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薛臣艺散文二题

2022-04-17薛臣艺

广西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鱼塘舅妈稻田

田野中有一口鱼塘

成为鱼塘前,那里本是一块属于我家的稻田。可是很奇怪,我家几乎没有在那块稻田种过稻谷。所以,那块稻田在我家并不多的稻田里显得另类,承载了我生命中过多的回忆。

是那块稻田不够肥沃不宜种稻谷吗?我想不是,因为隔壁那块稻田曾经种过稻谷。隔壁那块稻田的主人叫补巴九。为什么叫补巴九呢?因为他脸上长着一块朱红色的疤痕,就像破衣服上补了一块不同颜色的破布,整张脸显得极不协调,又因为他在兄弟当中排行第九,村里人便给他起了这么个不雅的外号。补巴九年过三十才娶了个被拐卖过来的女人,夫妻俩连续生了三个女儿,日子过得挺憋屈,有时候没米下锅还得向邻居借。在我们村,补巴九那一辈人生三个小孩很正常,倒霉的是他们家比较穷而已。我们家也有三个小孩,却没有沦落到没米下锅的地步,这得归功于我爸妈除会种田外,还会做点其他挣钱的营生。因为粮食不够吃,补巴九一家常年在那块不到半分的田里种稻谷,企图多种些粮食,不至于挨饿丢面子。这本是很正常的现象,可说起来,又不太正常,因为在那一片稻田里,村里人一般是不种稻谷的。

我们村属于水库区,水涨得厉害的时候会淹到村口的大路边。水退的时候,每家的稻田大多不到一亩。在我的印象中,大路里边的那片稻田从来没被淹过,这得益于地势较高的缘故。也就这片稻田,成了村里人种植柑橘、香蕉的好地方。

为什么村里人大多选择在这片稻田种植柑橘、香蕉,而不种南方人习惯种的稻谷?这片稻田两边都是大山,种植柑橘、香蕉不容易被风吹倒。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村里人仿佛商量好似的,纷纷在自家稻田种上柑橘和香蕉,以此增加家庭收入。这种连片种植模式,其实更容易受到商家青睐,柑橘和香蕉成熟,自然有老板上门统一收购,根本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最初大家统一种的是柑橘,后来才统一种香蕉。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呢?我没问过村里的老人,估计是受了柑橘黄龙病的影响种不成柑橘了,才改种香蕉的吧。或许种香蕉更赚钱才改种香蕉的也说不定。村里人的这种集体意识,现在想来,也是很明智而令人敬佩的,村委在其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村庄是敞开的,干活之余,村民们常聚在一起,商量种什么最赚钱。

我家那块稻田成为鱼塘前,也曾先后种满了柑橘和香蕉,为我家带来了可观的收入。后来不知为什么,村里那片稻田没有继续种香蕉。那时年纪小,村庄里的很多事情,我是无法知晓答案的。如今我在一家省级农业科研机构从事宣传工作,对于农业上的事情多少都了解一点。我猜测可能是农产品价格波动大,一年得价一年不得价沉重打击了村民的信心。也可能那里的香蕉得了枯萎病,相当于得了“癌症”,种不下去了,只好改种其他作物。

不统一种香蕉后,村里人在自家稻田各种各的,有的种菜,有的种稻谷,有的种甘蔗,有的种杨桃,反正各干各的,大多数只满足于种给自家人吃,田里的收入似乎不比从前了。

不种香蕉后,我家那块不到一分的稻田先是种上了黑皮甘蔗。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情了,我之所以记得那么牢,是因为我爸我妈种出的黑皮甘蔗又甜又脆,好吃得不得了。而且,黑皮甘蔗成熟后,我们三兄弟想吃的话就自己拿刀去砍一两根回来全家人一起吃。那个年代,吃的零食本来就有限,平时能吃到的水果也不多,自家种的黑皮甘蔗让嘴馋的我们得到了很好的补偿。施的是农家肥,可谓全程绿色种植,我家的黑皮甘蔗自然水分多,甜度高,一口啃下去比吃糖還要舒服。我记得一排排甘蔗长得整整齐齐,大小均匀,我和两位弟弟常穿梭在甘蔗地里追逐打闹,偶尔会被甘蔗叶割伤,但也无甚大碍。那些一一散开错落有致的甘蔗叶,像一把把长长细细的小伞日夜撑开着,为我们遮光挡雨,为我们营造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园地。

黑皮甘蔗成熟后,我爸我妈也不急着全部卖掉,有人来买就卖,没人来买就留着自家吃,或者亲戚来了,就砍几根回来让亲戚们尝尝鲜,不嫌麻烦的话回去时还可以扛几根回去继续品尝。外婆家离我们家不远,黑皮甘蔗成熟后,我爸我妈去看望外婆时,经常在自行车尾架扎上一捆黑皮甘蔗运到外婆家分给大家吃。不管卖给谁,砍给谁吃,尾梢照例是要截留下来的,一头泡到水里养着,等到下一轮种植了,再一根一根埋到垄里,耐心地等待它们生根发芽。顺便说一句,种甘蔗并不轻松,尤其最初那段种植时间。这有点像养小孩,刚生下来总要细心呵护,养大后才放心让他四处飞翔。长出叶子后,甘蔗们也就可以肆意生长了。

种了两三年黑皮甘蔗后,我爸我妈又萌生了新的想法,决定把稻田改造为鱼塘。这可是项大工程,要一铲一铲地把泥土从稻田里铲起来,然后把四周垒高。真不知道我爸我妈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和力气,生生把一块稻田挖成了一口不大不小的鱼塘。有时候真佩服他们与生俱来的意志和毅力,总能不折不扣地把一件艰难的事情办好。

鱼塘挖好后,还得想办法从小溪引水过来。小溪在我家鱼塘另一边,这也难不倒我爸我妈,他们用浸泡后的大竹筒连起来埋在挖好的沟渠里,毫不费力地把清澈的溪水源源不断引进新挖好的鱼塘里。在另一头,则用一根大竹筒从泥土中间穿过去,好让鱼塘里的旧水汩汩地流出去,以保证鱼塘里的水保持流动性。这样的话,鱼儿们在固定的空间便能更好地呼吸。当然,鱼儿们从那里是溜不出去的,因为大竹筒留在鱼塘的那一头被一张绿色的细网包了起来。水从小网孔流出,鱼儿们除了待在鱼塘里,无计可施。

我爸买了些鱼花倒进鱼塘后,日复一日,认认真真地养起鱼来。那些鱼养大后,一般卖给附近的村民或前来收购的鱼贩子。至于那口鱼塘为我家带来了多少利润,我就不清楚了,小时候对钱真的没有多大概念。但我爸我妈拼命赚钱那股劲头,我是可以感受得到的。那个年代的农民想挣点钱,不付出艰辛的劳动,是难以实现的。

有时候,我和两位弟弟到小溪里捉到一些小鱼,也会屁颠屁颠地拎到鱼塘边上倒进鱼塘里,盼着那些小鱼儿早点长成大鱼。也不知道那些小鱼会不会被大鱼吃掉。那时候没想那么多,总觉得小鱼定会长成大鱼的。

相对鱼塘里的鱼,鱼塘边上的作物更容易博得我们的欢心。我妈在鱼塘边上种了两棵三华李树和一排南豆。南豆和猪肉一起炒特别香,我尤其爱吃爆炒得裂开的南豆,里面的南豆籽一颗颗露出来,香甜可口,十分诱人。南豆苗用开水烫熟,清新美味,吃进肚子后顿感清爽许多。三华李成熟后,最好的吃法就是用木夹子夹扁,然后放到糖跟少许辣椒混合的大碗里泡一会再拿起来吃。父亲在世时,三华李结出的果实我们家是不卖出去的,主要留着自家吃。不幸的是,在我十一岁那年,父亲意外去世了,生活的艰辛全压在母亲一个人身上。为了多挣点钱,从来没有卖过水果的母亲竟然拎着装在竹筐里的三华李到隔壁村吆喝着卖掉。隔壁村离我们村几十米远而已,在我家水泥房的屋顶上,我甚至能听到母亲在隔壁村的吆喝声以及一波又一波讨价还价说说笑笑的大嗓音。

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母亲改嫁了,我和两个年幼的弟弟不得不跟着爷爷一大家子一起生活。为了把鱼塘里的鱼喂大点,让爷爷多挣点钱,我和两个弟弟常去割鱼草,一大捆一大捆地挑到鱼塘边,然后扔到鱼塘里,让鱼吃个饱。鱼草一扔下去,那些鱼立即围过来,奋力撕咬着,好像饿了一万年似的。

母亲改嫁后,我们三兄弟的衣服后奶是不会帮洗的,都是我们自己洗。在我们村,妇女们常拎着一家人的衣服到小溪边清洗,边洗边聊,好不热闹。作为男孩,趁着没人时偶尔我和两位弟弟也会拎着衣服到小溪边清洗,但总害怕遭到别人的嘲笑。爷爷仿佛看出我们的心思,提醒我们可以把衣服拿到鱼塘边水流出去的那个地方清洗。这真是个好主意。我和两个弟弟拎着衣服到鱼塘边欢快地洗起来。流出来的水虽然有点鱼腥味,但还算清澈,把衣服洗干净一点问题都没有。最关键的是,那里很清静,我们三兄弟一點都不用担心外人投来嘲笑的目光了。

进入21世纪以后,打工浪潮席卷了祖国大地,我们村的年轻人大多都到外地打工挣钱去了,村里主要剩些留守老人和小孩。村里的稻田几乎无人耕种,长满了荒草。我一直外出求学,大学毕业后在城市里谋了份安稳的工作,两个弟弟常年在珠三角那边打工挣钱,我们家的鱼塘也荒废了,不养鱼,但溪水依然流进又流出。

早些年回老家,来到池塘边,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我知道很多事情已过去。就像一段历史,过去就过去了,谁也奈何不了。

最近几年回老家,我也爱到池塘边,想继续听听那里的流水声,却发现池塘已经干涸了,不再有水流进去,也不再有水流出来。

两个弟弟三十好几了,仍未娶妻,在家里混日子,嫌辛苦也不想再到外面打工挣那血汗钱了。我劝他们修修水管,把溪水引进池塘里,像爸妈当年那样养一池塘的鱼,好挣点钱来花。我还建议他们把池塘边上的杂草清理掉,然后种几棵三华李树,也像爸妈当年那样做。可他们哪里还有这个闲心,任由干涸的鱼塘一天天荒废下去。

如果我爸还在的话,我妈也不会改嫁,我相信他们是舍不得鱼塘荒废这么久的。鱼塘里会养有鱼,鱼塘边上会种些果树和菜。当然,我希望他们继续种三华李树和南豆,将我的记忆一直延续下去。

前些日子,因为后奶去世,我赶回老家奔丧。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我还是抽空沿着屋后的那条小路,想到鱼塘边上走走。走到岔路口时,一年多没回老家的我却发现通往鱼塘的下坡路已经被疯长的野草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我不得不收住脚步,掏出手机,拍了几张满是野草的照片。

庆幸的是,那一大片荒废已久的稻田,大多数已经被隔壁村的一位承包商租了下来,种上了清一色的果树。据说种的是陈皮柑,租期为二十年,每亩租金二百元。有些村民嫌租金少,没有租出去。大多数村民觉得丢在那里不种东西,留着也是浪费,不如租出去,换点租金来买猪肉吃。

离开村里的时候,我坐在弟弟驾驶的摩托车上。往下看,我看见田野里的陈皮柑苗已经长得挺壮实了,绿油油一片,比长满野草的样子好看多了。

经过爷爷家的那块稻田,我想起已经搬迁到镇上的叔叔一家。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贫困户,叔叔一家几年前就搬迁到镇上居住了,住在安置当地贫困户的一个小区里。在这之前,叔叔肯定没想到,会有这么美好的一天,可以免费获得一套镇上的房子,还能享受很多的优惠政策。

而偏远的老家,也在时代的洪流中发生着可喜的变化。以前坑坑洼洼的泥土路变成了硬化的水泥路。夜晚一到,高高悬挂的太阳能路灯便会自动亮起来。村民们不再乱扔垃圾了。

依然有各种各样的鱼在河里自由地穿梭着。天气好的时候,弟弟常到河里网鱼拉到附近的村庄卖。他跟我说,他抓的鱼很好卖,有些人抢着要,生怕买不到。

也许哪一天,两位弟弟的脑袋开窍了,重新利用起我们家那口鱼塘也说不定。而我多么希望,我家的那口鱼塘还有溪水流进去,然后再汩汩地流出来。我更希望鱼塘里有鱼儿在那里慢慢长大,池塘边上种满果树和蔬菜。不是三华李树,不是南豆也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让爸妈当年辛苦挖出来的鱼塘就这么荒废着。人有使命,土地、鱼塘也有它们的使命。

舅舅或暂时的失业者

处理完大儿子的后事不久,舅舅一家带着无尽的悲伤,疲惫地返回广州的制包厂。他们的大儿子才二十出头,因咳嗽在广州一家医院打吊针出现严重症状,被推进抢救室。两天后,大儿子躺在重金雇来的救护车上,从广州连夜开回老家抢救。

舅舅和舅妈为这个决定,伤了不少脑筋。他们一致认为,广州的医疗费太高,承担不起,老家那边的医院收费理所当然低很多。舅舅哽咽着,告诉我挣扎许久才做出的决定。他补充说,他和舅妈想得很远,若在广州救不过来,他们的儿子连家也回不了。最坏的打算,若救不过来,也要将儿子的遗体拉回老家葬在老家的山岭上。这样,才算对得起死去的儿子。那几天,因担心表弟的安危,我打了不少电话给舅舅和舅妈,想给他们一点安慰和信心。但同时,死亡的阴影如同山峦时时压过来,让我预感到事情很不妙。

在广州的医院进行抢救当天,舅舅和舅妈询问开药的医生,为何打完第二瓶吊针会出现如此过激的反应。医生回复,表弟病情严重,所以就那样了。“一条命在那里,只能好好问。”在制包厂工作十几年的舅妈跟我这样说道。我可以想象,在大都市的医院里,她询问医生关于儿子的病情时,是如何的小心翼翼,生怕惹医生不高兴。我嘱咐舅舅保存好药单及一切有利的证据,必要时进行投诉或者起诉。小学没毕业的舅舅仿佛面对一台极其复杂的机器愤怒地说,我哪懂这些!隔着千里万里,我仿佛看到舅舅脸上深陷的皱纹以及一团几天未梳理过的头发。他僵在那里,犹如一只遭遇不幸的蚂蚁。

舅妈和二儿子、三儿子跟着救护车护送大儿子回老家玉林的一所医院寻求医治,舅舅则留在广州的医院办手续和结账,第二天才能返回。“他的身体很软,但还能说话。”听到舅舅这样说,我以为表弟还有生还的希望。“我跟你舅妈说,能救一定要救,不管花多少钱,也要赌一把。”那一刻,我觉得舅舅是世间最伟大的赌徒。为了支援舅舅,我打了一点钱进他的银行卡。对于昂贵的医疗费来说,那点钱起不了多大作用。无论如何,我也要让陷入恐慌的舅舅得到一点亲情的支撑,尽管支撑的力量十分微弱。我估计那个夜晚,一向节俭的舅舅会躺在医院的走廊度过。办手续费了他不少力气,舅妈不得不在另一座城市找一台传真机传一些收据、证件过去。他的心很乱,除了按照医院告知的去做,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在玉林的医院,我不清楚舅舅和舅妈做了哪些挣扎,他们肯定很痛苦很疲惫,时时刻刻都被煎熬着。

三天后的黄昏,在出差回来的途中,我接到妈妈的告知电话,因表弟病情过重,舅舅和舅妈放弃了手术。“救护车开回到院里,拔掉氧气罩后,他的腿抖了几下,就没气了。”听到妈妈这样描述,我哭不出来,甚至没流一滴眼泪。汽车抖了几下,我失去一些知觉,黑夜从窗外逼进来。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舅舅再次从广州的制包厂返回老家,在公路边新建一套房子,五房一厅,几乎花掉舅舅一家多年打工积攒下来的钱财。想必这也是舅舅一生中最为得意的一件事情。房子的面积很大,雇挖掘机从后背山挖出来的。在舅舅的村子,想找一块平地建房子,十分困难。困难到什么程度,只有住在那里的人才懂。在广州度过十几年的打工日子,舅舅和舅妈把乡下的房子建成跟城里差不多的样子。

那天中午,离表弟去世还不到两个月,我打电话给舅舅,试图给他一些安慰。电话快断时,舅舅才接听,说他已从广州回来了,正到镇上交材料给一个亲戚,这个亲戚的侄儿在镇上的一所中学当副校长,认识镇上办医保的官员。亲戚告诉舅舅,把材料交给他侄儿,再给五百块钱当办理费,医保就比较容易办下来。舅舅仿佛遇到救命恩人那样,跟我说,花五百块能拿到一万多医保,也值了。他还说,镇上都这样。为了治疗大儿子,舅舅花了三万多元,回到家卡里只剩三块多钱了。从来没有这么寒酸过,舅舅悲戚地说道。他那头凌乱的头发,拖着的瘸腿不禁从电话那头漫延到我所在的区域。“忘记拿户口簿了,又得跑回家一趟。”最后,舅舅无奈地说道。

奔波于不同距离的道路间,舅舅似乎不知疲倦。当他坐在长途汽车或自己开着摩托车飞驶在乡村公路上,看见路边的树,他肯定羡慕不已,因为树没有七情六欲。而人,不得不在某些艰难的时刻去承受无法逃脱的悲伤。

“才二十来岁的仔,就这样走了,真对不起他。不管怎样,我都想救活他。”唯一一次,我听到舅舅痛哭般的声音。长久以来,舅舅扮演的是樂观的角色。尤其三个儿子长大,一家人在广州的制包厂工作,正常的话整个家庭一个月有上万块收入。如果不是大儿子染上重病,两年后他将建起第二层楼,露出时常笑眯眯的眼神,开心迎接命运发生的巨大转变。

办好医保后,我以为舅舅又会跑到广州的制包厂继续打工。可一次意外的摔倒,舅舅决定在家好好歇歇。伤情并不严重,膝盖受了点皮外伤。等伤好以后,舅舅也就找到不去广州的诸多理由了。舅舅说,最近厂里也没那么多活干,去了也挣不了多少钱,还不如待在家里陪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有好的生意再去做。此外,还有一个理由舅舅没说出来。这个理由跟他大儿子在广州的遭遇有关,舅舅内心拒绝踏上那块伤心之地。无可否认,在村里,舅舅是个孝顺的儿子。在广州打工的那些时日,每隔几天他都打电话回家跟空巢母亲聊一聊,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外婆看得很开,说她有她的办法,不需要一个可以在外面赚钱的人守在家里陪伴她。这一次,舅舅似乎铁定了心,伤好了以后,开始谋划可以赚钱的生意。

舅舅说想来我工作的城市开家粉店,成功的话舅妈也会从广州回来,两个人一起干,结束多年的打工生涯。我所在的城市,粉店遍布各个角落,如果没有特别之处,舅舅的粉店很难生存下去。做饮食,还得办各种证件,要准备的食材也较多,因此我建议舅舅可以考虑租个摊位卖菜。舅舅欣然接受我的建议,并嘱咐我帮他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店面或摊位。我邀请舅舅到我家里玩,顺便到菜市场考察考察。舅舅担心他的瘸腿有损我的面子,半开玩笑地拒绝了我的邀请。

六岁前,以及上学后的寒暑假,大部分时光我是在外婆家度过的,我跟舅舅的感情可以用“深厚”一词来概括。舅舅笑着说出他的自卑,好像很认真的样子,我不得不拼命解释,我一点没嫌弃他的瘸腿,他的形象也不会对我的面子造成任何损害。每一次我邀请舅舅到城里玩,他都拿他的瘸腿来搪塞我。我对他的理由感到厌烦,但还是盼他到我家里,排遣一些不良情绪。经历丧子之痛后,我理解他的苦闷,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许可以让他开心点。

舅舅终究没有来我所在的城市,倒是接到他跟我借钱的电话。他说他的侄儿拉他入伙,入伙费要一万五,但钱不够,问我能不能借他五千块。我向他解释付完买房的首付款后,除了要还借亲戚的十万块钱,每月还要还房贷,我口袋里的钱少得可怜,甚至可以用“囊中羞涩”一词来形容。他表示理解我的苦衷,之所以先问我借钱,是因为他跟我的关系最好,在所有亲戚当中。不知哪来的火气,舅舅突然用很大的声音语速飞快地喷出一句话,“要不是十七那件事,掏一万多块钱出来,对我来说,简直比撒尿还容易。”十七是他病故的大儿子。舅舅愤怒地说着,似乎对命运很不满,非得出一口恶气不可。

我询问他入伙做什么,他说他侄儿跟几个兄弟在一个叫合浦的县城里开了一家加工铜线的小厂,就是将含有铜线的破烂机器当作杂货收回来,再把铜线拆下来拉直加工成一捆捆包装好拉到广东卖出去,赚取其中的利润。侄儿告诉他,这是硬赚钱的营生,因为一位兄弟有事退出,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叔叔。舅舅仿佛看到大把大把的钞票轻松进入他的口袋,很想加入进去。出于警惕,我提醒他要慎重,年轻人的话切不可盲目相信,最好实地考察后再做决定。

几天后,舅舅告诉我实情,直言庆幸,幸好他没入伙。经过多方打听,舅舅才知道侄儿与人合伙的小厂子正处于亏本当中,每人亏了两万块左右,拉他入伙无疑把他推入火坑。

因为忙碌,我并没有特意帮舅舅寻找适合卖菜的店铺或摊位,只是偶尔出去逛街或到菜市场买菜时,才会稍微留意,一时也没发现有合适的。一天清晨,我突然接到舅舅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和我弟弟已经到北海考察一个新建菜市场的摊位了。消息是村里的一位后生告诉舅舅的,他的岳父是批发水果的,所以他在那租了个水果摊卖水果。因为这层关系,舅舅和弟弟也打算租摊位一起卖水果。想了一夜后,舅舅担心水果卖不出去容易烂掉,又改为卖菜。于是,舅舅租了两个连在一起的摊位,计划和弟弟一起合卖蔬菜,赚了钱两人平分。弟弟爽快地交了五百元定金,似乎对这个行当充满希望,认为人生新的一页正徐徐展开。两人还谋划买什么拉货车以及在哪租较便宜的房子。我打过几次电话给舅舅和弟弟,帮他们出谋划策,更多表示支持。可过不了两天,我又接到舅舅早晨打过来的电话,说他想了两天两夜,觉得两个人合起来卖菜,除去租金、进货成本、生活成本,一人一天大概也就赚个五六十块钱,还不如打工来钱多。舅舅可能萌生到广州制包厂继续打工的念头。我没跟舅舅说太多,说随他意,觉得没前景就算了。关于那五百元定金,舅舅跟弟弟说,算他的,因为弟弟是他叫到北海看摊位的,现在他首先提出不想干了,就由他出那五百元定金,但当时他身上没那么多钱,说等回家了,再把钱还给弟弟。

弟弟对这件事情心里很不爽,他已做好充分的打算在那租摊位卖菜,还想通过卖菜实现他的发财梦。舅舅放弃后,他觉得一个人很难干下去,也跟着放弃了。那五百元定金却埋下一颗小小的地雷,让两人关系闹僵了。

不知什么原因,舅舅一个多月也没把那五百元定金还给弟弟。弟弟一直生闷气,觉得舅舅把他当傻子使,人格上受到极大侮辱。他跟我描述这件事时,仿佛很受伤,铁定心不认舅舅作亲戚,还说以后有什么好吃的也不想拿到舅舅家给他吃了。我老家靠近水库区,弟弟经常晚上拉网捉鱼。捉的鱼多的话,弟弟有时会骑摩托车送一些到舅舅家,他知道外婆和舅舅都爱吃鱼。我在电话里安慰他,提醒他不要因为几百块钱而心生怨气,或许舅舅忘了,或许他身上还没那么多现金,真的想要回定金的话,可叫老妈提醒提醒舅舅。作为大姐,我妈也跟舅舅说过两次,提醒他还钱给弟弟。舅舅也应和着,只是一直没有还上。时间越长,弟弟越不爽,跟舅舅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关系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打电话给舅舅,他正跟村里的小伙子喝酒。听到嘈杂的声音,没说几句,我本想客气地挂掉电话的,舅舅却说他很难过。借着酒劲,他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他说,几天前,他在下山垌的一个店铺里,看见弟弟买了一瓶红牛给一位老表喝,却没喊他一声“舅舅”,他觉得面子很过不去,想必弟弟是因为那五百元定金对他心生怨恨。为了出这口气,舅舅第二天就托一位熟人拿钱还给弟弟。

下山垌是我们那最为热闹的地方,地处周边村庄的交会点,路边立着两排店铺,也是周边村民赌博的窝点。那段时间,舅舅和弟弟无所事事,也常到窝点参与赌博。我打电话给弟弟,问他怎么见面了也不叫舅舅一聲。农村人是很讲面子的,礼数不周,往往容易引起亲戚间的矛盾。弟弟也有他自己的说辞,他说那天舅舅正在房间里面打牌,他没叫他是不想进去打扰他。我劝他想开点,不管怎样,舅舅是长辈,见面了最好打声招呼。我还劝他,少去赌博,有空还不如找份工做,赚点生活费。他总说,看情况,等有工就去做。后来听舅舅说,弟弟拿到还给他的五百元定金后,就到下山垌的一个赌博窝点,撒了四张一百元下去。结果,那四百元却被庄家收走了。舅舅直言看到这一幕,很心痛。我听了也很心痛。

其实,舅舅也很爱赌博,还跟我说,他最近赢了一万多块钱。虽然我在外工作,但常在空闲时间,打电话问候他们,了解他们的近况。经历丧孙之痛,八十多岁的外婆挺了过来,每次打电话给她,她都大声跟我聊些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向我描述舅舅的赌博生活,每天早上八九点吃了早饭,就骑摩托车到下山垌那里打牌或翻二公(一种用扑克作为工具的赌博方式),到天黑才回家吃晚饭。如果有人约喝酒,舅舅就到别人家喝酒。舅舅每餐都喜欢喝一两碗米酒,遇上伴则喝得更多。要是没人约喝酒,舅舅独自喝完酒便在客厅看看电视、听听歌、唱唱戏,日子过得似乎很快活。提到舅舅赢了一万多块钱,我表示不太相信。外婆也说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你舅舅时常买一些新的电器回来。言下之意,舅舅通过赌博真的赢了一些钱。“要是能赢钱,也不错。”外婆乐呵呵地对我说。

对于外婆的盲目乐观,我一时陷入恍惚当中。仿佛眼前的阳光变得不确定起来。难道外婆忘了十多年前舅舅曾因赌博欠了一屁股债,急急忙忙逃到云南山沟沟的岳父家躲债的情景了吗?要是舅舅输钱的话,估计外婆就笑不起来了,必定会拿“十赌九输”这句老话来劝舅舅远离赌场。

我跟外婆谈了我的看法,希望能说会道的她多劝劝舅舅从赌局中脱离出来,做点能赚钱的营生。我甚至希望他再次登上去往广州的列车,回到原来的制包厂踏踏实实地打工。

我在中午打过两次舅舅的电话,他都没有接,估计他正忙着赌博,没空接我的电话。似乎,我也没有太多的话要跟他说。只是想,我得跟他说些话,希望他远离赌场,找一份简单的工作也好。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想通过赌博,忘却丧子之痛,还是从赌博中看到什么希望。

那希望多么渺茫。丧子之痛又怎能轻易忘掉?赌博也成了乡村的痛。从我懂事起,就经常看见一些无所事事的大人喜欢聚在一起赌博。派出所的民警抓赌徒的时候,场面甚是壮观,有的被抓了,有的拼命往山上逃跑。

像舅舅这样暂时的失业者,生活意味着什么?

这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去年我回了趟老家,惊喜地发现,没什么人在赌博了。弟弟跟我说,派出所查得紧,很多人都不敢赌了。我知道,一场轰轰烈烈的“扫黑除恶”让很多黑恶势力受到严惩,赌徒们收敛了许多,懂得惧怕了。在舅舅家,我试探性地问外婆,村里还有人赌博吗?外婆很快说道,几乎没什么人敢赌了,警察经常到村里巡逻,看见打纸牌的都说,最好不要打了。接着,外婆感叹道,这样最好了,连打纸牌都不敢玩了,有空不如多干点活,没见过哪家是靠赌博富起来的。

外婆所在的村叫木格表屯,是我们那里新农村建设的典型屯。作为屯里的一员,舅舅也没有闲着,一大早就到屯里集中开会商讨有关事宜。有活干的时候,舅舅也参与到建设当中,从中赚取一些劳务费。

舅舅的菜园子在公路边,被好看的篱笆围起来了,菜园子种了好些蔬菜,也有香蕉和番桃这样的果树。

外婆年纪大了,舅舅在家的话,菜园主要靠他打理了。只要辛勤劳作,菜园子是不会亏待自家主人的。

【薛臣艺,1983年生,曾在《广西文学》《青海湖》《红豆》《佛山文艺》《椰城》《中国青年》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现居南宁。】

责任编辑   韦 露

猜你喜欢

鱼塘舅妈稻田
巨幅稻田畫亮相瀋陽
稻田里的写真
我的舅妈
稻田里的小猪佩奇
“便宜”不便宜
稻田里的稻草人
食蟹狐想要包鱼塘
可爱的舅妈
植树
亲爱的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