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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上花开

2022-04-17左中美

大理文化 2022年3期

春棠枝下无人语

那些花,开得又热烈,又清宁。

从最早的那一瓣幽兰吐露清香,之后,季节从春天的一页扇面上起程,踏着时序的节拍,樱花、海棠、山茶、梨花……一一地,全都迎着春风,开了。

——是水墨名家寇元勋先生的新作展。那样多的花,开在先生笔下清雅的墨色间。之前久闻元勋先生之名,在大理书画院2010年春天举办的首届“风花雪月”书画展上,也曾一睹先生大作《河畔清夏图》。而今又是阳春三月,春意正晴,听闻元勋先生从昆明回到故乡大理,带回他的水墨新作在大理展出,遂幸得一观。洱海波清,苍山风明,观《春江水暖》《海棠花开》,春声春意,春如许。

大约是十来日前,听一位朋友说,苍山西坡的杜鹃花都开了,层层春色尽染。朋友拍了许多照片:红的、白的、黄的杜鹃。最热烈的是那红杜鹃,漫山红遍,春色如倾,还有两株正开的龙女花。这龙女花,我一向也只听说过,看朋友的照片里,原来竟是那样大而美丽的花,实是不负盛名,只憾未能亲去观赏。此刻,看先生画中春色:《山茶小鸟》《栀子花开》,和风一缕樱花暖。想必,好的花开总是这样的,热烈却不喧嚣,清宁却不寂寞。春风著意,花开静好。

海棠花开谢在宋词里。“一夕东风,海棠花谢,楼上卷帘看。”“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离人未归,残醉未醒,帘外海棠,在易安的词里,千年依旧。在先生的水墨中,海棠花一树一树地盛开着,偶有细雨前来,便是《一树海棠春带雨》。

梨花亦好。桃花如霞梨如雪,梨花之烂漫清境,如词如曲。小城漾濞的远郊,一座名叫秀岭的山上,春来有漫山梨花,开得如梦似幻,不似人间。先生画里的梨花清雅,一枝两枝,三朵五朵,却偏让人见出梨园深处,春色漫漫。最喜欢的是那一个题“梨花院落溶溶月”。这是一幅圆图。那一方宋朝的月色,一经词人拾起,继而一泻千年,而今,悄然落入先生的墨韵里。月色溶溶,清香沁夜。梨花如雪映月华,清影落落上方阶。

先生之水墨春景里,有一幅《春山访友图》,最能映得这春日清幽。一身在途,春山幽静。又时近清明,正是踏青访友的好时节,不知画中人儿拾春而来,访的是新友,还是故旧?是幽静春山中可与笑谈的知交,又或是一方墓碑下静聆其足音之故人?暖意千山绿树幽,且做出门看花人。且行且看,观景访友,春风道上可憩足。

若说先生笔下最多的,无疑是荷花了。《香风满塘弄清波》《荷香畅晨风》《夏日荷塘》《藕花深处》《荷塘清夏》《荷香淡淡》……荷花,开在清晨,开在正午,开在傍晚(当然,它们一定也开在月下),开在夏日,开在池中,开在笔下,开在墨间。一心念念,落笔成清影,或开或残,一缕清香,总也淡不出先生笔下那一方画纸。

小城漾濞是少有人种荷的,近郊淮安和马厂偶有农人种得一池两池,却又因竟日宅居,难得前去清赏。听得文友迤君说,腾冲和順古镇外,有百亩荷塘。夏日的荷塘,花开满眼映日长,清风长长弄绿波,甚是美好。这和顺我是到过的,也曾见着镇外一方荷塘,只是时值初冬,只留得一池残荷,好在池水清碧,又兼鸭鹅戏游其间,与池上小亭、池畔古镇相映相成,倒也是一幅清美的画图。

先生笔下的荷,多是菡萏初成,清泠婉然;再便是淡成莲子,朴如时光。“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看先生笔下,莲叶清清,荷风淡淡,一页鹅羽弄波晴;夏风细细,鸭头新绿,芙蓉枝上有清音。

先生有一幅荷图,题“秋水有声”。一茎荷叶,几枚莲蓬,有鹅“噗噗”入水,在荷间游弋。秋水明静,莲蓬无语,唯有几羽白鹅游弋出秋的清音。又有一幅《残荷听雨图》,枯叶斜倚,莲蓬初老。“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自李义山之后,世间的残荷便傍雨而居,与雨知音。不记得是在哪里看过的了,说旧有雅客清士,在湖里植荷,专为秋来留得残荷,静夜听雨。看先生画中残荷,一池禅意,一池雨声。

先生笔下的秋,宁静淡远。先生此次带回的画作,言秋者不多,除了两幅秋荷,便是三幅同题画《秋晴》:一幅竹菊,一幅猫,一幅鸡鸣图。另有一幅《清秋时节》,清雅的墨色间,秋意无语上枝头。秋风淡淡,秋意澄明,秋若不语,是为清秋。

画展里有一辑《君子情怀》,专为兰竹。兰幽竹青,先生起的题亦映其清趣:“清晖自远”“可有风来楼”“故里丝丝清风”……最入情的一题是“如见故人”。抱节元无心,凌云如有意;寂寂空山中,凌此君子志。先生爱竹,竹风兰香里,亦是怀乡,亦见故友。

一路看画,为先生之画题亦是倾心。平日里,尝听得人言“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看先生画题,便知先生融诗画为一家。看“晨风一池”,听“秋水有声”,品“白羽醉风”,赏“碧池清影”,却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春日的大理,花开正好。尤是乘车从下关上大理,一路春花美景,春风若若,花开冉冉。先生有一幅海棠,题为“春棠枝下无人语”,意得禅境,清宁美好。将此画题引来叙说观先生水墨之心境,以及大理的这个晴暖春日,想必能切题。

——春光晴澈,花开静好。有阳光,无语泻落。

墨上乡愁

文友迤君赠我一册他新出版的国画花鸟作品集。寇元勋先生在给这画册的序里是这样说的:“墨笔淡雅,色墨相融。”

寇先生是花鸟大家。几年前,在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工作的寇先生于一个阳春三月回故乡大理开设了一次作品展。我得了消息赶去,幸得瞻仰了一回。我对画是不懂的,那日看寇先生画展,艺术上的好自是说不出个一二来,只是一遍遍地感慨:画真好看,画题真美。画展中有一幅作品,尺幅不大,而下面的画题我却几年来一直还记得,那画题叫做“春棠枝下无人语”。美的东西,总能使人过目难忘,且长久地、无声地受着其间的滋养。寇先生那次展出的作品,同时也做了一个集子,我后来有幸得了一册,得到画册的时候,从头翻开,在那目录里面,又感受了一回那些画题的清逸与端美。

迤君的画集拿到手里,自然地,先要细细地读过目录。《君子之风》为开篇。下来,《秋光》《秋收时节》《南国秋熟》……秋。春。午晴。晚归。丽日。暮雨。品茗。读书。所有的画作,画材多为兰、菊、荷、竹,又兼蕉叶牵牛、樱桃杜鹃,淡淡笔意间,流淌起季节往复的清明意绪。43B78BA8-2F64-4E05-9FEB-677A1870E016

在这画集里面,有两幅关于读书的题。

一幅《读有用书》。一摞书、一瓶菊、一筒笔、一只茶壶、两只茶杯,以及淡淡的一片蕉叶、几瓣落菊。线装的书是参差着的,笔筒里的笔也错落着,高高低低,里面有几支已然秃了。瓶里的菊花一半明黄,一半淡墨,那淡墨的一半应该是在暗光里的缘故。茶壶是赭色的,看上去应该是陶。两只茶杯上面画有兰竹的图案。几瓣明艳的落菊零星散落在一旁。整幅画面给人的感觉秋光明丽,时日静宁。在一般的花鸟画作品里,像这样以书入题的作品似不多见,而在这幅画里,尤其让我有些惊讶的是里面青花瓷的花瓶和笔筒上的山水:远山隐约,近树清明,更似有雾蔼淡淡,缓缓其间,两“幅”山水色调淡远,意境清透。

一幅《秋夜讀书》。同样地,有书、瓶花、落英,花为紫红色,一旁地上落了几瓣,花蕊明黄色;一只红泥小火炉上坐着一把墨色的茶壶。画面上,瓶花的一侧有一茎竹,插在一只赭色细高的瓶里。那绽开红花的弯曲的墨色枝子,说不出它的名字来。

大约是因为春秋色明,易入画。花鸟画作品里,大抵总是以春秋入题者多,春风明艳,而秋意恬然。在这画集里有一幅《清秋》,画面上共三瓶花,却并不显出芜乱来。三只花瓶均为青瓷。靠右的一只状若墨水瓶,青色的瓶身上画了梅花,里面插的是淡淡红黄的花,有几枝成淡墨色,若在暗影里。居中的一只高肚敞口,瓶身上画有墨荷,一枝荷花,正开到盛处。这瓶里插的是明艳的黄菊。靠左的一只圆筒,高挑,瓶身上画了树,两方瓦屋隐约其间。这瓶里插的是兰。面前是一把茶壶、两只茶杯,以及黄色明丽的果子,这果子晶亮亮的,看上去有着阳光的透明质感。

再是《菊花黄时蟹正肥》。再是《佳节又重阳》。再是《菊酒》。再是《篱边秋色》。再是《艳色天下重》。再是《秋香》。再是《秋晨》《秋日小景》《秋日得清闲》《秋菊有佳色》……在这些以秋为题的画作里,几乎总有菊花在场,又兼有清远茶意。菊花自在,茶香静宁。当中,在《秋日小景》里面,也有一只高的青花瓶,在那瓶身上,画了几簇远山,又画了近树、茅屋。清朗的画面上,烛映花开,秋意澄明。花放无语,秋水有声。

菊花本是寻常的物事,在漾濞的乡间亦然。花开时节,村头巷陌,篱边道旁,时见秋光丛丛。又兼此时,稻田渐染秋色,雨水渐收,乡野之间一片秋光明媚,天朗气清。

从漾濞县城往里的淮安以及往外的马场,有农人种有零星的荷。淮安的路旁惯常有两三塘浅池,夏日里路过时,常见里面零星地开着粉色的荷花。大约是因为池浅,荷叶长得不是很阔,荷叶之外的池面上,常常被绿绿的浮萍铺满。之后,由夏入秋,秋而渐冬,若诗里所说的“莲蓬已成荷叶老”,这时候,便有农人携锄前来,除去荷池的残叶枯茎,将池底的莲藕挖回家去,又或到县城的集上去售卖。自此,那些池塘里,便又恢复成一片静寂。

去年初冬里,因游洱源西湖,意外地,在湖岸遇见一池残荷。时间还是上午,湖岸上阳光晴澈,长方形的荷池里,枯残的荷茎多数折了头,斜伏在池面上。在荷池的一旁是两方安静的木亭,似乎专要为残荷听雨而来。是夜,湖岸风大,猎猎有声,而湖上月色清明,莹润朗照。

在迤君这画集里,也有多幅荷作:《城边野池荷欲红》《荷池十里风轻轻》《晓风轻拂》《荷风》《清香满面来》,画题中多带以风。我想起多年前有一回,从省城来了一位年轻的女画家,说是师拜名家的,迤君那时介绍过她的画派,我后来不记得了。时间是晚上,迤君把大家召集在县城西街的“博南风”茶苑,还从家里带来了一应画具。在那位女画家当场作了几幅画之后,有人提议迤君和女画家共作一幅。迤君谦让,让女画家先落笔。只见那女画家提笔,蘸墨,在画纸上刷刷就画下几个墨圈,我只看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待女画家歇下笔,迤君将笔提起,画纸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墨圈有的被他变成了荷叶,有的变成了石头。之后,他在下面又画了几尾游鱼、几茎水草,一幅情趣盎然的《小池》便跃然纸上了。——这题是我以那幅画的画面瞎起的,当时两位画家给这画起的什么题我这时却忘了。

菊、荷、兰、竹,都是这大地上的清雅物事。在这画集里,迤君最新创作了几幅作品《秋光》《秋收时节》《晚归》《秋晨》《三月》《山野归来》,笔墨间,山野的气息愈加浓郁,乡土旧物,清愁盈怀。《晚归》里是提篮、锄头、水罐、一把插在竹篮里的花。《山野归来》里面是许多半开的鸡 ,一朵一朵,清莹朴拙,似可闻见山野的清香。

在这集子里面,还有几个题是尤其喜欢的。

一喜“长向深秋结此花”。

二喜“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三喜“嫣然一笑欲倾城”。

四喜“昨夜秋声作雨声”。

杜鹃艳而知春风,菊花明而感秋意。花开里听闻山水,尺案间细数流年。盈盈在那墨上的,原本,是一掬清明的乡愁。

我见青山多妩媚

9月7日上来的图是《下榻同听雨 开尊为解愁》。时间是傍晚6点42分。这个时间,恰巧应和着题在画面左上角的画题。画面上,黑白灰的笔墨间,山石峻峭,树影疏朗,峻陡的山崖之下,于低处错落着三两小屋,一曲流水从远处的山谷间走来,渐行渐近,直至环过屋下,绕过崖脚,最后在画面的右下角离开了看画者的视线。日暮远山斜,万鸟归巢林。这样的傍晚的时间,那个看不见的行者带着一身疲备,正欲寻找一处下榻之所。此际,若是幸好得遇一同道,那恰好了,檐下对饮,听雨闲谈,看夜色自山头寸寸落下,任明朝仍旧道远途蹇。

9月9日,上来的图是《石影横临水 山云半绕峰》。画面上,依然是峻崖、峭石、影树、湖水以及临水的屋子。石静山远,云带半绕;一湖波影,半页高天。

9月11日,上来的图是《湖光秋月两相和 潭面无风镜未磨》。这来自刘禹锡诗《望洞庭》里的句子,原本即是一幅水月相和的画面。而在作者的这幅作品里,则是以近山之高峭,烘托出湖水之平远。山高水阔,林静屋藏;一湖浩渺,长风未起。

——画的作者逸舟先生,是我在一次国画名家走进大理的活动上认识的师友,大姓沈,告诉我说他来自福建南部漳州的诏安县。同他聊天的时候,他的普通话里带着电视上常听到的那种闽粤普通话的口音,带着稍稍的吃力感,为人平朴而亲和,身上没有常人多见怪的种种“艺术风”。那天在现场,未见先生作画,却幸得先生赐以四字,字体清朗,含蓄有骨。后来留得先生微信,却难得见其发朋友圈,只偶尔才见有一两幅或俊伟或奇秀的风光图片,来自我曾听说过或不曾听说过的某一方山水。难得这几日见先生接连地发上几幅作品,遂得一饱眼福,且涤滤身心。几幅作品,一律的黑白灰的墨风,其间,画面上会有少部分的浅赭色,或是再上升一点点到赭色——就此打住,色彩上便再不肯往上走了。而即便是那一点点的赭色,在整个画面上也是极其节省和含蓄的,几乎止于点到为止。如此的画面色彩的风格,该是见出了先生作画、为人的心性。几幅作品看上去在画面上皆只见山石,未见人影,然而,在那素淡的山光云色之间,人,分明却又无处不在:在听雨,在饮酒;在行路,在凭栏;在月下,在水边;等一湖风起,守一世清明。43B78BA8-2F64-4E05-9FEB-677A1870E016

因读先生画作,“循声觅影”,问追来处,在地图上和网页间寻找“诏安”,始知诏安这个位于闽境最南端、有着1600多年县治历史、“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滨海而居的土地,乃是“中国书画艺术之乡”。缓缓打开诏安自唐而始、绵延1300多年的书画艺术卷轴,在那上面,众多的名字有若灿烂群星,熠熠闪耀在这条绵远流淌的长河里:唐开元年间,著名书法家钟绍京贬任是时的怀恩县尉,其“遒劲有法”的书风,对九龙江流域书画艺术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至宋,陈景肃、翁待举等“渐山七贤”以及应邀来访的丞相陈俊卿、梁克家,知州朱熹,学者陈淳、林用中,以及避祸隐居九侯山的江南赵嘉客、洛阳周直言等人的诗文書画,极大地丰富了诏安的书画艺术。元代,到闽南名山九侯山挂锡的高僧无碍倚崖题刻的“九侯名山”四个擘窠大字,成为闽省近800年来金石之宝。明代末年,诏安书画风气愈加鼎盛,先后出了沈起津、徐登第、方映辰等书画名家。至今,在诏安城乡还保留着大量的明代碑石题记、牌坊榜书,字多挺拔遒劲,令人叹仰。其间,本邑进士沈起津的《双屏泰山庙记》被誉为碑林瑰宝。清代,随着诏安书画不断扩大与外界的交流,境内书坛画苑一时名家辈出,出现了康瑞、刘国玺、谢廷爚、沈锦州、沈瑶池、谢琯樵、汪志周等众多书画名人,从北方取学回诏的沈锦州,在继承诏安传统文人画的基础上,大胆吸取北派画风,形成了独具风格的“诏安画派”。

出生、成长于这样一方文化厚土,呼吸吐纳于这样一方书画山水,免不得使人墨香入肺。逸舟先生的家庭亦是书画世家,先生自小看父亲作画,耳濡目染,多受陶冶。先生大学学的是中文,而毕业入职于当地学校之后,从事的却是美术教育,是业之误也,却更是性之投也。此后,先生又于业间就学于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勤学精进,笔墨渐入佳境。而大学中文的功底,又助益了先生的创作,使得先生笔下的画作常得境远题切,相得益彰。画余,先生亦有文章问世,以文字勾勒山水,解意抒怀。

先生的国画,走的是山水一派。所谓胸中有丘壑,闽南的山水,不若西部高原的壮阔辽远,却多奇秀之姿。诏安县境之内的“九侯名山”,山秀石奇,林幽泉净,早在唐宋之时已是名于数省的胜游之境,山间奇石之上颇多历代名人题刻,而山林泉石间更是多有美好传说,比如“天开石门”,比如“九侯禅寺”,比如“风动石”和“花瓶石”,比如“松涧泉”和“五儒书室”。自然,诏安之胜境,远不止于九侯一山,境内的腊洲山、点灯山等同样佳景处处,而站在九侯山的“望海台”上,“楼前凭窗,极目远眺,诏安湾上,渔舟点点,帆影片片,烟霞拂动之际,渔船宛若在云海中穿梭”(见先生散文《九侯散记》)。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先生的山水画作里,常多见出诏安以及闽境清幽峻奇的山水风格。同时,随着人生阅历以及行走的开阔,更多不同风格的山水走入了先生的笔下。2018年4月,“文化漳州·墨香诏安”全国中国画作品展在漳州开展,先生以作品《喀纳斯湖上的雄鹰》入展。这一次,画面上的主题色是一汪淡绿色的湖水,四面是青色的峭拔的山峰,有张开长翼的雄鹰划过长空,翱翔于那一片碧水之上。长天高阔,飞翔的翅膀,将孤傲的生命带向那内心的圣洁和高远。

至9月13日,见先生微信又有新图上来,题“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这一次,画面上的山石间见出了一个极小的赭色的人来,远看去,是一拄杖行僧,如蚁的一点,独行于山崖之下;近处,一株秋树叶将落尽,只依稀还有几点黄留在枝头,等着下一阵秋风前来。整幅画作题好,意远,读之不胜欢喜。

9月17日晚再上新图,题“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山石、崖树、茅屋以及缈远的湖水,几点赭色含蓄错落于画面之上。这时节是农历八月上旬,节令正由白露而向秋分,“水土湿气凝而为露,秋属金,金色白,白者露之色,而气始寒也”。看日历上,再有一周便是秋分。秋分有三候:“一候雷始收声,二候蛰虫坯户,三候水始涸。”

“水始涸”,即意味着这大地上的水,就要开始渐渐收身。

青山多妩媚,一湖碧水平。

春风入画

画家云水的画作,是使我眼见则喜的那种。于我这笔墨丹青的门外人,自然细细道不出它内里的那些好来,却只是一味地每见则观。

云水高姓杨,滇西大理云龙之清奇女子,多年来担任《大理文化》杂志的美术编辑。云龙是滇西历史文化富厚之地。沘江在县城一侧绕出的天然太极图神工天成。公元前109年,汉武帝征服云南,置益州郡,下辖24县,其中的比苏县即在以今诺邓为中心的沘江流域,“比苏”为白蛮语,意为“有盐的地方”。明代,朝廷在云龙设置“五井”盐课提举司,治所便在古村诺邓。因盐而生的繁华与富庶,冉冉滋养出这方地域的深厚文化,使得云龙这片土地历代以来文风蔚然,才人辈出,竟大大超出于远近各地。由此想来,云水之卓雅才情,亦可谓不无因由。

繁华、雅丽、灿烂、端美,与大多习国画者少作牡丹不同,在云水的笔下,牡丹却是常见的佳客,《国色天香》《吉庆有余》《春风大雅能容物》《唯有牡丹真国色》……一幅幅繁花盛开的牡丹图,徐徐有盛唐的气息盈面。而除了那些大尺幅的盛世牡丹图,在云水的众多团扇小品里,牡丹亦多绽放芳华,一瓣一蕊,缓缓打开千年前那一场盛唐的春光。

春光摇曳,披山河万里锦绣;百花争发,唯牡丹领袖群芳。牡丹之富丽、吉祥,在云水笔下,常以之表达美好的祝福,或以贺岁时,或题祝亲友。花开富贵,如意吉祥,那一幅幅锦绣牡丹,于千年的端雅繁华里,寄赠出这人世的万缕春风。

海棠亦多有见。“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自易安之后,海棠便染上清凉的意绪。就不说易安本多感伤,便是那些羽扇纶巾,亦常多对海棠作叹。“一夕东风,海棠花谢,楼上卷帘看。”而在云水笔下,那“绿肥红瘦”的海棠,亦自带着丽日暄风,其上或题“春归”,或谓“芳华”,且又有活泼鸟雀跳跃鸣啭于花叶之间,一派春风远至,暖日洒然。

便是自古清瘦的寒梅,在云水的笔墨里,竟也端端然得了繁华的气息。云水有一幅梅图,蓝本是大理永平县博南古道上的一株六百多年的元梅。这古梅我是见过的,长在距离永平县城十余公里的花桥古镇原花桥完小的院里。那年去时,正是多雨的七月,古梅一树枝叶浓绿,在院里安静着。村完小刚迁了新址,这老院子的大门是锁着的,组织者特意请了那保管钥匙的人前来开门。一院老校舍人去楼空,原本教室和宿舍里的桌椅床架什么的却都还在,依稀呈出学校原本的情景和气息。古梅在进大门不远的地方,在这夏天雨后的清晨,繁茂的一树枝叶间仿若萦着淡淡的绿烟。组织者有些遗憾地邀约大家:待腊月梅开之时,大家记得再来赏花。43B78BA8-2F64-4E05-9FEB-677A1870E016

我后来便一直没能去赴花约,倒是每年梅开时节,常能在朋友圈的微信及博客上见到这株古梅的繁盛花事。今年一月中,正是深寒时节,忽在云水微信见着她去看这古梅。照片上,古老的铁枝上但见满树繁花。后及逾月,见她微信上来数幅梅图,或作墨梅,或稍着色,一一皆枝繁花重,尤是那幅淡淡着色的《清气乾坤图》,遒枝竞逸,繁花满枝,洒洒然开尽六百多年浩荡光阴的盛美与繁华。

云水笔下的清荷、幽兰亦好。

云水有一幅荷图,题“荷风淡淡香”。不若大多荷图之泼墨成叶,云水笔下的荷叶,呈着淡淡青绿的本色,且有着工笔勾出的细细叶脉。在阔大绿叶的一旁,两支粉瓣黄蕊的荷朵粲然绽放,一只青羽褐身的蜻蜓,于上方振翅绕花。画面上,又有草茎、游鱼错落其间,整幅画作给人的感觉明丽、清朗。

那幅兰图是一面团扇,墨皴的山石旁,一茎幽兰于山野深谷间自花自叶。有蝴蝶循香而来,翩然彩翅,带出春日山野的明媚与暄和。画作之上,题的是“天赐神香自幽远”。

若是依着我的以为,团扇是最见出端雅情致的制作,扇幅虽有大小,却因着这团圆形的制式,便有了那种清和、圆融的意韵。云水的团扇图,内容常多取牡丹,间或也有荷花、玉兰、鱼趣等题。那些好看的牡丹图,因着上面花色的不同,使得画面带来不同的视觉感:或若春光煜煜,蜂蝶翩然;或若明月皎皎,花放清辉。有时,画面上又入以果子,寄以“春华秋实”的美好寓意;或入以锦鲤,以表“吉庆有余”的吉祥祝福。

向来文章书画,最难得者原是见物成思、凭物得喜。己亥新春前后,见云水微信上来数组“集福”,一见之下,又不由欢喜。所谓“集福”者,因民间常以“葫芦”谐音“福禄”,故画坛亦常以葫芦图相表祝福之意。云水这里却不是画葫芦,而是在葫芦之上作画。那些好看的、经晾晒制作成太阳色或墻白色的葫芦,云水在上面作以雅致的花鸟图,亦有单作蝉、蝶、荷、竹等图的。细赏只只葫芦,见上面但凡虫蝶,皆翅羽栩栩,翩然欲飞;但凡花木,皆蕊叶嫣然,春风其上。而上面所题之字,则多作“福”“吉祥”“清趣”“和风”等字,但见之下,福吉盈然。

在云水众多的画作里,有两幅作品,是使我尤更见喜的。

一幅题“菜根香”。这是一幅团扇,上面三只红皮萝卜,根红叶绿,而竟有一只绿蝈蝈,小心翼翼,歇足于那只最大萝卜的近根端处,头上两根细细的长触须端然分明。画题的意味本来就好,又兼这红萝卜、绿蝈蝈,实在是搭配得妙,又且以这画题作团扇者,似乎亦为少见。

一幅题“瓦雀闹春”。这是一帧竖幅,画面上,一只藤编的提篮斜在地上,里面提了数茎花枝,而几只麻雀,竟就在这篮上枝间热闹起来,一只伏在篮口,三五只绕篮嬉闹翻飞。在乡间,人们常把麻雀又叫作瓦雀,一个“瓦”字,生见出这雀儿与人的亲近来。春风绕梁,瓦雀闹亲,叽叽喳喳,演绎出这大地古老的乡愁。

人间山水

时间应该是傍晚,有荷锄的农人正走在回村的路上,右手扶着肩上的锄把,左手里捏一支牧鞭,面前赶着两匹马,一匹马低头在路上吃着什么,而另一匹马则干脆侧到路边去揪食草叶。在两匹马的前面,是一驾马车,头戴草帽的赶车人站在车厢正中,手提缰绳,身子稍稍向后倾着,以把握车子的速度与身子的平稳。在马车的脚下是一道石券桥,路在这里开始微微地上坡,有清白的流水从桥洞中哗哗流出,却被对面蕉林荫翳的山脚挡了一下,于是折了身,以近乎九十度的转弯向下流去。

在马车的前面是四头牛,参差地在路上走着。看样子,它们应该和后面那两匹马是同伴。在牛的前面,一辆满拉着青草的牛车从对面走来。牛车的身后再往前,一人头戴斗笠、肩挑担子,也向着村庄走去。在他前面不远,迎面而来的是一辆摩托车,车后架上驮着货物。在摩托车后面不远,低头走着身背一大篮青草的女子。

在这头石桥旁,左侧隔着蕉林,一辆手扶拖拉机走在机耕路上,正欲驶上进村的主路。手扶拖拉机一侧是几座白色的塑料大棚。在整段村路的两旁,除了大片绿绿的蕉林,便是种植着作物的田畴。一座倚在山脚的漂亮的村庄掩映在村路前头的蕉林和田畴之中,而高处的山坡上,又有一片村庄于青林间依稀呈现。山后,又有更高的山峰依次向远递走,在视野之内,在那高山的山腰处,依然见出叠叠田畴、脉脉秋色。

——这是大理籍青年画家杨恩泉创作于2016年的山水《秋至石头寨》。山、水、林、屋——传统山水的各种主题元素,乃至绿蕉,乃至石桥,在上面一一展开,而整个画面所呈现的内容,却又和传统山水的那种旷世高古、林泉隐逸全然不同,而是完全地以“人”为核心,充满了现实的、温暖的人间烟火的气息,读着画作,如面故乡,秋来谷黄,遥唤新炊。

忆起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在风城下关看大理书画院举办的首届“风花雪月”书画展。那时,恩泉老师尚在大理,是著名的大理书画“点苍五子”之一。在这次展览上,杨老师有两幅作品我后来还一直记得,一幅是《闲坐听松》,一山一亭,亭下一人,侧耳听涛;另一幅是《洱海月初上》,海静月明,石柳相依。后不久,闻得杨老师离乡入省,创作愈佳。己亥春上,忽获赠杨老师刚出版的山水集《家山梦逸》,捧之一一读去,却见其间作品,与平日所见山水画作大有不同,尤其是集中自2014年以后创作的许多作品,画面充满了现实的触感以及当下的温度。在这些作品里,山不作孤山绝崖,而是云林之上常见田迹;屋不作世外一庐,而是片片新美村庄;人不作泉林隐逸,而是背草牧牛、骑车赶鹅。鸡鸭鹅狗、田林村庄、塑料大棚、单车摩托、大小车辆、高速隧洞……生活的场景以及时代的物象,被一一融入山水之中。在这里,古老的山水泉林,终于跃过千年,从一卷高挂在墙上的画轴,回到了温热的人间。《滇南小镇》《乌蒙新貌》《乌蒙烟雨图》《美丽乡村保度地》《春过老干山》《绿水青山》《水乡新貌》《绿水青山》《雨过乌蒙山》……墨色浓淡的一山一水里,无不见出时代的鲜活面目,乡愁的温暖依归,恰正是:板桥有迹总相忆,家山常入梦中来。在集中那幅名为《牧归》的作品里,一脉溪水自山上林间淙淙而下,流至山脚,蜿蜒流过村外,溪水之畔,蔓草菁菁。从溪边通向村里的路上,迤逦走着黑狗和黄狗、牵牛的男子、背草的妇女、弯腰杵棍的老人、骑摩托车的青年以及右手里牵着孩子还赶着一群白鹅的女子。前方稍远处,是坐落在一面缓坡上的村庄。夕阳西下,人畜归村,鸡鸣狗吠,日月悠然。在集中,更有《哈尼山城小景》《滇南雨后》《夜雨过元阳》等作品,描绘云南大地上众多集镇和山城的模样。尤其是那幅《滇池揽胜图》,在画面的近处,以约占去整幅画面三分之一的篇幅,描画春城的大片楼景,在画面的右侧,一一见出公园游人,幽林曲桥,高亭水阁,跃林鸥鸟,湖面上远近各处,游船依稀。在隔着阔大湖面的对岸,青山逶迤如排,远入长天。——在这一幅幅画作里,自我的山水,终于迈向了深阔的大地,千年的隐者,回身走向有情的众生。43B78BA8-2F64-4E05-9FEB-677A1870E016

在画集里,有一幅尤其特别的作品,画题名为《情系龙头山》。2014年8月3日,云南昭通鲁甸县发生6.5级地震,鲁甸县、巧家县、昭阳区及相邻的曲靖市会泽县共600多人在地震中死亡,100多万人受灾。作品所描述的,正是地震发生后震中龙头山抗震救灾的奔忙情景。画面上,一条深谷拉开两岸山峰,在左侧山坡的公路上,是接成长龙、满载救灾物资的军绿大卡车以及白色救护车;在右侧山坡落满山石的土路上,从近到远依次是抬着担架、提着吊瓶运送伤者的部队官兵,被战士背在身上的受伤老者,抢修公路的干部群众,正在忙碌中的挖掘机,再远处,是隐约可见的被地震毁坏的村庄,更远处是被地震削去一半、露出红色巨大伤口的山体。两架直升机在山谷的上空以及高山顶上来回搜索,巡视灾情。这伤痕满布的山水画面,历史性地记下了家国的深阔怀抱,人间的有情面影。

不止是《情系龙头山》。在整部画集之中,包括《牧歸》,包括 《水乡新貌》《怒江烟云图》《雨过乌蒙山》《夜雨过元阳》《绿水青山》《俄比村头红旗飘》等众多作品里,在大面积的青山绿水、村树掩映之间,你会常常发现一面红旗的身影,那样小小的一点,远远地,飘扬在画面中某一座房屋的顶上,使人一次一次、感觉着隐在画面背后的那一怀家国意念、赤子情怀。而里面的那幅《庄子上会议旧址》,讲述着这一面红旗艰难的所来之路。

《怒江之晨》《红河第一湾》《怒江初醒来》……山河壮阔,大地辽远,而细读整部画集,你会发现在那里面,再高的山,也会时时见出几丘绿痕,又或是数畦秋色;再远的林,也会见出簇簇村庄,檐树相衔。高山峨峨,众水汤汤,人在其间,读天高地厚,见众生如归。

集中有一幅作品,题为《尼美茶厂的午后时光》。屋院,大门,落叶的高树,屋后的竹林。屋侧高树下码着半垛柴堆,一把木梯子搭在高树的丫杈上。数只鸭子,在近门那棵绿阴婆娑的树下闲踱。

人声悄然,远山层递。

编辑手记:

李木的《苍山》不仅讲述了生活在苍山上的村民和他们的乡土生活(包括风俗礼仪、传说异闻等),也记录了苍山上的自然之物(包括苍山上的星空、溪流、动物和植被),揭示着苍山与生活在苍山上的人群之间隐秘且无法分割的关系,引出对于自然、生命、人类精神命运的思考。山上的人(尤其是老人)坚守在苍山,远离庸俗浮华的城市,因而保持着苍山的特质:沉默、隐忍、善良、坚韧,如苍山上空的繁星一般闪烁着生命之光。苍山不止是一座真正的山,也是“一座有着形容和象征意味”的精神之山,作者走进苍山、走进自然,重拾生命之光以照亮现代人内心的幽暗。不仅是现实的苍山,也是精神的苍山;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大理苍山,也指更加广泛的群山。

读左中美的《墨上花开》,如同与她一起漫步在水墨绽开的花林里,感受笔墨生香。作者用文字的方式带领我们鉴赏一幅又一幅精妙绝伦的国画,走进一位又一位技艺精湛的丹青妙手。国画注重意境,与诗、题、字、印联系密切等特点,也在作者的写作过程中有所体现。一是从画作的创作者、创作背景、创作内容(画上题字、画面表现内容)等方面对作品进行鉴赏,体现了画家和作者本人对自然、社会、哲学、文学等多方面的认知。二是语言风格简洁典雅,用简省传神的语言对画面呈现的风景、事物进行叙述描写,寥寥数语便传达出国画气韵生动、注重写意的特点,不仅体现自然万物蓬勃的生命力,也展现着画家乃至作者本人的精神气质、风度韵致,在作画和作文的过程中达到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43B78BA8-2F64-4E05-9FEB-677A1870E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