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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树木精怪形象演变分析

2022-04-16程志丽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青牛树木

程志丽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在中国古代文献中,随处可见精怪的身影,从《山海经》中的精怪、神兽到《聊斋志异》里的狐妖、花精,精怪叙事源远流长。按照精怪的原形可将其分为两大类:非生物类精怪和生物类精怪。前者又可分为自然物精怪和人造物精怪,后者可分为植物精怪和动物精怪。树木精怪是植物精怪的一种,古代典籍记载甚多。通过梳理我国古代典籍中的相关资料,能大致勾画出树木精怪形象的演变轨迹,其中,句芒、动物形树精、人形树精是三个演变阶段。对这三个演变阶段展开讨论,可以了解树木精怪演变的大致过程,也可管窥古代精怪形象的发展脉络。

一、句芒:多重神格互相勾连

句芒是一位兼具春神、东方神、木神多重神格的神祇,不同神格之间互相贯通与勾连,其理论基础是五行观念。

(一)春神

句芒是我国的春神。《礼记·月令》云:“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1]278-280孔颖达疏:“木初生之时,句屈而有芒角,故云句芒。”[1]280孔颖达认为,“句芒”是形容草木发芽时的屈曲形态,春神神名即取意于此。句芒掌管草木五谷的生长,既为春神,也是植物神。

作为神话人物,句芒经常与太皞一起出现,并仿照人间的等级次序,呈现臣子与帝王的上下级关系。作为太皞的得力助手,句芒辅佐太皞,治理春天。《淮南子·天文训》云:“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2]183-184春季是新一轮农业周期的开始。中国古代有许多与立春相关的礼制,《吕氏春秋·孟春纪》云:“先立春三日,太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春,盛德在木。’天子乃斋。立春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春于东郊。还,乃赏卿诸侯大夫于朝。命相布德和令,行庆施惠,下及兆民。”[3]8立春当日,天子亲自率领公卿大臣前往东郊迎春,归来后赏赐众臣,并颁布阳德和柔之令,宽赦天下,惠泽百姓。举国上下都沉浸在立春节庆的喜悦氛围中,足见立春在时令中的重要地位。

对中国这样的传统农业国而言,春种是事关民生的头等大事。立春时,人们通过祭祀神灵,祈求得到保佑,同时表达对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的美好祈愿。迎春之时,随行车马舆服与参祭人员的服饰都必须统一,皆为象征草木的青色,以示对春神的尊敬,《后汉书·祭祀下》载:“立春之日,迎春于东郊,祭青帝、句芒,车旗服饰皆青。”[4]3181除天子祭礼外,都城外的县邑也有轰轰烈烈的迎春神仪式,《后汉书·祭祀下》载:“立春之日,皆青幡帻,迎春于东郭外。令一童男冒青巾,衣青衣,先在东郭外野中。迎春至者,自野中出,则迎者拜之而还,弗祭。三时不迎。”[4]3204-3205不同于天子祭礼的庄重威严,地方的、民间的迎春仪式更为鲜活,更接地气,仪式中的青衣男童或扮作春神,或提供肉身被神灵“依附”,进而成为民众观念中春神的象征体,代表句芒接受百姓叩拜。20世纪90年代,陕西神木大保当汉墓群出土的画像石中出现了句芒的身影。画像中,春神句芒与秋神蓐收左右对应,分别出现于第11号墓门两侧柱上。[5]春、秋二季是农事生产中极受重视的阶段,刻此二神像入墓陪葬体现了农业国对春、秋二季的重视和春、秋二神的崇敬。因此,早在秦汉时期,句芒就已经是官方礼祭、民间信奉的春神了。

(二)东方神

句芒兼任东方之神。早期文献中关于句芒的记载,实际并未提及春这一季节,只简单描述了句芒的形象。此时的句芒只是居于东方、人面鸟身的神话人物,还未成为家喻户晓的春神,《山海经·海外东经》云:“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6]265东方句芒与南方祝融、西方蓐收、北方禺强对应,分别居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四神皆外貌奇特,出场时“乘龙”[6]206或“践蛇”[6]249。

关于句芒管理的东方,相关文献有详细记载,《淮南子·时则训》曰:“东方之极:自碣石山过朝鲜,贯大人之国,东至日出之次,榑木之地,青土树木之野,太皞、句芒之所司者万二千里。”[2]432身为东方神,句芒辅佐太皞治理东方。东方是太阳升起之地,也是神树扶桑生长的地方,遍布着青丘与草木。太阳象征光明、温暖、力量、生命和希望,日出之时,万物都散发出积极向上、蓬勃发展的朝气与活力。古人认为,日出东方。东方与太阳存在天然联系,故东方也有类似的生命寓意。句芒的东方属性为其春神与木神神格奠定了基础。

(三)木神

句芒还是木神,其名曰“重”,《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云:“少暤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修、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此其三祀也。”[7]1503虽然重与少皞氏的关系尚有存疑,但确有重曾担任木神的记载,东汉高诱注《吕氏春秋》云:“句芒,少皞氏之裔子曰重,佐木德之帝,死为木官之神。”[3]5句芒也是木正的官职名。木正即木官,掌木之官,《汉书议》曰:“祠五祀,谓五行,金木水火土也。木正曰勾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皆古贤能治成五行有功者也,主其神祀之。”[8]2399五行之官是古时治理五行有功德的英雄,被尊为神祇,享受祭祀,木正也即木神。早在春秋时期,作为木正,句芒已经位列上公,并被尊为社稷五祀之一,《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云:“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7]1502东汉郑玄也将句芒视作木正,《礼记·月令》:“孟春之月……其帝大皞,其神句芒。”郑玄注曰:“句芒,少皞氏之子,曰重,为木官。”[1]280郭璞注《山海经·海外东经》句芒为“木神”[6]266。因此,春秋至魏晋时期,句芒为木正、木官、木神已经是人们的共识。

从春神、东方神到木神,句芒的多重神格互相勾连,五行学说起了关键作用。中国古人认为五行是构成世界的五种基本元素或物质。《尚书·洪范》云:“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9]296-297五种元素构成世间万物,万物亦可按照五行进行分类与配对。战国时期,五行与阴阳合流,形成阴阳五行理论,经不断充实完善,成为中国文化的“宇宙图式”,对中国的哲学、宗教、术数、艺术、医学、天文等产生了深刻影响。

句芒为木神,是木的化身。五行图式中,句芒对应东方、青色、春季以及天干的甲乙、地支的寅卯。句芒的多重神格在五行系统中相互关联,形成了固定的搭配模式。故祭祀句芒时,方位在东,季节在春,颜色用青,《白虎通·五行》云:“春之为言偆,偆动也。位在东方。其色青,其音角者,气动跃也……其神句芒。句芒者,物之始生,芒之为言萌也。其精青龙……”[10]五行体系中,木、东方、春、青色、青龙、句芒是结合在一起的表达符号。

五行之木有“曲直”的中和之性。孙星衍疏《尚书》云:“曲直者,言木可揉曲,亦可从绳正直。”[9]297作为植物,树亦可曲可直,充满韧性。按照五行学说,树与木的物理性质类似,树是归类于木属性的一种具体事物。树、花卉、草药等植物都具有木的属性,其中以树为代表。在汉语中,树与木同义,二者可合称“树木”,概指树这类植物。因此,树神也由木神充当。树神、木神是一神二职,因此句芒也是中国的树神。

二、青牛:从神灵到精怪的转变

魏晋南北朝时期,树木精怪形象的演变进入新阶段。此时人们多以木精、树精替代木神、树神的叫法。树精、花精、草药精等植物精怪均可归属木精。不过,由于木以树为主,树为木的代表,在具体语境中树与木经常混为一谈,不作区分,树精与木精之间的界限也比较模糊。以树为原形幻化生成的精怪,即树精,有时也称木精。从木神到木精、树精的改变,不只是称呼的变化,背后蕴含了神灵与精怪相互关联的信仰逻辑。

(一)从神灵到精怪的转变

神灵是信仰对象。《礼记·祭法》云:“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1]795古人认为,春神、木神、树神等都是神灵,它们掌管自然现象或自然物;日月天地、山川河流、花草树木等自然物背后,都有神灵支配它们的运动与变化。古人祭祀诸神,祈求神灵保佑,灾异不生。

关于精怪,学界已有明确的界定:“精怪有固定的原型做根基,是具有一定灵性的生命个体。”[11]412树木精怪以树木为原形,自主幻化后能生成具有生命灵性的个体,可简称为树精,有时也会称为树怪或树妖。古代志怪小说中,精、怪、妖三者界限不明,经常混合使用。“怪”的范围最广,一切反常之物、异常现象都属于“怪”,“精”只是其中的特殊族群。“怪”与“妖”之义相通,二者合称“妖怪”,指天地万物的各种反常现象。《左传·宣公十五年》云:“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杨伯峻注:“群物失其常性,古人谓之为妖怪。”[7]763初始意义中的“妖怪”多指异常现象,“精怪”多指具有生命灵性的个体。然而,当异常现象被描述为是精怪活动所致时,“妖怪”和“精怪”常混为一谈,彼此难分。[11]415“妖怪”和“精怪”都被看作控制这些异常现象的有意志的主体。“妖”和“精”均有贬义,捣乱作祟,祸害人间,可合称为“妖精”,含义与“妖怪”“精怪”相同。因此,树精、树怪、树妖都是反常的、与正神有区别的精灵,都可归入树木精怪范畴。

(二)木神与木精的区别

木神与木精的显著区别在于,二者的地位和待遇都不同。魏晋时期,出现了人斗木精青牛的故事。《玄中记》云:“汉桓帝时,出游河上,忽有一青牛从河中出,直走荡桓帝边,人皆惊走……公及牛,乃以手拔牛左足脱,以右手持斧斫牛头杀之。此青牛是万年木精也。”[12]237-238《搜神记》云:“秦时,武都故道有怒特祠,祠上生梓树。秦文公二十七年,使人伐之……树断,中有一青牛出,走入丰水中。其后,青牛出丰水中,使骑击之,不胜。有骑堕地,复上,髻解,被发,牛畏之,乃入水,不敢出。”[13]人类对木神和木精的态度大相径庭,前者进入社稷五祀的贵神行列,后者则是僧道、官吏打杀的对象。从高高在上享受祭祀的木神句芒,到被人类追击的树精青牛,树木精怪之于木神,地位一落千丈。

人类用祭祀取悦神灵,祈求神灵保佑,以达成心愿。“祭祀活动从本质上说,就是古人把人与人之间的求索酬报关系,推广到人与神之间而产生的活动……具体表现就是用礼物向神灵祈祷(求福曰祈,除灾叫祷)或致敬。祈祷是目的,献礼是代价,致敬是手段。”[14]国家祭祀神灵,不仅带有上述的功利性,还带有强烈的政治性。国家祭祀神灵的意图在于保障百姓的生存需求,维持社会的运转秩序,进而巩固国家统治与维护政权稳定。也正因祭祀木神、春神句芒能带来实际的经济和政治利益,所以他才能被尊为贵神。但是,人们在面对精怪时经常会感到恐惧,避而远之;避之不及,则奋起驱逐、斩杀之。精怪属于“怪”的范畴,本身即被赋予反常、灾祸、不祥的寓意,它们的行为也以作祟害人为主。魏晋南北朝时期,精怪的下场都很悲惨,原形被斩杀、砍伐、烧毁,精怪也随之消灭。有能力打杀、制服精怪的,经常是官吏、僧人、道士这三类人士,其中,僧人、道士可以算是剿灭精怪的主力军。这一时期佛、道二教昌炽,僧侣、道士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将精怪视为宗教异端,编造了大量镇压精怪的故事,借以宣扬佛法、道术。精怪被妖魔化、异端化,它们出现便意味着灾难降临。正因如此,树精一出现就会被讨伐,这是维护人间秩序的正义之举、必然之事。

(三)动物形树木精怪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树木精怪以动物形象为主,除了上文提到的牛,还有狗、鹿、羊等。如木精彭侯,状如黑狗,“有物人面狗身,从树中出。敬叔曰,此名‘彭侯’……白泽图曰:‘木之精名彭侯,状如黑狗,无尾’”[15]3380;梓树精为白鹿,“见一白鹿,射之中,寻踪血尽,不知所在。饥困,卧梓树下。仰见所射鹿箭,著树枝”[15]3380;梓树精化为羊,“梓树之精化为青羊,生百年而红,五百年而黄,又五百年而色苍,又五百年而色白”[16],等等。这些动物形树精活动自由、色彩斑斓、形态多样,体现出魏晋志怪小说中树木精怪形象的丰富多彩。

在众多动物形树精中,还是以青牛最为典型。魏晋时期出现了大量青牛树精,并强调寿命长久的树木才能成精。至于树木寿命多长才能化为青牛,并无统一的标准。《玄中记》云:“千年树精为青羊,万岁树精为青牛,多出游人间。”[12]237《嵩高山记》云:“嵩高丘有大松树,或百岁千岁,其精变为青牛。”[8]4232在“物老成精”观念的统摄下,动植物只要活到一定年限便能获得灵性,幻化成精。百岁、千岁、万岁的说法,大抵只是为了突出一个“老”字,拉开精怪与现世人间的距离,为“物老成精”演绎出神异情节。

牛与树木能够互相幻化,与阴阳五行学说不无关系。古人认为,四时遗存的旧气是恶气,疫病的产生是由于四时之恶气造成的,故每个季节的末月要举行送气、除气的活动,以驱逐旧气与瘟疫。《礼记·月令》:“季冬之月……命有司大难,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1]345-346郑玄注:“此难,难阴气也。难阴始于此者,阴气右行,此月之中,日历虚危,虚危有坟墓四司之气,为厉鬼将随强阴出害人也……作土牛者,丑为牛,牛可牵止也,送犹毕也。”[1]346季冬之月的阴寒之气若不驱除干净,厉鬼将有机可乘,从坟墓中出来害人。阴阳五行学说中,水有寒凉、滋润之性,属阴。五行相生相克,土能克水。五行之土对应地支的丑辰未戌,丑牛亦为土畜。迎新气必先除旧气,以土制牛,双管齐下,土牛可以最大程度地驱除阴寒恶气,迎来适宜生长繁育的温暖之春。

做土牛送寒气的习俗早在先秦时已有,《吕氏春秋·季冬纪》云:“出土牛,以送寒气。”[3]259两汉及以后,设土牛已经和东郊迎春结合在一起,《后汉书·礼仪志》载:“立春之日……施土牛耕人于门外。”[4]3102《隋书·礼仪志》载:“立春前五日,于州大门外之东,造青土牛两头,耕夫犁具。立春,有司迎春于东郊,竖青幡于青牛之傍焉。”[17]及至唐宋,出现了立春“打春”“鞭春”等习俗,人们通过鞭打土塑或纸扎春牛的独特仪式,发挥规劝农事、策励春耕的作用。唐人卢肇《谪连州书春牛榜子》云:“不得职田饥欲死,儿侬何事打春牛。”[18]宋代,立春前一天不仅要向开封府进供土制春牛,还要在府衙前放置春牛,小型春牛还是百姓贩售和喜爱的精美玩具。《东京梦华录》卷六载:“立春,前一日,开封府进春牛入禁中鞭春。开封、祥符两县,置春牛于府前,至日绝早,府僚打春,如方州仪。府前左右百姓卖小春牛,往往花装栏坐,上列百戏人物。”[19]从官方到民间,无不重视打春活动,土牛成为迎春习俗中的标志性物件。春季五行属木,阳气生发,树木抽枝生长,牛与树木以春季为纽带紧密相连,为二者互化增添了理论依据。

三、树精的人格化、文人化

青牛树精是中国树木精怪形象演化过程中的过渡阶段。而后,树木精怪开始在外形和思维等方面呈现人格化特征,在唐宋及之后的作品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一)树精人格化

树精的外形由动物形向人形转变,由夹带部分人形特征向完全的人形转化。人格化早期,树精形象还只是类人的怪物,身形、容貌、肢体与正常人类相比仍有差距。如《宣室志·董观》载杉树精,“有一物长五尺余,蔽烛而立,无手及面目”[15]3388;《酉阳杂俎·僧智通》载青桐树精,“有物长六尺余,皂衣青面,张目巨吻”[15]3386;《宣室志·交城里人》中的丹桂树精,“魁然若巨人状,衣朱衣,以皂巾蒙其首,缓步而来,欹偃若甚醉者”[15]2935。这些怪物身形高大,面部模糊丑陋,却已开始穿戴衣物。《潇湘录·崔导》载:“唐荆南有富人崔导者,家贫乏。偶种橘约千余株,每岁大获其利。忽一日,有一株化为一丈夫,长丈余,求见崔导。”[15]3382此橘树精能够化为“长丈余”的丈夫,意味着其外表更加接近人类,而作者以“丈夫”来称呼树精,表明树精已有人类性别的区分。之后,男性树精基本占据了树木精怪形象的主流。

树精的思维意识也变得成熟,拥有了人类的情感,能和人类无障碍交流。柳树精“柳将军”懂得先礼后兵,还会写信恐吓人:“已而投一幅书轩下,字似濡笔而书者,点画纤然。虔命从吏视其字云:‘吾家于此有年矣。堂奥轩级,皆吾之居也。门神户灵,皆吾之隶也。而君突入吾舍,岂其理耶?假令君有舍,吾入之,可乎?既不惧吾,宁不愧于心耶?君速去,勿招败亡之辱。’”[15]3385另一位柳树精“柳藏经”仰慕薛弘机才德,特去拜见切磋,并与薛结成知音,行事作风颇具文人墨客的风范:“忽有一客造门……长揖薛弘机曰:‘足下性尚幽道,道著嘉肥。仆所居不遥,向慕足下操履,特相诣。’弘机一见相得,切磋今古。”[15]3384更有葡萄树精独坐屋外,谦卑求学,“今夕纵风月之游,闻先生在此,故来奉谒。诚不当列先生之席,愿得坐牖下,听先生与客谈足矣”[15]3395。作为植物精怪,树精识文字、谈风月,温文尔雅,显然已经脱离了植物本性,具备了将军、学士的特点。这是继性别区分后的又一次重要变化,树精的身份地位开始从平民百姓向精英阶层攀附。而促成精怪身份转化的幕后推手,当是推崇“士农工商”四民等级的儒士。因此,唐宋时期出现了大量精怪吟诵诗赋的故事。此类故事突破了志怪小说“粗陈梗概”[20]41的写法,是唐人“有意为小说”[20]41的产物。

(二)树精吟诗抒怀

唐宋时期精怪吟诗作赋的故事屡见不鲜。这类故事以精怪为题材,刻意创作的痕迹明显,重在借精怪之口抒发作者的个人情志,树精现身只是点缀故事的趣味性情节,增加故事的奇幻色彩而已。“精怪只是作者手上的创作素材,它们可以被虚构,可以被改写,且倾注着作者的情绪、愿望,映现着作者对生活的感受。”[21]例如《贾秘》,它主要是七树精的自我剖白,言辞文采飞扬,充斥强烈的怨愤之情,痛诉自己虽有栋梁之材,却未被赏识重用,正如某树精所说:“我辈七人,皆负济世之才,而未用于时者。”[15]3382作者借此讥刺时弊,暗喻自己怀才不遇。若抛开精怪身份,七树精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语言骈散结合、错落有致,体现了作者的斐然文采。上述“柳藏经”与薛弘机临别时以诗相赠:“谁谓三才贵,余观万化同。心虚嫌蠹食,年老怯狂风。”[15]3385也是以文自况。“精怪借助诗文表现自我才华,当是文人的展才自露行为的曲折反映”[11]443,后世小说也受此影响。《西游记》第六十四回,写松柏桧竹之精与唐僧在木仙庵“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洋洋洒洒作诗十多首,后来杏仙出场,直称四位为“仙翁”,并当即自吟七律一首,既以自况,也以咏史。[22]树木精怪玩味诗歌,旁征博引,抒发情志,尽显才华,与人间文人雅聚并无二致。

由上述考察可知,《山海经》中人面鸟身的东方句芒,不仅是我国的春神,在阴阳五行学说的作用下也作为木神、树神享受祭祀,显现出多重神格互相勾连的特征。魏晋南北朝时期树木精怪更为具体多样,以牛、羊、狗、鹿等动物形象为主,青牛因其五行属性相合,从众多动物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典型的树木精怪形象。唐代以后,树木精怪在外形和思维方面人格化明显,他们吟诗作赋,抒发自己的情志,讽刺世道不公。看似是树木精怪在发怨悱之论,实为作者借精怪之口倾诉情怀。因此,树木精怪不仅是中国民间信仰的组成部分,也是民间故事、文人创作中经常出现的人物形象。树木精怪形象的演变,不仅有口头文学的丰富想象,也蕴含了深刻的宗教哲学内涵,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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