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文学中的疫病书写
2022-04-16孙艳华
摘 要:日本近代文学与疫病关系密切。广津柳浪的《残菊》、森鸥外的《假面》以及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门》《心》等作品充分体现了结核和伤寒与文学的关系。在以西班牙大流感为题材的作品群中,芥川龙之介、秋田雨雀、永井荷风、岸田国士等文人以日记、信件或随笔的形式记录病症与病痛。这些个人记录远比官方记载更鲜活、直观,也更能引起后人的共鸣,对于疫病防御颇具启示。小说在深入挖掘人们直面传染病大流行时的内心变化方面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志贺直哉的《流行感冒》、菊池宽的《口罩》和宫本百合子的《伸子》是此类作品中的精品。这些作品不仅触及人物的内心世界,还揭示出对他者的暴力、卫生观念欠缺、异国感染者的心理抚慰等社会问题,从而显示出作品的深刻性。疫病文学再现了被感染大潮所吞没的个体的人生、情感与生命的光环,这是疫病文学的现实意义之所在。在文明批评与现实批判方面,与谢野晶子的《从感冒的病床上》和《死亡的恐惧》发人深思。另一方面,日本近代书写疫情的文学也暴露出局限性。仅关注个体的生存状况与心理状态,鲜有对共同体和社会的深入思考;缺乏宏观的视角与恢弘的构架,难以通过作品把握感染病流行时整个社会的状况与日本人群体的精神世界。
关键词:疫病;日本近代文学;西班牙大流感;书写;社会批判
中图分类号:I1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2458-(2022)01-0041-08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2.01.005
由古至今,疫病周而復始地爆发,时常困扰着人类。疫病因此成为文学作
品不可或缺的描写对象。日本文学中也不乏疫病书写,古典文学如此,近现代文学亦然。由于篇幅所限,本文重在探讨日本近代文学中的疫病书写。
明治维新政府建立后,日本在西学东渐的催化与欧化风潮的涤荡下,快马扬鞭地向近代化进发。传统与现代、科学与迷信碰撞,交织,杂糅。尽管西洋医学在江户末期便已传入日本,但时至大正时期,日本仍然处于医学与迷信相混杂的混沌时代。1920年日本内务省卫生局制作了防治西班牙大流感的海报,疫病神的画像跃然纸上。德国留学归来的森鸥外(1862—1922)是日本卫生学领域的专家,但是当其次子和长女相继罹患百日咳时,他竟然默许妻子去参拜金毘罗神,祈祷孩子痊愈。医学的极限和面对传染病时人类的无力感,通过森鸥外的作品《金毘罗》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近代日本人的疫病观
明治及大正时代,日本人的平均寿命仅有45岁。出生4周以内新生儿的死亡率是5%以上,1岁以下婴儿的死亡率在15%以上,也就是说6个婴儿中有1个活不过1年 [1]254。总之,在那个时代,人的生命极其脆弱。像耳闻能详的大文豪,志贺直哉(1883—1971)的长子和长女、森鸥外的次子也未能逃脱夭折的命运。
日本历史上流行病频发。江户时代,仅麻疹就暴发了13次之多,霍乱也发生过两次大流行。对于近代日本人来说,1858年的霍乱和1862年的麻疹大流行仍记忆犹新,这成为近代初期日本人的集体记忆。即便进入近代,流行病仍然时常光顾。正是由于在日常生活中要经常面对死亡,近代日本人对于死亡变得达观。对传染病既有不安、恐惧的一面,也抱有放任、释然的平常心。近代日本人在心理上已经接受了流行病的存在。他们普遍认为流行病是周而复始的,随着季节而来,已经化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种认识观浓缩在《岁时记》的季语中。其中,霍乱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从《新修岁时记》(1909—1911)来看,霍乱作为夏季的季语已逐渐普及。两位近代著名文人以霍乱为季语创作的俳句较具代表性。
コレラの家を出し人こちに来りけり(霍乱之家走出人,向我走过来)文中译文均系笔者所译。
——高滨虚子
一家族格列拉を避けし苫屋かな(一家人躲避霍乱,住进茅草屋)
——尾崎红叶
西班牙大流感平息后,口罩便作为冬季的季语而广为使用[2]。如果说季语诠
释了近代日本人关于疫病的普遍认识,那么,近代的文学作品便是对与疫病相对峙的生命个体的观照。
二、日本近代传染病与文学
在日本近代曾流行的传染病有麻风病、霍乱、结核、伤寒、流感等。其中,对日本社会造成巨大影响的,非1918—1920年的西班牙大流感莫属,死者达45万人。
麻风病属慢性传染病,与其他传染病相比,传染性并不强。但是,由于当时的医学知识贫乏和对麻风病的错误认识,使麻风病患者受到不公平待遇,或被赶出村落,或被强制隔离,备受歧视,甚至殃及家人。关于麻风病文学,最具影响力的当属《麻风病文学全集》出版于2002年,共三集。,收录的全部是麻风病患者创作的文学作品。在近代文学作品中,有麻风病登场的是幸田露伴(1867—1947)的《对骷髅》、生田葵山的《团扇大鼓》、国枝史郎的《神州纐缬城》等。在尾崎红叶(1868—1903)的《巴波川》中也有女性人物身患麻风病。在《对骷髅》中,幸田露伴将在深山邂逅的美丽女性设定为发疯而死的麻风病患者的幽灵。《团扇大鼓》的主人公误以为自己的家族会遗传麻风病而终日惴惴不安,恐惧自己也会发病,担忧人生会被断送。
霍乱曾在江户时代肆虐,时至近代也不曾销声匿迹。在这里介绍几组霍乱感染者的数字:1879年162 637人,1886年155 923人,1890年46 019人,1895年55 144人[3]。前面介绍了尾崎红叶于1903年以霍乱为季语创作的俳句。除此之外,霍乱还出现在其小说《青葡萄》中。泉镜花(1873—1939)的大作《高野圣》中有大段文字描写主人公宗朝因惧怕传染病而不敢轻易饮用河水的情节。宗朝在赶往信州松本途经辻村时,目睹到处撒着白石灰的景象,察觉是“可怕的恶病”在作祟。他抵达山上的茶店后,遂问老板娘:“山下暴发了‘流行病,茶店的水源是否流经辻村?”[4]可以推测,宗朝来到作为故事舞台的岐阜山中时,正在流行霍乱。3542756C-B667-4DFA-A26B-F9C5828093D2
结核在近代是致命的传染病之一。仅明治时代因结核病逝的作家就有樋口一叶(1872—1896)、正冈子规(1867—1902)、高山樗牛(1871—1902)、国木田独步(1871—1908)、二叶亭四迷(1864—1909)、石川啄木(1886—1912)等多人[5]。结核自然也成为近代作家笔下描写的传染病之一。此类代表作品有广津柳浪的《残菊》、德富芦花的《不如归》、田山花袋的《乡村教师》、森鸥外的《假面》等。夏目漱石(1867—1916)也曾创作过多部与结核病相关的小说。
文学作品折射出传染病与文学的密切关系。首先,作者可以通过作品详细描写传染病的发生状况及其周围人对传染病的反应,如广津柳浪的《残菊》。此作品以身患结核病的女主人公阿香的视角,细致地描写了医生的行为、自身的病症与内心活动以及周围人的举动等。
其次,传染病与文本的生成亦有着紧切联系。森鸥外的《假面》就是基于自身的感染经历所创作的。作品由主人公医学博士杉村茂与被诊断为结核病的大学生山口的对话构成。当听到诊断结果时,山口近乎绝望。杉村博士遂拿出一张满是结核菌的咳痰涂片放在显微镜下,让山口观看。杉村告诉山口这是自己的涂片,自己曾罹患结核,但已治愈。杉村许诺为山口保密,以使他能够高尚地活着。并保证为其治疗,不使其传染给他人。作品所提示的是对感染者的救赎问题。一旦感染,会面临来自周围人和社会的排斥与歧视及压力。杉村不但要治愈山口身体的疾病,还通过为患者保密对其进行精神救赎。戴上假面具,隐藏真实的自我,是超越现实的必要手段,这便是《假面》题名的由来。杉村茂即是以森鸥外本人为原型塑造的。据森鸥外的长子森于菟与森鸥外的主治医生额田晋回忆,森鸥外早年患有结核病,因考虑到家人的感受,一直将秘密深藏于心底。森鸥外去世后,对外公开的死因是肾萎缩,其实结核病才是真正的元凶。一直带着面具与“真实”相抗衡的森鸥外,其内心之苦可想而知。可以说,森鸥外通过作品《假面》的发表,自己也获得了精神解脱。
此外,传染病推进了文学作品故事情节的演进。夏目漱石与传染病渊源极深,年幼时因注射天花疫苗而导致脸上落下疤痕;两位兄长和好友正冈子规因结核病相继去世,自身也被感染,所幸症状较轻。结核病成为夏目漱石作品中人物的主要标签。这些人物多表现出对“肺病”的恐惧,而实际罹患“肺病”的只有《野分》中的高柳,以及《玻璃门中》的“自己”的长兄。出现结核病征兆或是可疑症状的是《坑夫》中的主人公及《道草》中的主人公的哥哥。夏目漱石在其多部作品中流露出对于传染病的恐惧。除结核病外,在《二百一十日》《道草》两作品中还对痢疾表现出惊恐。伤寒对于夏目漱石作品的意义远超出结核等其他传染病。如在《我是猫》中讓猫引用后汉张仲景的《伤寒论》,在《从此以后》《门》《心》等作品中伤寒更是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从此以后》讲述的是主人公代助与友人之妻三千代陷入婚外恋的故事。三千代系代助同学菅沼的胞妹。菅沼的母亲和三千代不幸患上伤寒,母亲去世,连菅沼也被传染致死。临终前,菅沼将三千代托付给代助。然而,代助却未娶三千代,而是将其介绍给了友人平冈。伤寒不仅夺去了菅沼的生命,也致使代助犯下了致命的过失,毁掉了三千代和代助的幸福。代助痛恨这场给菅沼家带来灾难的传染病。传染病成为整个事件的导火索。在《门》中,夏目漱石也表达了主人公因伤寒而引发的悔恨之情。身处广岛的主人公宗助在父亲去世后,委托东京的叔父将父亲名下的房地产变卖。临出发前,宗助偶染伤寒,无法赴京。其后,他辗转福冈,奋斗两年后,在友人的帮助下才得以返京。然而,叔父却因脊髓脑膜炎这一传染病突然离世。宗助无法追回变卖资产换得的钱财,致使弟弟的学费也失去了着落。在这里,人生宛如车轮,伤寒便是车轮上的小齿轮,这个有问题的小齿轮导致整个人生发生了逆转。在《心》中,主人公“先生”的双亲死于伤寒,伤寒的设定对于作品情节的展开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正是由于伤寒会突然恶化致死,才使得“先生”的父母未能留下遗言,以致本应留给“先生”的遗产被叔父大量侵吞。概言之,传染病既是夏目漱石构思文学作品的动力,也是他用来建构文本的道具之一。
三、以西班牙大流感为题材的作品群
1918—1920年的西班牙大流感造成全世界范围内的死亡人数达5千万,为第一次世界大战阵亡者的5倍。这场旷日持久的世界大流行在日本曾三度暴发。第一波是1918年5月—7月,发高烧卧床者居多,尚未出现死者;第二波是1918年10月—1919年5月,造成26.6万人死亡;第三波流行于1919年12月—1920年5月,死者达18.7万人[6]。这场大流行的罹患者上至皇族,下至百姓,影响极广。在皇族和政治家中曾爆发集体感染,当时的皇太子裕仁,即后来的昭和天皇。及秩父宫雍仁亲王和三笠宫崇仁亲王、首相原敬及山县有朋等许多阁僚和政府官员,无一幸免。文学家罹患该传染病的更是不计其数。他们以小说、随笔、日记等形式记录下自身或家人的感染经历,或以大流行为背景创作作品。这些作品不仅刻画了患者的痛苦与悲惨的经历,还深入挖掘担心被传染的不安,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对他人的不信任、排斥、歧视,甚至侮辱等复杂的情感与行为。
(一)感染者的描述
芥川龙之介(1892—1927)曾两次感染西班牙大流感,其父亲也因此病而丧命。他在写给朋友的书信中倾诉病痛,甚至留下了辞世之句,可见其症状之重。在1918年11月2日和3日分别写给俳人高滨年尾高滨虚子(1874—1959)的长子。和小岛政二郎的书笺中明确告知自己患上西班牙大流感,“发烧,咳嗽,甚为痛苦”“卧床,高烧,极为虚弱”[1]15。于9日写信给诗人薄田泣堇时道出大流感易反复的特性,并留下诗句:病重恍惚如梦中,寒风吹遍葬礼城。
剧作家秋田雨雀(1883—1962)的《日记》于1918年10月26日和27日详细描述了感染症状:高烧,痛苦,全身疼痛不堪。或许因为秋田的免疫力较强,在10月30日的日记中显示已病愈。但其恩师岛村抱月(1871—1918)和松井须磨子松井须磨子(1886—1919)著名女演员,岛村抱月的恋人。患上流感。岛村因有心脏疾患,呼吸困难。《日记》从10月31日至11月11日记录了岛村病情日渐严重,直至去世、下葬的全过程[1]23-27。3542756C-B667-4DFA-A26B-F9C5828093D2
岛村抱月的去世及两个月后松井须磨子追随岛村自杀身亡,在社会上引起巨大震荡,成为日本西班牙大流感史上的一个标志性事件。秋田的《日记》为还原那段史实提供了第一手材料。
《断肠亭日乘》系永井荷风(1879—1959)的日记,荷风自称断肠亭主人。日记详细记录了发病时的症状。从日记内容看,荷风很可能两次感染西班牙大流感。1918年11月11日,症状为发冷,关节疼痛,但体温正常。从这些表述可以大致断定尚为流感初期,其后數日无大碍,从28日直至12月22日,病情反复发作:恶寒,焦虑;稍有缓解,便又感觉恶寒,头痛。第二次感染始于1920年正月12日,恶寒,高烧40度,口渴,昏昏欲睡,遂写下遗书;病情反复、身体不适与体虚衰弱,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3月21日[1]59-66。永井荷风的例子给予我们两点启示:一是大流感会留下后遗症,如原敬和后面要提到的斋藤茂吉;二是即便病愈后获得了免疫力,也有被第二次感染的可能,如前面所说的芥川龙之介。与历史书不同,日记等文学作品留下的是对历史的鲜活记忆,带着生命的温度。这些留给未来的记忆,对于我们当代人来说是可以借鉴的宝贵财富。
岸田国士(1890—1954)的随笔《感冒数次》除了记录自己高烧40度,合并肺炎的症状外,还描述了嗅觉异常,这一现象在其他人的表述中未曾出现,值得关注。这不禁令人想到2020年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在流行初期,新冠肺炎患者也曾出现过嗅觉与味觉异常的现象。历史竟然惊人地相似!我们不得不慨叹病毒生命力之强大,也不禁引发我们深思:面对生命力如此顽强的病毒,该如何与它相处?是彻底消灭,还是与它共存?
上述日记和书信类作品基本上是对病症和病痛的真实描述,为研究人员掌握西班牙大流感的特征提供了第一手资料。此类描述语言精练、准确,但缺乏想象力。相比而言,小说关于病症的描述则更逼真,也更具体。
宫本百合子(1899—1951)在《伸子》中以细腻的笔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自己和父亲在美国感染大流感的体验。百合子首先以旁观者的视角描写了父亲罹患大流感时的症状:发病时突感头痛,浑身发冷;其后4天病情加重,较少咳嗽,40度上下的高烧和剧烈头痛,全身关节疼痛,无法自主翻身;第6天开始,体温逐渐下降;进入恢复期后依然时有发烧和剧烈头痛,体虚,终日卧床。其后又以患者伸子的视点描绘了自己的体验。发病时先是头痛和发冷,“说话间渐渐头疼起来,与普通的头痛不同,从前额到后头部像是被紧箍咒勒着,越勒越紧,甚至转动眼球都很痛苦。感觉眼球变硬,一转动就会痛。”“感到浑身冷得要命,从脊背到全身不停发抖。汽车的笛声、鞋子敲击坚硬路面的声音,各种刺激无情地回荡在脑中,伸子努力睁开双眼。”“坐在冰冷坚硬的座椅上,紧闭双眼,努力抑制随着摇晃不断向上翻涌的呕吐感,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宾馆。”[1]198“睡衣冰凉!床单冷冰冰的!凉,冷,因感到十分寒冷,伸子一边牙齿打颤,一边将身体蜷缩成团。头宛如石头般,痛苦不堪。”[1]200描写直观,使读者感同身受。在形容浑身发冷时,百合子将其喻为“就像被淋湿的兔子”[1]200。无独有偶,在佐佐木邦的《喷嚏》中,感染大流感的新娘也是以“淋湿”来描述身体发冷的:仿佛脊背被泼了冷水一般。当伸子的症状进一步发展时,其身体的感觉是:“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翻身之际,头部仿佛坠落百尺般麻木。混沌袭来。浑身不再发冷,取而代之的是高烧和痉挛。”“不断说着胡话,意识朦胧。”[1]201“不知自己是清醒,还是在梦中,整夜仿佛被席卷而来的大浪推着,感到身心极度疲惫。困,困极了。”[1]203其中,“头部仿佛坠落百尺般的麻木”“整夜被席卷而来的大浪推着,身体极度疲惫”的描写,形象至极,呼之欲出。
同时,宫本百合子在作品中提示了在异国他乡如何面对传染病的问题。在痛苦、不安之中,伸子感到格外孤独。她不停呼唤着远在日本的母亲,眼角留下了热泪。目前,在海外学习、工作的华人不下数千万。新冠肺炎流行时,身处异国他乡的游子们同样经历了恐惧、不安与孤独。在大灾难面前如何关注这样一个群体,也是今后需要我们深思的社会问题。
(二)描摹心态
歌人,同时身为医生的斋藤茂吉(1882—1953)在1920年1月罹患大流感,并发肺炎合并症,一度病危。虽治愈,但长期受到后遗症的侵扰。人们在大流行期间的应对与心态,通过斋藤的歌集《露霜》中收录的以大流感为主题的诗歌可略窥一斑。1918年11月11日,斋藤在长崎歌会上作诗一首:
はやり風をおそれいましめてしぐれ来し浅夜の床に一人寝にけり
(恐惧流感,自戒自律。落夜独寝,阵雨来袭。)
此时恰逢第一波大流感沉寂,第二波未到来之前。斋藤虽对大流感仍心有余悸,但依然表现出心理上的余裕,并未流露出紧迫感。从这首诗中可发现与当下新冠病毒流行时相通的“自律文化”。但是,转至次年,情况则不同了。斋藤于1919年12月30日写下诗句:
はやり風ははげしくなりし長崎の夜寒をわが子外に行かしめず
(长崎夜寒冷,流行病趋重。吾儿欲外出,为父阻其行。)
寒き雨まれまれに降りはやり風衰へぬ長崎の年暮れむとす
(寒雨稀疏病未衰,长崎欲迎岁末来。)
从中可观察到其心态的变化:徒增了些许紧迫感和悲寂感。此时正是第三波大流感开始流行之际,流感愈演愈烈,于是禁止孩子外出。长崎这座城市在冷雨与传染病的双重打击下迎来岁末。幸运躲过前两波流行的斋藤终于被第三波大爆发击倒了,留下“はやりかぜ一年おそれ過ぎ来しが吾は臥りて現ともなし(惶恐一整年,终染重流感。卧床复恍惚,何日度平安)”的慨叹。
志贺直哉的《流行感冒》以千叶县的我孙子为舞台,勾勒出人们直面西班牙大流感时的生活与所思所感,以及内心的变化。作品描写的是始于1918年秋季的第一波大流行。志贺在《创作余谈》中说,是“原原本本”地描写了发生在志贺家的真实故事。由于第一个孩子夭折,志贺平时格外关注幼女左枝子的健康,甚至有些神经质。当大流感来临时,为了避免女儿受感染,志贺采取了严格的应对措施:不让妻子带女儿参加运动会,让女佣尽量少在外面与人接触,稍有不适便与妻女分房而寝。此时,每年一度的搭台子唱戏拉开序幕。女佣阿石不顾主人的警告,撒谎外出看戏。对此,志贺十分气恼,决心辞掉阿石,在妻子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才勉强将其留下。3周后,流感逐渐势衰。志贺一时大意,被园林店的工人传染,患上流感,结果不但妻儿未能幸免,连女佣きみ和负责护理的护士也被传染。家里唯一未被传染的是阿石。全家人的生活重担落在阿石一人身上。阿石废寝忘食,毫无怨言。在阿石忘我地照顾下,一家人康复。志贺从阿石身上看到了质朴、善良的一面,为自己曾经的行为感到懊悔和羞愧。3542756C-B667-4DFA-A26B-F9C5828093D2
在作品中,志贺直哉将自己刻画成一个“暴君”,不仅呵斥私自外出的阿石,甚至险些将其解雇。《流行感冒》揭示了为保护自己和家人不受传染而将自己的做法强加于人,甚至施加语言暴力,乃至行为暴力的社会问题,这也是作品的深刻之处,在当下具有警示作用。同时,作品真实反映出当时人们的卫生观念,也暴露出卫生观念和对于流行病的认识因出身阶层不同而各异的问题。志贺出身上流社会,受过良好教育,深知大流感的可怕,采取周密的预防措施。但是,当地的居民似乎并不在意,运动会和地区性的庆祝活动照旧举行。人们精心打扮,带着盒饭,为参加一年一度的盛事而倾巢出动。这也是前述日本近代人疫病观的具体体现。女佣们“并非出自卫生观念,而是因我们夫妇的喋喋不休而表现出恐惧流感的样子”。 可见,未受过良好教育的普通民众并不具备疫病学的知识,也未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这也是造成明治及大正时代疫病不断的原因之一。明治及大正时代,日本人缺乏卫生观念,随地吐痰,到处扔垃圾,即便是城市,上下水道也尚未普及,卫生条件极差[1]251,更何况我孙子这样的农村。《流行感冒》发表于西班牙大流感盛行之时,这对于读者预防与应对大流感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菊池宽(1888—1948)的《口罩》刻画了主人公围绕象征着流感的口罩所产生的复杂情感。主人公“我”是一位肥胖且脏器极度衰弱的记者,曾被医生警告:如果患上伤寒或流感,连续三四天高烧40度就会丧命。所以,当西班牙大流感肆虐时,“我”对流感“惧怕极了”,采取了极其严格的自救措施。早晚用双氧水漱口,不得已外出时在口罩里塞上多层纱布,回家后仔细漱口。在今天看来,“我”的防护措施十分科学。当流感初愈、还有些咳嗽的朋友来访时,“我”会很郁闷。当听说来访的朋友回去后高烧,“我”也会两三天都感觉晦气。看到报纸上死亡人数的增减,“我”也随之或忧或喜。时至3月,随着气温转暖,流感的威胁逐渐减弱,几乎所有人都摘掉了口罩,但是,“我”依然戴着口罩。面对嘲笑,“我”据理力争:“不怕得病,冒着被传染的危险,那是野蛮人的勇气。惧怕疾病,彻底规避被传染的危险才是文明人的勇气。别人都摘下口罩的时候,还戴着口罩,是有些奇怪。但那不是胆小,而是作为文明人的勇气。”当“我”发现有人用黑布遮住口鼻时,感到有了底气,仿佛找到了同志和知己,甚至骄傲地认为,“在讲卫生、极其爱惜生命这一点上,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文明人”。进入5月,初夏的阳光灿烂地洒下,尽管报纸上报道流感有些反复,但是我再也没有理由继续戴口罩,是气候给了“我”摘下口罩的勇气。某日,当看到一位青年戴着口罩时,“我”产生了不愉快的冲动,甚至感到有些憎恶。“我”剖析此时的心态是掺杂着以自我为中心的情感,是弱者对强者的反感。自己因顾虑季节和周围人的目光而不敢戴口罩,但那位青年却勇敢地做到了,所以自己才会感到不快,自己被青年的勇气压倒了。作品揭示了日本人的典型行为模式:顾及别人的看法,与周围保持一致,同时,也暴露出这种“统一步调”给人带来的无形压力。
(三)作为“道具”的大流感
谷崎润一郎(1886—1965)的《途上》是以感染症为主题的短篇推理小说。全篇由丧妻的男子与侦探的对话构成。男子的夫人最初患伤寒,其后相继两次感染流感,不久因伤寒病过世。接二连三地患传染病,这引起侦探的警觉。争论聚焦在男子在流行病暴发之际让妻子经常外出是否妥当之上。不言而喻,外出会增加感染的概率。作品写于1919年,恰是西班牙大流感肆虐之时。西班牙大流感为谷崎创作该作品提供了契机。
(四)社会批判
在大流行面前,与谢野晶子(1878—1942)表现出知识分子应有的理性态度与难能可贵的批评精神。她在随笔《从感冒的病床上》《死亡的恐惧》中,将犀利的笔锋指向日本政府和应对大流感不利的社会。
《从感冒的病床上》以第一波大流行为背景。与谢野晶子首先指出此次流感感染性之强,在学校受到感染的孩子,结果传染了全家人。她辛辣地批评日本人是“亡羊补牢的方便主义”:幼儿园、小学和女校在七八成人感染后才商议停课、关园;学校配有校医,却对流感的预防和应急处置不积极。她尖锐地指出这是日本人的通病——眼前主义和方便主义在作祟。同时,指责政府为什么不下令让大型服装店、学校、娱乐场所、大工厂、大型展览会等众人聚集的地方暂时休业以防止感染传播。警视厅卫生科在报纸上警告人们不要去人员密集的地方,校医也如此提醒孩子们,可是大型设施却在照常营业。针对这种矛盾的现象,晶子敏锐地指出:正是由于对社会设施缺乏统一和彻底的监督指導,本应避免的感染却在无限扩大。晶子还尤其关注贫困阶层的疾苦,指出贫民不能服用最有效的退烧药,从而比别人更加痛苦,陷入危险的境地,这与当下新的伦理意识相左,是不合理的,建议国立、公立、私立的卫生机构与富人联手将“米格来宁”和“匹拉米洞”药廉价卖给中流以下阶层的人们。
《死亡的恐惧》体现了第二波大流行来临时与谢野晶子关于流行病与死亡的思考。当晶子看到健康人受感染发病五至七天后死去时,倍感人生无常与死亡威胁的临近。于是,对于死亡进行了深刻的思考:生与死无非是同一事物所显示的两种变化而已;在绝对的世界里不会惧怕死亡,只有在与生的欲望相对时才会怕死;如果放弃生的欲望就会出现绝对安静的世界吧;绝对的死亡不足惧,相对的死亡才可怕。“我”害怕死亡,并非惋惜个体的逝去,而是因为预想到“我”的死去会导致孩子们陷入不幸,所以在尽可能活下去的欲望之下拒绝死亡。而关于如何应对当前的大流感时,她言道:在当下流行病威胁生命之际,“我”只想尽人事听天命。“尽人事”必须是人生的目的。以应对流感为例,没有用尽所有手段去预防和抵御,结果感染而死,是愚钝、怠慢、卑怯、无比遗憾的事情。“我”对许多不接种疫苗的人对待生命的态度不寒而栗,没有比轻视自己的生命更野蛮的。“我”和家人多次接种疫苗,常用药水漱口,有时会不让孩子去学校,尝试一切可能的方法。做到这种地步仍然感染死去的话,那就只能认命了。通过大流感,晶子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在死亡面前,人是何等的脆弱。大灾难往往会突然降临,给人类造成巨大创伤,也会带来混乱。如何应对大灾难,晶子无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本。在这篇随笔中,我们可以看到与谢野晶子在大灾难面前表现出的冷静与知性。深刻思考,科学防御,积极行动,珍视生命,关爱弱势群体,这些都值得我们借鉴与学习。3542756C-B667-4DFA-A26B-F9C5828093D2
结 语
从上述考察中我们不难看出日本近代文学与疫病的密切关系。麻风病、霍乱、结核、伤寒、流感等在近代流行过的传染病,均在文学作品中留下了痕迹,其中,西班牙大流感更是浓墨重彩的一抹。文人墨客们“现身说法”,将自己的病痛及与疾病斗争的经历以日记或信件等形式记录下来。这些个人纪录比官方记载更具说服力,也更能引起后人的共鸣,当流行病来临时,自觉地提高防御意识。从这些记录中,后人也会学到诸如集体感染发生的机制、后遗症的可怕、真正有效的预防措施、免疫问题等方面的经验与教训。小说在深入挖掘人们直面传染病大流行时的内心变化方面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流行感冒》《口罩》《伸子》是此类作品中的精品。这些作品不仅触及人物的内心世界,还揭示出对他者的暴力、卫生观念欠缺、典型行为模式给人造成的压力、异国感染者的心理抚慰等社会问题,从而显示出作品的深刻性。无论何种文学体裁,上述作品直面的都是鲜活的生命与真实的生活,记录了许多被感染大潮所吞没的生命个体。这些文学作品使那些被淹没的个体的人生、情感与生命的光环重新展现在人们面前。这也是疫病文学的现实意义之所在。在文明批评与现实批判方面,与谢野晶子的《从感冒的病床上》和《死亡的恐惧》发人深思。
另一方面,日本近代书写疫情的文学具有局限性与不足。从数量上看,与文人墨客有关疫病撰写的日记、信件相比,真正以传染病为主题创作的小说并不多。即便造成45万人死亡的西班牙大流感,以此为主线撰写的小说也不过寥寥数篇。从内容的深度上看,或许是受到私小说传统的影响,这些作品仅关注疫情期间个体的生存状况与心理状态,除与谢野晶子的随笔外,鲜有对生命共同体和社会的深入思考。从广度上看,这些作品缺乏宏观的视角与恢弘的构架,难以通过作品把握感染病流行时整个社会的状况与日本人群体的精神世界。可以说,在作品的数量、格局、深度以及表现形式上,日本近代疫病文学均与现代疫病文学不可同日而语。
[参 考 文 献]
[1]永江朗.文豪と感染症[M].東京:朝日新聞出版,2021.
[2]日比嘉高.疫病と日本文学[M].東京:三弥井書店,2021:60.
[3]厚生労働省.平成26年版厚生労働白書~健康·预防元~[EB/OL].[2021-12-09].https://www.forth.go.jp/moreinfo/topics/2018/01111338.html.
[4]泉鏡花.高野聖[DB/OL].[2021-12-09].https://www.aozora.gr.jp/cards/000050/files/43466_26099.html.
[5]ロバート·キャンベル.日本古典と感染症[M/CD].東京:KADOKAWA,2021:5272.
[6]磯田道史.感染症の日本史[M/CD].東京:文春新書,2020:270-276.
[责任编辑 孙 丽]
Research on the Portrayal of Epidemic Diseases in Modern Japanese Literature
SUN Yan-hu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uaiyin Normal University, Huaian, Jiangsu, 223300, China)
Abstract: Modern Japanese literature is closely related to epidemic diseas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uberculosis and typhoid fever and literature is fully reflected in Hirotsu Ryuurous Decaying Chrysanthemum, Mori Ougais Persona and Natsume Sousekis Henceforth, Heart and Door. Among the works with the theme of Spanish flu pandemic, the symptoms and pains are recorded in the form of diaries, letters or essays in Akutagawa Ryuunosuke, Akita Ujyaku, Nagai Kafu, Kishida Kunio and other scholars works. These personal records are far more vivid and intuitive than official records, and can also arouse the resonance of future generations, which are quite enlightening for epidemic prevention. The novels play an irreplaceable role in deeply excavating peoples inner changes when challenging the pandemic of infectious diseases. Shiga Naoyas Influenza, Kikuchi Kans Mask and Miyamoto Yurikos Nobuko are the extraordinary ones of such works. These works not only reached into the inner world of the characters, but also revealed the social issues, such as violence against others, lack of health concept, psychological comfort for foreign infected people, thereby reflecting the profundity of the works. Epidemic literature reproduced the aura, emotion and life of individuals swallowed by the tide of infection, which is the practical significance of epidemic literature. In terms of criticism of civilization and reality, Yosanos From the Sickbed with a Cold and The Fear of Death are thought-provoking. On the other hand, Japanese modern literature on the epidemic situation also exposed its limitations. It only paid attention to the living conditions and psychological states of individuals, and rarely dived deep into the community and society. Lacking a macro perspective and a grand framework, it was unable to grasp the situation of the whole society and the mental world of the Japanese population through the works when the infectious disease is prevalent.
Key words: epidemic diseases; modern Japanese literature; Spanish flu pandemic; portrayal; social criticism
收稿日期:2021-10-27
基金項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泉镜花经典作品研究”(13BWW016)
作者简介:孙艳华,女,文学博士,淮阴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日语语言及日本文学研究。3542756C-B667-4DFA-A26B-F9C5828093D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