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来都是母亲的孩子

从公司大楼出来，已经九点多了。站在霓虹闪烁的街上，我揉揉眼，一时有些发呆。这不，年底了，作为部门小领导，各种报表、总结，手头的工作实在多，不得不加班。其间，老婆打来电话，说女儿的作业还等着我回去签呢，有一道数学题不会。我不由恼了，不会可以在网上搜嘛，难道我不回去，女儿的作业就不做了？老婆认为我说的是混账话，这哪是做父亲的说的，一点责任也不负，要你这个当爹的干吗？

人在争吵的时候，总是一味强调自己的感受，以发泄心中的不满。几句话说不拢，竟在电话里吵了起来。挂掉电话，我的注意力再也无法专注起来，表格里的数字老是看错行，弄得我很是烦躁。紧赶慢赶，总算把第二天要报的表核对好了，关掉电脑，长舒一口气，从大楼里出来，站在十字路口，看着闪烁的霓虹灯，看着街上鱼一样穿梭的车，竟莫名地茫然起来，就像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事实是，这就是我天天来来去去的城市，再也熟悉不过的街区。甚至可以说熟悉到了麻木的程度。

以前下班后，我穿过马路，会不假思索地向右走，因为那里有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有父母张罗的一桌饭菜。结婚后，本来一大家人住在一起挺好，可妻子嫌不方便，吵着要买房，要另过。妻子和母亲时常会有一些小摩擦，我夹在里面，也着实难受。在父母的赞助下，总算是买下一套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妻子选中的新房离父母很远，而且在相反的方向。从那之后，我下班后开始往左拐，人生有了新的轨迹。

站在斑马线上，回忆着往昔岁月，想着刚才和妻子的不愉快，我的犟脾气又上来了，我今天便不向左走，偏不回家，我要向右走，去看看父母。

到父母楼下，已经快十点了，提前也没给父母打招呼，会不会有点晚了？父母会不会多心？我迟疑起来。

再一想，来都来了，怕什么，我今天就是要放肆一把，不签作业有什么大不了，这种捆绑的感觉，我真是受够了。想想自己这么些年，谨小慎微兢兢業业，一晃人到中年，竟然一事无成，不过一小科长而已。见了领导低头哈腰，忙得跟狗似的，回到家里还要受老婆的嘲笑。这样陀螺似的生活，细细想来就像一台油腻的机器，连我自己都鄙视自己。今夜，此刻，我要停下，像个孩子似的，回我自己的家。这样想着，心里竟然有了一股悲壮。

客厅的灯还亮着，父母有看连续剧的习惯。上楼敲开门，父亲吃惊地看着我，连问我怎么了？这么晚，是不是两口子吵架了？

我懒得多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刚加完班，反正已经晚了，过来坐坐，晚上就不回去了。

父亲赶紧给我泡茶。客厅里空荡荡的。我问，我妈呢？父亲说，早睡了，她这几天感冒了，人不舒服，说完要去叫醒母亲。我制止了，心里惭愧得紧。想想平时除了有事来麻烦父母，又有多少时候想过他们，关心过他们。在早先，周日还会带着女儿过来转转，后来女儿上了小学，上了初中，功课多了，辅导课也多，一年竟也来不了几回，反倒是父母，有时会拿着好吃的去看孙女，也就是一顿饭的时间，又回归各自的生活。如今母亲病了，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知道，谈何孝顺？何况还在同一个城市。

我的心里不由一阵悲伤。我正喝着茶，卧室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伟儿，是伟儿回来了吗？很快母亲穿着棉袄从卧室里出来，问我吃晚饭了吗？我说吃了，在公司吃的方便面。母亲说，方便面不能多吃，那东西没营养，还有添加剂，对身体不好。

我站在母亲身后，突然有一种要拥抱母亲的冲动。我问母亲，感冒严重吗？吊没吊液体？母亲说，不碍事，药吃着哩，过几天就好了。说着母亲打开冰箱，要给我炖乌鸡汤。我拦住母亲，让别忙活了。母亲不听，拎着乌鸡进了厨房，还开玩笑说，她下午做饭时左眼皮老跳，原来是儿子要回来呀，这不，乌鸡没白买。

母亲这么一说，我心里更难受了，劝母亲还是算了吧，天都这么晚了，谁吃得下。母亲说，喝点汤就行，用高压锅很快的，一会就好。要我和父亲继续唠嗑，不用帮忙，她做饭听着就行。

看母亲满心欢喜的样子，我还能说什么，只有听任母亲，为他这个长不大的儿子熬制浓浓的爱的鸡汤。

吃完喝完，已近凌晨。我本想住下，第二天直接去单位上班。可母亲劝我还是回去。而且要送我下楼，说是有话要说。

到楼下，母亲对我说，刚才当着你爸我没好意思问，是不是和媳妇吵架了？吵得凶吗？因为什么事？看母亲一脸紧张的神态，我忽地又恼了。但我克制了自己。我清楚，那样只会让母亲更担心。事实上，也就是在电话里争吵了几句而已。我不回家，并不是因为争吵，而是确实想来看看父母，陪陪他们。但母亲既然担心，我还是回去好了。

唠叨完家事，母亲又问我工作累吗，胃上的毛病还有没有再犯？母亲端详着我，像是突然意识到她的儿子年龄也不小了，她叹气道：你看你，鬓角都有白头发了，你这年龄，也该注意身体，学会保养自己，知道吗？

我鼻子一酸，别过母亲，眼睛顿时湿润了。

深夜的大街上我不敢回头。因为我知道，母亲还在街角看着我。我的心里满是愧疚，唯有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我们从来都是母亲的孩子，从来都是！

【羊白，《汉风》副主编。文章见《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山东文学》《小说月刊》《北方文学》《天津文学》《山西文学》《湖南文学》等。有诗集《上帝给我文了身》，小说集《祖母绿》《左右人生》，散文集《一棵树长成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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