进蜂蜜、桂花、枣泥、莲子之类的辅料,有点像今天的甜点,口感你也可以想象,一定是甘芳细腻。

这个吃法,其实离饮茶有点远,更像是一道甜品,或是一碗黑芝麻糊——饮食上的价值差异,南北或东西之间,或山海或哪怕此村与彼村之间,不免都是有一道深深鸿沟的。南方人喝茶,通常是只要茶叶与水就好,偶尔有一点例外,譬如湖州一带,倒是有一种“青豆茶”令人印象深刻。这个青豆茶,也叫“烘豆茶”,以烘过的豆子为主料,加上芝麻、橘皮等辅料,讲究的人还要加萝卜干、桂花、豆腐干、笋尖或青橄榄,有的还会加进绿茶——在碗中冲泡而成。

这样一说你也明白了,这一碗“烘豆茶”,若是没有绿茶,依然还是“烘豆茶”;“戚家茶”也一样,有没有茶叶不要紧,依然也是“戚家茶”。至于想在茶中增加些什么,可以悉听尊便自由发挥;以榛仁、核桃仁加入,名之“清泉白石”,这是风雅之称,大可不必拘泥。

话说,这“戚家茶”是跟戚继光有关。当年戚家军镇守山海关,常在行营帅府备下福建糕点,配以茶汤,宴请当地的乡绅、官府、有功将士等。凡能在帅府品尝一碗戚将军赏赐的茶品,都会让人觉得无上荣光。于是,“戚家茶”就这么流传开来。与此同时流传开的,还有一道饼,“橡萝叶饼”,简单说,就是用橡树叶子包的饺子。

夏天到了,列茶具于蕉荫,雅人排排坐,开一个“品茶会”,倒是有意思的事情。但是,首先要有蕉荫——雅人易寻,蕉荫难得。古人的画里,常常有芭蕉一两丛,点缀在后花园的角落。假山错落,流水潺潺——你得有个后花园。城市中人,大多居于高楼之上,十多幢房子住着参差数千人家,一家平均三四口人,这么多人住在空中楼阁,能均分和享受到的土地面积委实有限,你要有一片蕉荫,并且挤到蕉荫下去饮茶,简直是,天大困难。上个月,我在乡下老家园子里,栽下两株芭蕉,芭蕉苗乃是网购来的,尚不足一尺长,栽下之后殷勤浇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成荫。五月五日记之。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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