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散文诗美学精髓
——读雁南飞散文诗集《与美好相遇》
2022-04-15敬笃
敬 笃
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散文诗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着,作为独立的文体,虽然一直未受到足够的重视,但“存在即合理”的意义不容抹杀。诚如学者荣光启所言,“散文诗的写作及其为当代汉语诗歌在形式上的创新,功绩不言自明。”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肯定,但他同时也提出了一种新的问题——除了形式创新,还有什么贡献?当然,我们在此再去讨论散文诗合法性问题,显得有些不合时宜。那么,散文诗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散文诗之于文学的意义何在?散文诗文体独特性何在?什么样的散文诗才是好的散文诗?等诸多问题,应该是当下散文诗作者所应该思考的前瞻性、主体性、迫切性问题。在我有限的阅读和写作中,一直认为散文诗的创作是一种深思熟虑的过程,它不应满足于某种形式问题的纠结和迟疑,更多地应该专注于其精神指向和文本内部的舒张。带着这些想法,再去阅读和审视当下散文诗,就不再是戴着有色眼镜观看世界,而是抛掉一切伪饰,回到散文诗的原初状态。近期阅读70后散文诗人雁南飞的散文诗集《与美好相遇》,我愈发地感觉,一部优秀的散文诗不应该拘泥于形式,而应该超出形式,走向文体本身,朝诗人的内在世界走去,挖掘出真正意义上的散文诗美学精髓。
著名美学家朱光潜曾认为,“散文诗又比自由诗降一等,它只是有诗意的小品文,或则说,用散文表现一种诗的境界。”我认为这有失公允的结论,是对散文诗作为独立文体合法性的质疑,也是对散文诗文体的一种偏见。象征主义诗人荻原朔太郎曾提出,“最优秀,最上乘的诗歌才是散文诗”。我认为,这样定义虽然有绝对的成分,但也提出了散文诗艺术旨趣的最高要求。这种从“诗”到“散文诗”的升华,也许是雁南飞坚持写散文诗的缘故吧。据我所知,雁南飞有近十年的时间一度停止了散文诗创作。至于这十年经历了什么,我们不去探究,但他能够重拾散文诗创作,就是对散文诗最大的尊重。我相信,十年对一个作家来说足以走向成熟,至少在创作中能做到深思熟虑。雁南飞走向成熟后的创作仍然选择散文诗这种文体,除了足见其热爱之外,不可忽略的是对散文诗执着的诗学追求。
散文诗人与读者之间如何达成一种共识?这就像作家与读者的关系问题一样,是一个比较值得深入探讨和不容回避的话题。作品总要面向读者,读者是否接受或者是否产生共鸣,这就考验一个作家(诗人)驾驭文字和感情的功底。“从容,笔直,坚定。他握着鞭子,豪迈的一甩一甩。很多年后,回望兴安岭,他的笑容我一猜再猜”(《山道,赶马车的叔叔》)。生动、真实、可感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给读者留下了意犹未尽的感觉。“耐心和智慧,隐藏的眼睛,我想最先看透伪装。哥哥带来的猎狗,扬起后腿撒尿,沉默中不乱节奏”(《东山,下套子的哥哥》)。这种释放天性式的表达,让我感受到散文诗也可以变得更有趣味,尤其是通过猎狗的形象展示,幽默且滑稽地带我们进入一种与人物对照的范畴之内,哥哥的形象一下也就鲜活、饱满了起来。“月光下。远望姐姐,姐姐被夜色劈开。灶膛里,木块在燃烧。姐姐晃身,化做一块木块在燃烧”(《山脚,炖大锅菜的姐姐》)。这里塑造的人物,让人一眼难忘,姐姐的形象像钉子一样钻入读者的内心深处,仿若这燃烧的木块就在眼前,同样赋予“木块”以象征意义,这就是与读者达成的共识。雁南飞有意识地让自己的语言接近真实,接近澄明之境,接近诗的本质,所以他的散文诗才有了这直抵人心的深度。他直面现代人的生存处境,注重语言的丰富性,在奇妙且混合的诗意中,找到那个属于他自己的散文诗写作的契合点,并以此获得读者的共情。正是这种有质地的散文诗,让我看到了散文诗未来的无限可能性。
新诗批评家刘福春认为,“在新诗无边界审美拓展的创作乱象中,只有散文诗还在坚守着诗性的本质”。刘福春提出这样的论断,无疑是对散文诗创作的褒扬,也为散文诗的创作提出了更高层次的要求。且不论散文诗的发展方向如何,优秀的散文诗人仍在追求着属于自我价值的散文诗文本,其创作势头也丝毫不弱。“天晴,一切便安好;天阴,一切也安好。仰望佛祖,我内心全无虚假的崇高。/双手合十,我告诫自己,以及我的弟子:种下快乐,静待花开。耕耘、灌溉、守望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佛祖在讲坛上微笑》)。雁南飞用具有洞察力和穿透力的词语,让处于形而上的佛理轻轻飘落人间,从容淡定地走进读者的内心,切合了梁宗岱倡导的“把无情的哲学化作缱绻”,以一种很巧妙的方式处理语言,完成哲学意义上的追踪。“在魔鬼城,我心中没有鬼。我想看看,你心中的鬼怎么说。/长风,裹尘沙而来。我和你战战兢兢”(《在魔鬼城,我心中没有鬼》)。这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的另一种表达,诗人以自我审度的方式,塑造出了一个胸怀坦荡的“我”。这些借景抒情的散文诗,虽然仍坚持着抒情的“主旨”,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它已经超出了传统抒情的范畴。
爱伦·坡在《诗歌原理》中认为,“诗歌从本质上讲便是神谕式和不连续的。所谓富有诗意即是抒情的东西,而口述的叙事长诗其实是一些抒情的段落与诗化的散文交织而成”。当这些神谕式的东西与抒情的东西交织在一起,所转化的文字,是否就能更多地契合散文诗的文体特征呢?按照海德格尔所言,“诗人是近神的”,那么诗人毫无疑问将与神有一场无法言说的对话,这种对话呈现的方式应该就是诗。雁南飞的散文诗有很强的辨识度,文字中的隐秘便能凸显其智性,折射的恰是诗人个体价值的追求和哲学诉求——不与世俗为伍和妥协的态度,也让我看到了诗人的另一面——那个真实的且超越肉体的存在。在散文诗集《与美好相遇》中,我们可以发现诗人许多类似于游记的散文诗文本。我不愿意把它们视为游记,是因为这其中贯穿着诗人的审美追求和内在反思,最后呈现出来的无论是“希望”也好,“失望”也罢,都体现了诗人尝试以艺术的高蹈来冲破世俗的救赎精神,以及“寄情山水,乐于山水”的豁达豪情。
毋庸讳言,散文诗毫不客气地与抒情传统紧密相连,与抒情性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王志清曾指出,“散文诗的文本要求,即是以‘情’为本位的一元化体系建构,是以‘情’为核心的能量扩散,是以‘情’为向心力而形成的主体结构”。由此可以看出,散文诗创作中情感真挚是必不可少的要素,如果“真情”缺席,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犹如生命缺少灵魂一样。抒情性话语在诗歌中的重要性正如王德威指出的,“抒情话语使他们将语言与声音的创造性与人类知觉的自由性置于优先地位”。这种调和“情景物我”的诗学,源于生命情感的自我生发,来自于抒情主体的自我探索。“你的一杯柠檬,我的一块方糖;你的一张纸条,我的几句批语;你的不知轻重,我的不问东西。存在放在漂流瓶里。医我,疗你……”(《咳,时间都去哪了?》)。诗中的“你”可以有多种意旨,妻子或者其他,但这种产生对峙的表达,让我看到了诗人投入的真情是细致入微,是生活点滴。诗人在表达感情的时候,没有轰轰烈烈的豪言壮语,真情却如泉水一般涌入心头。真正好的散文诗可以让真挚的情感自觉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涌溢,更是一种本我与世界对话的结果。“我们在一片蛙声里探索真理,我们在一缕烛光下打磨意志。/一枚苹果,就这样落下。测量着天地之间的距离。我们各奔东西,我们不言不语”(《一位朋友》)。这是多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句子,其中那句“不言不语”胜过千言万语,印证了即使天各一方,只要有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雁南飞的散文诗题目大都朴实无华,甚至有些大白话(口语化),但其作品内容总是能给我们以惊艳。诗人以朴素与单纯的意象入诗,还原生活与生存的本相,进入生活内部,获得刻骨铭心的体验与感悟,进而挖掘出散文诗美学的精髓。
自散文诗诞生以来,现代性话语就伴随其左右,从未走远。因此,散文诗本身就是现代性的产物,也是现当代文学发展的必然结果。法国作家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曾被无数学者奉为散文诗现代性的圭臬。波德莱尔在论及自己画家朋友的艺术作品时说:“他寻找我们可以称之为现代性的那种东西,因为再没有更好的词来表达我们现在谈的这个观念。对他来说,问题在于从流行的东西中提取它可能包含着的在历史中富有诗意的东西,从过渡中抽出永恒……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其实,德国哲学家、社会学家哈贝马斯也一直强调“现代性是一项未竟的事业”。当下我们一直不遗余力倡导的后现代也是现代性的另一副面孔,是对现代性的重塑和转构。雁南飞的散文诗同样有着对现代性话语的探索,这是当下多数散文诗作者稀缺的优秀品质,凸显了雁南飞思想的洞见性与独特的美学见解。“高原让我陷入接连的空洞。/饥渴的高原上,活着和托举,都是一件高贵的事情”(《高原让我陷入接连的空洞》)。诗人敏感多思,以触及灵魂的方式,获得了自我意义上的灵魂救赎。
雁南飞还尝试着释放散文诗的天性,以词语的还原方式达到不可抵达之处。王德威认为,“超越于不可抵达和不可言说之上,赋予了语言和极致想象力一种可能性空间,去无限的接近”。接近什么?接近本真,接近澄明之境。“在三尺讲台,我站立。我努力地站立,保持一棵树的姿势!一棵树亭亭且直,任折不弯。这奢侈的孤苦,在我的粉笔之下铿锵旺盛。/跪着的老师,教不出站立着的学生。我在画一棵直立的树,站立的树!”(《站立》)。关于教师的话题我们听得太多,在散文诗文本上呈现出来的机会却很少。这是一个极富现代意识的话题,雁南飞以“跪”和“站”折射时代之变,思考着教育与社会发展的关系。众所周知,散文诗是一种高度凝练的文体,从一开始也就注定了这种文体的包容性和多元性。在现代化的时代语境下,散文诗作品的现代意识越充分,它可能达到的思想高度和具有的永恒艺术价值或许将越突出。
雁南飞深谙散文诗写作之道,其散文诗包含着一种非常重要的语言力量,内蕴着自我反思的无限空间,他既能从生活中挖掘散文诗的美学价值,也能在词语的幻变中驾驭情感的流变。很显然,诗人在现实中体会着这个世界的充实,在主观上感受着审美与思想的召唤,这种诗性的召唤依赖散文诗得以赋形。面对生活与生存之境,雁南飞能够清醒地保持内心的沉静,并尝试用词语的幻变,将自己的思想付诸言说之中,不遗余力地创造着那个属于自己的诗意乌托邦,挖掘散文诗美学的精髓。而这,正是值得我们期待的。
[附]雁南飞散文诗选章
在三星堆:我被光深深灼伤
鸭子河畔,颓圯的古墙。沉睡和沉醉,被泥土和岁月纷纷掩埋。
青铜器、玉器、金器、陶器,小小的海贝,硕大的象牙……,掩埋数千年,一醒惊天下。留在人间的片断,这些拼接的原始的证词,使我们自诩的骄傲荡然无存!
醒来的头像,面容清瘦,表情凝重,千人一面。一侧的青铜面具和黄金面罩,暗绿和金黄斑驳着人类的悲哀。看得见的面具,真实得可爱!
几个头像,纵目昂然远望,仿佛要将世间的虚假一一洞穿!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干脆眯着眼,在这群头像面前,我第一次冷冷地感到自己可怜。
通天神树,一碧而上。了无繁叶,一切不需隐藏。
三层树枝弯曲下垂,上有果实和花朵,龙悬主干。九只金乌,站立在果实之上:感恩收获,通神、通灵、通天,无摭无拦无隐无瞒。
抵达梦想的天空,看似简单。一只只金乌,瞳孔里的影像变幻莫测。在我的面前,拷问不已。我千万次的准备,面目全非。我只是远望,常常是振翅不飞。
天空失去,或许终生无法抵达。做一株坚韧的草,在金乌面前,我俯下身来匍匐大地:生根、开花、结果。
青铜大立人,直立逼视着我:大耳朵,深眼眶,大眼晴,让我内心凄迷;两手环抱,手中空空,让我内心惶恐。凝重的丢失,夸张的站立!坚守普世的价值,且孤且苦。集体的狂欢,我们的迷失清清楚楚。短暂的对视,跨越时空的芬芳醺得我的灵魂一点一点复苏。世间的一切事物,包括难得糊涂这个词语,也拥有妙龄女子美丽的腰肢,诱蛊我们误入歧途。天空清澈,我自愧不如秋天里的麻雀。一群在草丛里扑腾的麻雀,不问东西,只顾寻找遗落的粮食。
一个美术老师带着几个孩童,在画速写;一个土豪带着几个朋友,在询问文物的价格;一个朋友精雕的手串,在五千年前的一小串玉管面前,尊严和耐心散落一地。我和夫人穿行一路悲悲喜喜。
光芒照耀。在三星堆,怀揣万千小心。我还是,被光深深灼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