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质书写
——评臧棣诗集《非常动物》
2022-04-15纳兰
纳 兰
大诗人要有诗学建树,一定革新了诗学或创造了一种“未来的诗学”。完全可以将臧棣列入“大诗人”的行列,因为他在“为诗歌的原料注入活力”和诗学方面,皆有建树,是当之无愧的“诗人批评家”。臧棣将诗道提升至“鳟燕”的维度,像“鳟”一样,诗道“意味着灵魂的胜率”(《鳟鱼简史》);像“燕”一样,诗道既然能“越投入,欢快就越源泉”,就能“去修筑一个新的小窝”(《金丝燕简史》)。《诗道鳟燕》,“鳟燕”即“尊严”的谐音,诗道不但是有“鳟燕”(尊严)的,而且在“鳟燕”中也蕴含着诗道。在臧棣的新诗集《非常动物》中,就非常的有“鳟燕”。比如《鳟鱼简史》《金丝燕简史》《唯有燕子为我们援引自然法丛书》《雨燕丛书》《燕》等诗,就是《非常动物》中的非常“鳟燕”。可以说,臧棣倡导一种有“鳟燕”的写作。我们或可借用他《诗道鳟燕》之诗学来解决《非常动物》的问题,在一次诗学与诗的相互阐释中,来体验臧棣如何用一种“动物主题”写作——“协会、丛书和简史”,来贯彻一种“无主题写作”的诗学理念,如何在诗中摆脱主题对人的感觉的束缚。一言以蔽之,《非常动物》的集子中,既有“诗道”,又有“鳟燕”,是“一种探索未知意义的永久的合法性,即探索人之含义的新的可能性”。
有“鳟燕”的写作
臧棣和《非常动物》,既是一种作者与文本的关系,又是一种“一对插翅骏马和一个驾驭者”的关系。他是一位高贵的骑手,发出了一个时代的“词语的声音”,在诗歌使人与存在和解的可能性丧失的时候,臧棣尝试用“非常动物”来反抗存在,用一种动物性来反抗人性的异化。走进臧棣的诗歌内部,就像走进臧棣的内心。他的诗,既有质又有量,向读者呈现出诗歌的形式特点、美学风格以及骑士般高贵的精神特性。《非常动物》的结集出版,亦是光束的集合,“道”的凝聚。读《非常动物》,如见诗人之“道心”。显然,诗人臧棣为动物这个符号增加了新的能指,或者说有为各种动物重新释义的用心,添加诗人为它们所作的“定义”。简而言之,诗人为各种动物单独列传,并写意般赋予它们新的灵魂。
诗的语言之高贵,在于它是内心主权免于受到侵犯与干涉的自由,意味着获得一种“脱钩的鳟鱼”般的自由,同时也意味着“灵魂的胜率”,诗是灵魂的显影液。在诗的语言机制中,诗的语言遵从的是一种民主诗学,是一种既能被共享而又略带私人性质的话语权力。
在《鳟鱼简史》中,“金鳟的显性遗传/注定会把华美的金黄体色升华到/令虹鳟或银鲑只能望尘莫及”。诗是一种高贵的“纯语言”。臧棣所说的“华美的金黄体色”,浅层说是指鳟鱼的颜色,往深了说则是诗的高贵的肤色与肌理。《鳟鱼简史》中有两处提及“骰子”,一处是“灵魂的胜率/可以完全不受骰子滚动的影响”;另一处是“有些很趁手的鱼钩,/是将用熔化的骰子制作的”。想必“骰子”是一个值得玩味的事物。无独有偶,马拉美写过一首《骰子一掷不能取消偶然性》。显然,骰子跟偶然性相关,不受“骰子”的影响,也就是不受偶然性的影响。“熔化的骰子”制成的鱼钩又恰恰与鳟鱼产生必然的关联,也就是说,“脱钩”和不受“骰子”滚动的影响,只是一种愿望。“畅游时,潜入大湖/或海湾;产卵时,哪怕历经劫难/也要回到清澈的溪流中”。臧棣在创造一种诗的“大湖”或“清澈的溪流”,这是一种独属于诗人的“语言的现实”,与“浑浊的水质”截然相对。当诗人“高调宣布:/我只吃自己钓上来的鳟鱼”,也是在宣布“我是‘非常动物’的高贵的骑手”。诗就是他用“词语的骰子”制成的“鱼钩”,他期待的是鳟鱼一般的“隐含读者”。
《非常动物》诗集中关于“鳟”和“燕”的诗,是臧棣不可忽视的重要的诗作,是他《诗道鳟燕》的诗学思想在诗中的具体体现。不仅《非常动物》中有“鳟燕”,诗道中也有“鳟燕”,这是一种有“鳟燕”的写作。
诗学与诗的互阐
臧棣是在写“诗中的诗”,而他亦可称之为“诗人中的诗人”。臧棣在《诗中的诗》一文中指出,“诗中的诗大致涉及三种形态:在诗中谈论诗,在诗中涉及诗,在诗中重新命名诗”(《诗道鳟燕》,第194页)。从臧棣的《非常动物》诗集中可知,“诗中的诗”的三种形态,他均有所涉及。如“除非幸运于诗的秘密”(《大白鲨简史》);“它看上去仍像一首味道十足的诗:/足够美丽,并有点磨人”(《凤尾鱼》);“我因热爱还没有被写出的诗/而观察着这些游动在/水下的鲸鱼……这群温暖的活物是已经写出的诗歌的反面,/它们被陌生同化了,/变得对光线和形状更敏感”(《捕鲸日记》);“那个我们称之为/诗的东西,早已潜伏在/它们周围,像母爱”(《唯心的蝌蚪入门》);“可以飞得远远的,但再也别想/飞出汉语,飞出中国诗歌”(《军舰鸟简史》);等等。
特别是《如何向一只冬天的喜鹊发出诗的邀请》一诗,直接从诗的题目,就可以看出这是一首“以诗论诗”的文本。在诗中,臧棣提出来一种“神秘的对等性”。如“树枝上的喜鹊”和“偶然从树底下走过的路人”之间有一种对等性,“词语的磨损”和“时光的磨损”之间亦有一种对等性,这种对等性,即词与物的新秩序。词语符号的新秩序也会令话语生成意义,并建立新的意义感知。我认为,这不仅仅是事物之间“神秘的对等性”,它们之间还进行着一种“象征交换”。换言之,神秘的对等性正是进行象征交换的前提。个人的苦痛在一种象征交换和对等性的修辞确认中被分摊和缓释了,也为苦痛焦虑找到了一个意象或一个“名称”,达到了一种诗的开放性与人的开放性的统一。
“诗和语言”,是诗人臧棣持续思索和矫正的命题。他认为,诗的神秘性、超越性和开放性,是“用于自我改造”之因。在他的诗中,不难挖掘出“神秘性、超越性和开放性”的文本层次,体现了一种心智现象。读臧棣的“深刻的心智”之诗,要求批评家或读者能够拥有对等的心智场域,并能够做出“得体的反应”。如他的《海螺协会》,读来就有种“智识的欢乐”和“灵性的愉悦”之感。
诗歌大师既要有过硬的修辞能力,也要有柔软的感受力,更要有辽阔的想象力。海螺就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一个通往主体性的密道。灵视的部分,是指诗人看到了“你的空壳不啻是迷宫的缩影”;灵视的结果,正是诗人对海螺的死死的拿捏和恰到好处的放松。整首诗从“但你的故事/比放松更吸引人”开始,具有了一种迷人的“叙事性”和神话色彩,神话的核心中包含着真理,就像诗包含着真理和美一样。《海螺协会》叙述着海螺的故事,以“在我之前”作为分界线,层层递进,死、空虚、螃蟹分别成为具有主动性的主体,而海螺这是一个被剖析和解构的对象。作者处在一个他者的位置,藉由海螺与“死”“空虚”“螃蟹”的关系,隐喻着对另外的事物的认识和自身与世界的共生关系。数次出现的“打开过你”,仿佛一个对象已经被彻彻底底地打开,全然没有秘密。换言之,“海螺”已经被去神秘化。诗人臧棣既处变不惊,又超然于物外,在诗中展示意识的流动的同时,也在呈现着一个批评家的智力行为。臧棣在诗中,创造了一种隐秘的话语秩序,拥有新的语言方式和生命的自我觉悟。读他的诗,有一种流动的现代性之感,就像手持一个鼓槌,以不同的频次与力度敲击读者内心的鼓手。然而,“打开过你”还处于一种未完成的状态,就像在“死”“空虚”“螃蟹”之后,是“时光和影子/又联手多次打开过你”。你持续地被打开,被具有陌生感的访客持续地造访,持续处在一个迎接“心智的挑战”状态,就如这个世界持续处于一个生成性之中。最后,诗人从他者和灵视的位置,像一个词那样在一首海螺的诗中“入列”,成为了“最后打开你的人”。臧棣在诗中呈现出一波三折,不但看到了“迷宫的缩影”,而且自己也是封存“悬念的抽屉”。这种既打开又封存,看似悖论,实则就是诗之“神秘性、超越性和开放性”的奥秘。
与异己文本的相遇
“与一个异己文本的相遇,以便给心智一个小小的蜜月”。臧棣的《非常动物》既是“陌生之书”,也是异己文本。阅读《非常动物》,显然也就是一次心智的蜜月之旅。臧棣在贯彻一种异质书写的理念,在这些“有典型性的共同之处”的诗篇中,充满创新性想象。
首先异质书写是一种转化行为,或者说是将“高贵的习性”灌注到诗歌文本中的行为,提升了诗歌的品质,也据斥一部分人,但能迎接“无限多的少数人”。其次,异质书写是一种诗学理念,只有异质,才能抵制语言的腐败,才能卓尔不群。最后,异质书写是一种“神秘的辛劳”,金丝燕“挑选之后,/将羽绒或枯枝混入唾液”,暗含着一种诗人的语言学,通过遴选词语,利用组合关系筑造诗之“新巢”。因此“这些飞过了长江的/金丝燕仍会耗费大量心血/去修筑一个新的小窝”,就是诗人践行异质书写的具体体现。此外,贴有“入门”“简史”“丛书”“协会”等标签的诗,是另一种异质书写的体现,是异质书写带给臧棣的“一张弓/在自由的空气中射穿了/历史的谎言和时间的无意义”的欣快感。
罗兰·巴特在《未知的语言》中认为,“一种遥远的语言借由缕缕微光,能唤起种种不可化约的差异;前往这些差异构成的视域,又是助益良多的”。臧棣的异质书写和诗歌的字里行间中就有缕缕微光,并形成了“差异构成的视域”。他的诗“就好像有一团黑色的火球”(《猫头鹰协会》),不但有缕缕微光,而且有“深深的蹄印”,将你引领到有光之处,恰如“将活水引到/野马出没的地方”(《野马简史》)。作为言说主体的诗人臧棣,通过对语言本体的思考,借助诗歌这个载体和桥梁扩充了语言的巨大空间。“此地”是光的所在,“隐身在星光的祈祷中”是指诗的语言,是放光的语言,又是具有可传达性的语言,或者说是一种祈祷并期待垂听和眷顾的语言,具有慰藉和疗愈属性。
写诗,无疑具有物质性的能量分泌,要追寻“二十种以上的意思”(《观蚁记》),而诗之多义性,就是异质性书写所追求的效果之一。读臧棣的诗集《非常动物》,就是一次与异质文本的相遇,让你“隐身在星光的祈祷中”,体会“浸透在星光中”的时间之慢。
[附]臧棣的诗两首
白头鹎简史
天性的活泼从一开始
就无关世界的印象是否依赖于
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弥补;
一旦鸣叫,它就是悲歌的反面,
所有的颤音都会集中于
比激越更婉转,就仿佛相互吸引
在它那边,仅凭单纯的召唤
就能成就;无需更多的风声
兜底那自然的动静。传闻中,
它更偏爱高大的榕树,
而我毫无来由地相信
比起相思树,秋天的柿子树
是更适合它的乐器;雄性枕部的
白毛可不是随便醒目的,
而飞翔是它的活泼的指法;
不合比例,那只是我们的角度
受限于人的视野;更何况
由于蠢笨,人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那些被它叼走的金黄的柿子
算什么呢?表面上,它的行为
近乎公开的偷窃;而一旦我困惑于
人的损失不再是一种代价,
那被它分享的收获仿佛
也从我的身体里带走了
一种等重的异物:很突然,
但并不妨碍我确信,那减去的分量,
一点也不亚于一次大扫除。
鸳鸯简史
水性好到很洁癖,它们的栖息地
往往也是理想的垂钓之地。
风动之后,如果真的去丈量,池塘的
宽度多半和神话的直径不相上下;
仿佛和我们也有很大的关系——
在它们身上,自在比自由
更启发潜在的游戏;此外,
华丽的警惕性也一点都不多余。
因为我们很少见到它们
不成双入对;抑或我们不愿接受
其他不够浪漫的统计数字,
所以,爱情的标本非它们莫属。
形影相随之际,更有刻骨的厮守
将游禽的天性升华为
一种高贵的习性。在附近,
会弯腰的芦苇固然很拟人,
但绝比不上造物的蛮力
在它们身上下过的血本:
它们的鸣叫短促,尖厉到世界
尽管充满危险,但依然有
很多漂亮的回旋余地。此外,
别总盯着外表妖艳的羽毛看;
要注意那像箭簇的小东西——
红与黑,功夫可全醒目在嘴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