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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唐婚姻观念中“五姓女”的迁转

2022-04-17张旭

寻根 2022年2期
关键词:士族彩礼

张旭

关于士族婚姻观念,学人叙述颇详。瞿兑之阐述了汉代婚嫁风俗。闫婷婷则从西晋士族的生活风尚入手,研究其背后的深层原因。吴成国、李铁坚、孔毅、陈利娜从婚姻和政治角度探讨了从东晋到南朝门阀士族身份内婚制状况及逐渐瓦解的原因。高诗敏、李雯、郑芳、和庆锋、徐伯勇、范兆飞等系统地研究了五姓的起源、发展脉络、婚姻观念及唐初形成五姓七宗的深厚历史原因和社会背景。胡如雷全面地研究了士族的兴衰及原因。路从飞则是从五姓七宗自身的家学渊源及礼法传承方面谈“五姓女”对婚族的影响。前田爱子通过对唐代五姓婚姻实态的研究,证明了五姓之间联姻依然是常态。

婚姻观念迁转

从社会发展历程来看,唐代前各个历史时期婚姻观念皆不相同,笔者认为可分为三个阶段:汉代的发展阶段、魏晋的身份内婚制完善阶段、南朝后身份内婚制消解阶段。其中唐代士人热衷娶“五姓女”,正出现在身份内婚制衰落阶段,有其特殊的时代背景,极具象征意义。

(一)汉代发展阶段

汉代婚姻制度粗疏不周,并没有一定程式。《汉书·外戚传》记载张敖本已娶惠帝姊鲁元公主并育有一女,吕后却让惠帝娶其侄女。汉武帝之母王氏,本已嫁与农户金王孙并育有子女,后毅然离婚入宫服侍太子,生下汉武帝并最终被立为皇后。对于再婚之女性,虽帝室也并不以为意。汉代资料较少,但依然可看出当时婚姻并无一定范式,婚姻状况呈现出一定的无序性,正是婚姻制度的不健全和婚姻观念的形成与发展时期的表现。

(二)魏晋身份内婚制完善阶段

西晋政权和平过渡,政治结构成分复杂,导致开国不久就暮气沉沉,迅速腐化。士大夫以酗酒、挥霍、斗富为乐。人们竞相逐财斗富,婚嫁也趋于铺张浪费。东晋皇权的暗弱,形成了士族轮流执政的奇特现象。从汉朝到三国,就是士族门阀政治的形成阶段,曹魏的九品中正制成为门阀政治的渊薮,并最终导致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士族门第森严,自恃甚高,政治上王、庾、谢等门阀大族各领风骚,经济上享受特权,婚配关系上互相联姻,并不与寒门通婚。

杨期是弘农杨氏,汉太尉杨震的后代,世为北方大族,南渡后却总是被东晋士人排挤,“婚宦失类,每排抑之”。这里体现了两个问题,首先是之前南北地理隔阂、文化隔层在现实中的集中体现;其次最重要的原因是杨期打破了士庶不通婚的规则被高门排挤,大家都把他视为“异类”。

桓温执掌朝政后,为儿求婚于琅王氏坦之,却惹得坦之父王述恼怒并詈之为“老兵”,拒绝嫁女。桓温无丝毫办法,最后只能把女儿嫁给王坦之。孙兴公女儿顽劣,想嫁给王坦之顽劣弟王阿智,却说:“但吾寒士,不宜与卿计,欲令阿智娶之。”孙兴公逞智嫁女成功,但是仍然知道自己是寒门弟子,故不敢与王坦之通婚。这里可以看出东晋高门士族的婚姻观念:婚姻以门第为首要之义,士族们牢牢坚守身份内婚原则。士族寒士不仅政治上泾渭分明,同座一席尚不可得,联婚更是痴人说梦。

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寒门与高门不通婚姻,有深刻的文化象征意义,就像玛丽·道格拉斯所说:“从公共意义上说,文化是将一个群体的价值观标准化,它在个人经验间起仲裁和调和的作用。”(玛丽·道格拉斯著,黄建波、卢忱、柳博赟译:《洁净与危险》,民族出版社,2008年)门第观念的背后,是对群体价值、群体文化的一种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是属于门阀群体的共识,区别于不属于门阀群体的人,而违背这门第观念原则的人,则被视为异类并加以排斥。

(三)南朝后身份内婚制消解阶段

士族的政治特权,使得门阀士族不用汲汲于仕途亦能“平流进取,坐至公卿”。东晋初年招徕北人的政策及南渡之人的深厚家资是门阀世族的经济支柱,但是常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长期的特权生活、养尊处优、不理朝政使得绝大多数门阀士族江河日下。刘裕及南朝各代均采取各种措施压制门阀士族,南朝门阀士族丧失其政治及经济基础,已经逐渐式微,入隋后已不能与山东士族相比,在唐代基本销声匿迹。

“五姓女”的产生

与南朝相比,北朝境遇则殊为不同。从北朝至唐初,北方相继形成了李氏(分陇西、赵郡)、崔氏(分博陵及清河)、卢氏(范阳)、郑氏(荥阳)、王氏(太原)等五大显族,称“五姓七宗”,他们拥有极高的社会地位。对于古代士的阶层声望,笔者认为应包括三个方面,即政治地位、经济地位与社会地位。政治地位代表了士在官僚体系中的区位,是一个综合的概念。随着官僚制度的发展,政治体系也在日趋完善与复杂,政治地位也随之多元,但是总的来说,政治地位与级别职权成正相关,相对较稳定。经济地位表示士在实际生活中所拥有的生产资本,社会地位表示在社会群体中的位置,是一种抽象概念,相对于前两者较为特殊,但三者应该是动态纵横交错的形式呈现。

上图展示了三者的关系,既相互独立,又互相重叠,根据历史变迁而呈现不同的特点。五姓七宗拥有良好的家学(儒学经典及礼仪制度)传承,又有聚居的传统,并随着家族的分房迁徙逐渐形成了以聚居为中心并不断向周边辐射的文化圈,北朝多为少数民族政权,不熟悉中原的典章制度,五姓之人因家学的天然优势,熟悉历代礼仪典制,遂多擢拔至高官,彼此间又通婚以维持政治地位,互相帮扶、彼此呼应,遂能历数朝而不倒,到隋唐前已经成为山东望族,为士人熟知。“五姓女”即是这五姓七宗之女。“五姓女”家教礼法俱佳、德才兼备,加之五姓门第颇高,不与他族通婚,但是有些五姓因数代未宦而不能保持其政治及经济地位,已没有资本与其他五姓联姻,所以嫁女便收取高价彩礼,但因其社会声望及良好女德,在诸多士族之女中脱颖而出,成为他族争相迎娶的最佳对象。

“五姓女”的象征因素

瞿明安以象征人類学视角,认为象征包含五个基本特征(群体性、主体性、多重性、时空性、传承性)(瞿明安:《论象征的基本特征》,《民族研究》2007年第5期),笔者以下将详细说明“五姓女”所具有的人类学特征。

(一)“五姓女”的普遍性象征

象征是一种文化现象,人类能使用和理解象征,因而象征具有公设性(公共性),“公设性象征是指人们约定俗成的且人们都能理解的符号形式”(弗洛姆:《被遗忘的语言》,郭已瑶、宋晓萍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公共性即普遍性。五姓七宗经过数代的发展,已经在社会各阶层中形成普遍的认同,这种例子在《旧唐书》中随处可见,如唐高祖认为,北方士族与五姓结婚,就能自高门第,窦威家族世为帝戚,不要妄自菲薄。有些五姓士族已经无力再与其他五姓联姻,但是凭借社会认可,仍旧可以嫁女时收取高价彩礼,而他族因对“五姓女”的认可,愿意出此高价。唐太宗对那些在本朝仕宦不显,分化下沉的五姓屡屡以多求钱币为目的嫁女儿而士人却争相迎娶的现象深恶痛绝,却又不得其要领,最后发出“我不解人间何为重之”的疑问。连权相李义府都不能免俗,娶不到又怀恨在心,破坏五姓联姻却效果甚微,五姓仍“密装饰其女以送夫家”(刘:《隋唐嘉话》,中华书局,1979年)。高宗朝宰相薛元超有三恨,一是未能通过科举入仕途,一是身为宰相却未能修國史,还有一个就是未能娶“五姓女”。

虽然唐朝政府禁止五姓通婚,然而五姓依然保持着联姻的习惯,那些分化的五姓士族,嫁给一般人士时便多求彩礼,《唐代墓志汇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里,也有许多普通官员娶“五姓女”的例证。唐太宗不知道为何士族都热衷于迎求“五姓女”,李义府迎娶不成而肆意报复及薛元超著名的“三恨”、唐代出土墓志等,整体上表现了迎娶“五姓女”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在整个社会中呈现一种无孔不入、弥漫式的氛围,“五姓女”为社会各阶层所广泛认可,士人蜂拥追逐,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普通士人,从唐初到唐末,“五姓女”始终为人所热衷和追求。人们一提到“五姓女”,就会想到其背后所表现的“门阀士族”“门第”“社会声望”等概念,可知“五姓女”并不是某一阶层或者某一区域的概念,而是为整体社会所承认,是一种整体性呈现,具有普遍性的象征意义。

(二)“五姓女”的多重性象征

“五姓女”象征意义丰富,不仅仅是象征了门第,也象征礼法及家学修养,五姓士族家学礼法产生的原因,上文言明,兹不赘述。唐代碑刻中,墓主若是五姓之女,墓志上便会说明籍贯,因此便于分辨,也从侧面看出社会认可,笔者下面就其现实表现从现存碑文中摘撷一二。清河崔氏“习礼言诗,尤专论语”。刘府君妻陇西李氏:“闺ト之法度备该,纂组之勤劳咸习。”吕道仁妻太原王氏:“夫人禀质魁灵,蕴仪阴绪,七篇婉娈,四德优柔。”“七篇”指的是《孟子》,为儒家经典,“四德”与“三从”并列,指的是女性应遵循的道德规范与社会价值。高士明妻太原王氏:“三从显美,四德攸彰,伫范闺庭,轨仪亲族。”所有的墓志都突出了两点:第一点是五姓女具有优秀的文化修养与底蕴,第二点是良好的礼教妇德传统,所以能融睦亲人,和谐宗族。虽然墓志对墓主人的生平有刻意的抬高,但是联系“五姓女”众多的墓志及良好的社会评价,可以认定其家学传统具有深厚内涵和文化底蕴。在广大士族眼中,“五姓女”一词便极具深意及内涵,与其结姻后,不仅仅象征着社会地位的提高,“五姓女”良好的礼法家教及渊博的学识,使其可以内辅良人,下育子嗣,上尊公婆,使得内外和谐稳定,家庭幸福美满,这便是“五姓女”的多样性象征。

“五姓女”象征的时空性

“五姓女”现象的出现,有其时代特征,是身份内婚制瓦解过渡时期出现的,从汉代至两晋,是世族门阀政治发展至完善的阶段,东汉的地方豪强把持州郡实权引起了曹魏九品中正制的改革,而最终又导致了门阀士族政治的形成,与之相匹配的婚配制度是身份内婚制,而南朝一系列强力举措导致了门阀士族最终开始消亡,北朝的士族虽在隋唐初期仍然能保持相当地位,但是已经产生分化,有些五姓士族不得不靠高价彩礼来维持门第,加上唐政府多次修士族志,广开科举,严禁五姓通婚等一系列举措,导致了门阀士族最终走向消亡。“五姓女”一词如今已丧失了其象征意义,“五姓女”的象征意义是有其特殊的历史区间及时间方位的,在一定条件下才具备象征意义,并不是贯穿整个历史进程,符合象征意义的时空性。

“五姓女”象征的传承性

象征符号具有记忆意义,虽然“五姓女”作为特定时期的象征淹没于历史长河中,而它的部分记忆却一直延续了下来,如“五姓女”嫁娶中的高价彩礼现象如今依旧存在,在某些地区甚至引用“五姓女”彩礼事迹以证明高价彩礼的所谓合理性。天价彩礼依然热度不减,加重了家庭负担,影响了社会的风气,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的人口年龄结构。天价彩礼问题渊源有自,体现了文化在人类社会的历史残留及历史记忆。

结 语

以上梳理了五姓女产生的历史渊源及其象征意义,“五姓女”一词有其内在的逻辑及联系,就如拉德克力夫-布朗所说:“凡是有意义的东西就是一个象征,而意义恰恰是象征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史宗:《20世纪西方宗教人类学文选》,金泽、宋立道、徐大建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五姓女”象征了普遍为士族所接受的崇高的社会地位,也源自于其深厚的文学底蕴和严格的礼法修养,具有象征的普遍性及多重性,五姓女产生于士族门阀衰落到灭亡的阶段,是门阀士族最后的挣扎,并未贯穿中国历史始终,这是其作为象征意义的时空特性。而其嫁女索求高价彩礼,也因为人类文化的历史记忆残留,在如今的某些地方还能发挥其部分文化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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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湖北民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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