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过的地方,麦浪翻香(组诗)
2022-04-17蒋建伟
二奶奶是一只癞蛤蟆
我割麦子的时候
一只癞蛤蟆瞪着血红的双眼爬出来
我吓哭了
娘说
二奶奶死了好几年了
癞蛤蟆是二奶奶投胎变的
坏脾气老不改
二奶奶腿瘫了,板凳就是她的腿
二奶奶说话声尖得像一根麻绳儿
把空气中的二爷爷和我们捆结实了
二奶奶说自己帮过很多孬儿子孬孙子
她这一瘫就变成很多人的空气了
她是大活人哪,不是什么空气
她有一天看见蒋军民把她当空气似的走了
她说军民啊这个忘恩负义的你小时候吃过我
的奶啊
你忘了吗你别跑呀——你
二奶奶的声音追了他好远
二奶奶说着说着哭了
她爱他们啊
她哭得厉害
我们笑得厉害
直到她终于死了
我们慢慢忘了她
人的命不值钱着哩
有时候连癞蛤蟆都不如
疾病就像一個杀人犯
夺走你哪怕一小块遮羞布
逼你自尽,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踉踉跄跄走完这一辈子
你可能会变成麦地里的一座土坟
五代人之后
他们一家认不清楚你是谁的先人了
娘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说二奶奶年轻时候好看得很哩
说现在人都把自己当回事儿
其实死了就那么回事儿
两条腿变成了四条腿
走路慢得好像一条老豆虫
屁股一扭捏一扭捏的
我搓了一把小麦粒子吃了
我吃出白花花的奶水味了
就像二奶奶的奶水
呼 吸
沉甸甸的麦子熟了
一颤一颤,一颤一颤,好像乳房
散发出撩人的奶味儿
她们万分幸福
如同我万分幸福
如同娘割倒麦子
自己一屁股躺下去
变成一大片丰满的麦浪
麦浪是个小丫头呢
麦浪是芝麻香油一样的香死人的
麦浪是高挑挑水灵灵的丰满满的
麦浪是一天三五遍到我家打水的
麦浪那大辫子一甩,脚印子都是香喷喷的
眉眼里都荡漾着一股一股的笑
只大我三岁
那是要把我的魂儿勾走了的
世界上的每一次离去
都是事先准备
姐姐的出嫁,也是父母安排好了的
多么幸福啊
她看看堆成山的小麦袋子
她看看挆成磨盘的麦秸垛
她感觉每一口气都香喷喷的
她要变成深呼吸的鱼
游进我不知道的那个地方
我问过今天的姐姐
割麦子的姑娘还会不会分分钟想他?
姐姐“呸”了一下,撇撇嘴唇
说他该死哪死哪去
爱情早被他就馍吃了
两个儿子家恨不能把他掰吃了
还不解恨
因为啥呀?
没有钱啊。
如果他万一发财了呢?
鬼才信。
要发,早发了,
不会从割麦子的小时候憋到现在。
姐姐说的也不对。
天注定的事情也有意外,
何况是人?
除非,他不呼吸了。
麦场上的男人喝醉了
“全世界的男人都喝醉了,我还没有醉。
全世界的女人都跑光了,她还没有跑。
你信不信?”
“屁吧?
你说的就是个屁。
蔫里吧唧的。”
东南风刮来几句黑乎乎的酒话
麦场上的蟋蟀长一声短一声唱:
“穆桂英我家住在山东……”
嗨,是个女的。
还是从山东跑过来的哩。
其实山东到底有多远
我也不知道
“等麦罢了,
我就去黑龙江做生意去!
这回,不挣他个万元户不算毕。”
“就你那……
卖几个破毛笔卫生白大褂就能发财?
你有一句实话没有?”
爹小声补充说
娘悄悄掐掐爹
我打着饱嗝儿抹黑撒尿
我明白他们俩说的是蒋货儿
去年他赔了个底朝天
见了谁都点头哈腰
喝酒让一个人找回他自己
重新一块块拼接成一件陶罐
不管破损有多大
它还是一个不完美的整体
酒也是个好东西嘛
那个黑夜掩盖了男人的羞耻和顾虑
一座东方大花园搬入他幽密的心室
一朵朵盛开
一朵朵结果
满心欢喜。秋天里等待
“啪嗒,啪嗒——”
一群群农人来收获
不是吗
我睡过的地方麦浪翻香
如果我躺下来,
你就是我的大海。
我睡过的地方麦浪翻香,
海妖的歌声低低盘旋在灯塔顶上,
像一串串影子,
被暴风雨追赶。
该死!
这不怀好意的小眼神,
里面的海水大批撤退,
我也要尾随它们。
泪水汹涌澎湃,
黑暗托举黑暗,
声浪们掉进一道道洋流里,
你可怜的爱情也要消失。
我拼命喊出来一群一群的字
假如放在平时说,
我会非常不好意思,
我会郑重地深呼吸几十下,
一面轻描淡写着说,
嗨——
假如放在平时我大声喊出来,
你会相信吗?
我感觉地球在黑黑宇宙中漫游,
有点晕地球。
我还可以用想法装修你的脑子,
告诉你那一天的那一秒,
我为什么不是我,
你为什么不是你。
我睡过的地方麦浪翻香,
我爱过的人们远走他乡。
我躺在辽阔无边的席梦思床上,
半眯半睡眼睛对着窗子说,
你为什么总是变成一场梦呢?
我也可以变成一朵朵麦穗,
我也可以变成一堆堆麦子,
我也可以变成一个,
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
也可以变成馒头,
去喂饱一个个后人。
【蒋建伟,1974年生于河南项城农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年关》,歌词集《大地麦浪》《啊,柳青先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