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自然的旁边(组诗)
2022-04-16雷平阳
晚上把一根木头
扛到山顶
天亮前又去山顶
把木头扛回家
一生做这么一件事,我很少注意到
路边的叶蓼在深秋
弯曲的茎秆红得像吸饱了牛血的
玻璃管。而且这柔软的玻璃管
由眼前的几根逐渐扩展为覆盖
整个山体的无尽之数
直达山顶上的蓝天
能听到牛血咕咕流动的声音
但不能将其与任何肌肉组织联系起来
如此壮阔的一个整体
没有一种躯壳能够装下
如果想象这是无数的躯壳在此敞开
那么想象就是暴政——在我的
想象中——有多少頭牛被赶进天空
就有多少个躯壳在这座山上
血被抽空。因此我心惊胆战
怀疑自己所走的路
一直偏离了路的本身
但又无法纠正。便一反
常态:天亮前
把那根木头扛到山顶
晚上又去山顶把木头
扛回家——上山与下山
置身于黑暗之中
鸳鸯双爪点水疾跑的样子
像提着裙边跑向恋人的少女
——她们都有瞬间爆发巨大能量
又不失优美的本能
不同的是:少女之跑带动不了旁人
而且跑之前就知道自己要跑
鸳鸯之跑则是整个池塘里的鸳鸯
全都跑了起来,跑完了才知道终点上
没有什么东西,但还要一次接一次地跑
像一群疯人院里的少女
当她们终于停下,少女或者鸳鸯
头颅都会歪放在酸疼的翅膀上
安静一会儿。有些惊诧
哀伤,有些痛快淋漓
就像刚刚从一个白浪滔滔的梦境
把自己的灵魂抢救出来
凡是虚构都有
教育世界的资本
凡是落日都在沉沦时把金币留在水上
语言中的虚与实,有时就像在荒凉的山中
行走,忽然遇上一座埋魂的古墓
虚耶,实耶?无论虚实
心都被魂主所夺:他以灵魂
之死作证——世界向我们递来它的终点
尽管这终点阻止不了思想,古墓
也不会出现在高速公路的超车道上
可我们还是听见了象征
灵魂的草茎在脚底下折断
最近几个月,我常常骑车前往
宝象河注入滇池那片弓形的湖湾
有一天,看到一个人赤身裸体
从水中走上岸来。他背对
落日之光,身后的湖泊像光明之海
感觉就是光与水联合把它们的使者
指派到我的视线内
让我得见。我沉重的生身顿时
长出光的翅膀,与光同向
紧跟着太阳向世界告别
——这的确只是俗世中的一幕
但不是神本体,就是这个游泳的人
他把恩赐带给了我:一次
原地不动却去到了天堂的旅行
那虚与实完美的融合
如此贴近恶世的审美标准
比单独的朝觐更令人心旷神怡
鱼 塘
在水下,鱼儿把自由
搅合在死亡之中
隔着穹顶的玻璃静静观看从壁画中
紧盯着自己的鸬鹚和麻鸭
秋天又一次找到
水烛、芦苇和叶蓼
督请它们将枯萎的财产让渡给
倒影博物馆。哦,再小的鱼儿
心中都有万丈波澜,用于生或用于死
辽阔都便于轻盈地转身
而在这座水的小教堂里踱步
肚皮擦着泥巴,食物公有制
来自不同语言和音调的召唤如此
频繁,唯独缺少声音之父
瓦解死亡的轻声一喊
所有事情似乎都只有开始,按年月日
往前推进到某个刻度就停止不动
永远没有终极。就像任何一种美
全是美半途而废的外形。就像
任何一种语言,叙事未了
便陷入难以比喻的
沉默,且以这沉默,就此封压众多
永恒的火山口。没有一条鱼儿见过
在命运中自动增补为神的渔人
旧神不曾完成的工作无处不在
一如让堤坝冻结了流水但未曾
让堤坝成为天堂的围墙。不知道
组成堤坝的石块
会不会为此而发疯
鸬鹚之喙,反复敲击着水的门
唱起古老的《弹歌》:“断竹,
续竹;飞土,逐宍。”歌声
竟然像出自从彼岸
回来的老人之喉
——已经不用验证:在箴言与咒语
密码和祷辞统一失灵的晚上
几乎所有的鱼儿,爱上了诱饵
也爱上了垂钓者放在
堤坝中央的那盏不灭的灯
雨滴击打棕叶,传出瀑布的
声音。棕树和雨滴暗藏瀑布但只
释放声响。经过仔细观察
棕叶的美正在一点点进步——朝着
波涛的方向。夜色中的雨滴
有人以“祈祷时的眼泪”来形容
我觉得这不确切,再糊涂的
信徒也不会无端浪费这么多眼泪
从我的角度看,棕树根本没有
清洗的必要,就算叶片真的变成了
金属,就算方向上的波涛
转换成了巨鲨。在漫长的反自然
进程中,我们从暴烈之物身上
剥下暴烈,然后
贴上软耷耷的饰品
或者在卧室安放花岗岩孔雀
目的都是为了警告被失眠的爪子
抓住心灵的人:用这一种声音
在同一只耳朵内反抗前一种声音
那就是变节。需要吞服
大剂量的安眠药并在暴风雨肆虐的
梦境里丢掉手上紧握的仙人掌
哦,仙人掌,在仙人掌的天空下
我置身仙人掌叢,一点儿
不敢动弹。但凡遇到什么事
不生出反心,不敢设想审判标准
但凡自己绑架自己也不寻找
庞大之物为替罪羊——而雨从傍晚
一直下到了子夜。那个站在
棕榈树下躲雨的人,不是暴风雨
养大的孩子,他只能在棕榈树之间
找个洞穴躲一躲。像古人
在众神中间安插的一根拴马桩
在黑夜中的堤岸上
坐着。水声似从无限遥远的大型动物的骨骼间
传来,闷响,腥味浓稠。身边的藤蓬开细碎的花
像是大象的群雕上落了一层薄雪
香气没有向着我这边飘。树和竹林
形态可见但不是你认识的样子
我以为不会有人在此出现
就我一个,屁股下是一个树桩
而树桩仿佛,顿在了青蛙背上,叫声喊魂
我可以在非常之境想些污水扬波和羡妒猜忌的揪心事。
可总有孤单的人影
不说话,静静地来到,也坐在
几米外的堤岸上,埋首于
风云图和水声,一动不动
有时,则是在荒野中长满
杂草的石渣路上夜游
朝着月亮的方向或夜鸟乍鸣的池塘
也会遇上一个黑影迎面
慢慢走近,不打招呼就擦肩而过
像某片黑云落在地上的灵魂
身上散发着呛人的烟草味。直到他
走远了,不见了,我才发现自己
怀揣着喊他一声的念头,与他
闲聊几句的愿望如此迫切
——只身在夜里遁入野外的人到底
有多少,没人能够统计。有人
一声不吭坐在竹林中,如果你不从竹林穿过
就不会知道里面有人,而且被他吓了一跳
黄昏,夕照中的草叶上
弥漫着一层氤氲的黄晕。天黑下来之前
黄晕退去,有一瞬间
草叶有着叫人揪心的清凉之绿,绿到了
绿色的心里,绿到了稀有的至真之境
旋即就是墨绿,是无可
奈何的灰黑,深黑。旁边公路上的车灯
不时扫到之前一直靠在柳树上操作
遥控飞机的少年身上。忽然出现
忽然消失的灯光里,他的脸
惊现所有儿子的脸。他意犹未了
感觉非常懊恼,一手拿着遥控器
一手握着柳条,用力地
抽打着身前叶片尖厉的水烛
封湖已经很久,偷鱼的人熟悉
草荡间一条条软绵绵的,会叫的小径
从漆黑中闪出一个滴水的身影
就像是溺水者上岸寻找他孤独的儿子
但他们谁都不在对方的生活中
谁都对意外的惊吓无动于衷
电筒光下,偷鱼的人数着鱼,少年
冷冷地望着:活鱼活在死鱼的身边
死鱼活在活鱼的记忆中。他对此
不想发言。头上掉下来的柳叶
有着小白鱼黑色的外形
静静地躺在静止的鱼群中
宁静的夜,不知名的鸟,声音之源
遍布于多个池塘的虫儿,欢愉地鸣奏
两个可以虚构为父子的人,在心里
继续为自己的沉默追加着赌注
整个草滩缩小为一间昏暗的小客厅
——当偷鱼人从渔网内拿出
一架湿漉漉的飞机,扯掉
上面的水草,抬起头看了少年一眼
偷鱼人这才听见少年大叫了一声
扔了柳条,高兴得跺脚
他向他鞠躬,他接住了他
递过来的飞机。仿佛虚构之父
从隐入黑暗的水中,为虚构之子
偷捕到了一只真实的翅膀
一个孤儿用马车
将自己用泥巴塑造的佛像
运往山顶供奉
走在坑洞与巨石的路上,马车颠簸
泥塑的各个部位不停地往下掉
——到达山顶,佛像只剩下几根
绑着稻草的人形松木支架
他抱住马头伤心地抽泣
四下苍茫,无人给他安慰
马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背和眼睛
雷平阳,诗人,1966年7月生于云南昭通,现居昆明。著有诗、散文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