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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解字》徐铉注“俗别字”举隅

2022-04-15王亚芳陈正正

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别字俗字异体字

王亚芳,陈正正

(1.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24;2.河南大学,河南 开封 475001)

《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是我国第一部辨析字形、声读和解说字义的字典,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字书之一。经过多年的辗转传写,又由于唐李阳冰的窜改,以至于错误遗脱,违失本真。宋太宗于雍熙三年(公元986年)命徐铉与句中正、葛湍等共同校订,所成校订本《说文》,世称“大徐本”。关于“俗别字”的定义,本文主要采用张涌泉先生的观点:“汉字史上各个时期与正字相对而言的主要流行于民间的通俗字体称为俗字。”[1]6俗字即异体字的一种,与正字相对而言,指流行于民间、笔画较少、不同于正体的简体字。旧时曾以收入《说文》的字为正字,其余的字为俗字,俗字是非正统字。如“乱”为“亂”的俗字。俗字由于书写便捷、表意明确,随着时代的发展成为约定俗成的正字。如体、灯、尘等,旧时被看作俗字,汉字简化之后即成为正字。黄德宽在总结徐铉的《说文》学成就时曾说道:“纠正时俗讹变……如此之类,徐铉附带于《说文》原文后,辨正俗别,这实际已超出校订《说文》的工作之外。”[2]84正是由于徐铉等的校订,《说文》才得以流传于世。

一、徐铉其人

徐铉其人事迹来自金传道的《徐铉年谱》[3]。徐铉(公元916-991年),字鼎臣,先世会稽(今浙江绍兴),后迁居广陵(今江苏扬州市)。五代到北宋时期的学者、书法家、江都少尹徐延休之子。徐铉十岁能文,与韩熙载齐名,合称“韩徐”。初仕杨吴,担任校书郎。再仕南唐,历任知制诰、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吏部尚书。随后主李煜归顺北宋,历任太子率更令、散骑常侍,世称“徐骑省”。工于书法,喜好李斯小篆,与弟徐锴合称“江东二徐”。参与编纂《文苑英华》,著有个人文集30卷,《质疑论》若干卷。徐铉在文字、诗歌、散文创作方面成就十分突出,《全唐文》《全唐诗》《全宋文》均收录其作品。淳化初年,因事贬为静难军行军司马,病逝于任上,时年七十六岁。

二、《说文》徐铉注“俗别字”说解辩证举例

徐铉给大徐本《说文》很多批注说明,据1963年中华书局影印清陈昌治刻大徐本《说文》附录的检别体字表,徐铉所注“俗别字”共计有147个。徐铉在《说文》原字下注曰“今俗作某”“今俗别作某”,则该俗字必为宋时通行字,或与《说文》之字并行,或已代替《说文》原字。现阶段一些重要的汉字学著作,很少关注徐铉的注释内容,只是简单加以介绍,没有深入细致考辨。以徐铉“俗别字”注释《说文》为例,选取其中典型材料进行考辨,尝试管中窥豹,发掘徐铉的俗字观念。

(1)每,《说文》:“艸盛上出也。从屮母声。”臣铉等案:《左传》:“原田每每。”今别作莓,非是[4]15。

按:《文选·魏都赋》:“兰渚莓莓,石濑汤汤。”李善注:“《左氏传》曰:‘原田莓莓。’杜预曰:若原田之草莓莓然。”今本《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作“每每”。莓莓为草茂盛之样。亦作每每。李善所见注本为“莓莓”,说明至晚唐代“每”已俗写为“莓”。《广韵·灰韵》:“莓,莓莓,美田也。”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每,字亦作‘莓’。假借为每。”“莓”为草茂盛义,后出分化字,符合汉字形义统一的原理,徐铉认为不是,拘泥本字,不当。每也不是假借字。《汉语大字典》未列此义项,当补。

(2)苣,《说文》:“束苇烧。从艸巨声。”臣铉等曰:今俗别作炬,非是[4]25。

按:《慧琳音义》卷第六十四《四分僧羯磨》上卷音义:“慧炬:下渠吕反。《说文》作‘苣’。苣,束草爇火以昭燎也。从草从巨。”《玉篇·火部》:“苣,亦作炬。”《说文解字注》:“《后汉书·皇甫嵩传》:‘束苣乘城。’俗作炬。以此为苣蕂、莴苣字。”文献亦有用例。《史记·田单列传》:“牛尾炬火光明炫耀。”慧琳、段玉裁均将炬、苣联系解释。炬为苣束火焚烧义之换旁分化字。徐铉认为不是,不明用字事实,不当。《汉语大字典》没有说明炬与苣之关系,当补。

(3)草,《说文》:“百芔也。从二屮。凡艸之属皆从艸。仓老切。草斗,栎实也。一曰象斗子。从艸早声。”臣铉等曰:今俗以此为艸木之艸,别作皁字,为黑色之皁。案:栎实可以染帛,为黑色,故曰草。通用为草栈字。今俗书皁,或从白从十,或从白从七,皆无意义,无以下笔[4]15。

按:草,《说文》未收。《说文解字注》:“俗以草为艸。乃别以皁为草。”艸为草木字本字,后多用草字为之。为记录皂荚义,另创制皁字。徐铉相较于段玉裁更早揭示艸、草、皂三字关系,可从。裘锡圭认为“艸是草木之草的本字……草斗的草后来写作皁,又变成皂”[5]177,认为这类属于假借字取代本字。

(4)吝,《说文》:“恨惜也。从口文声。《易》曰:‘以往吝。’”臣铉等曰:今俗别作恡,非是。,古文吝从彣[4]34。

按:恡为吝后造之形声字。文献用例较早。《商君书》:“吾闻穷巷多恡,曲学多辩。”《慧琳音义》卷三《大般若经》第三百四十九卷音义:“悭恡:上口间反。《广雅》:‘爱财也。’下邻信反。《广雅》:‘恡,鄙也。’《字书》:‘贪惜也。’《韵英》云:‘悭恡,固惜也。’或作、遴。古文作、吝。㓞,音悭瞎反也。”慧琳分析了恡、、吝等字的关系,可从。汉字的发展趋势是形声化,恡字从心声,合乎汉字构形理据。徐铉否定,不当。

(5)趮,《说文》:“疾也。从走喿声。”臣铉等曰:今俗别作躁,非是[4]36。

按:《玄应音义》卷二十二《瑜伽师地论》音义:“躁动:又作趮,同。祖到反。躁谓扰动,谓不安静也。”《说文解字注》:“郑云。趮,旁掉也。按今字作躁。”《论语·季氏》:“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躁为趮之换旁异体字。徐铉否定,不当。

(6)瞑,《说文》:“翕目也。从目、冥,冥亦声。”臣铉等曰:今俗别作眠,非是[4]72。

按:《玄应音义》卷第十二《杂宝藏经》第八卷音义:“眼眠:正作瞑,同。莫田反。《说文》云:‘瞑,翕也。’《尔雅》:‘翕,合也。’”《玉篇·目部》:“眠,同瞑。”《列子·周穆王》:“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眠为瞑之换声旁异体字。眠更为通行,或因为声旁民书写更为简易。徐铉否定,不当。

(7)橃,《说文》:“海中大船。从木发声。”臣铉等曰:今俗别作筏,非是[4]124。

(8)瞚,《说文》:“开阖目数摇也。从目寅声。”臣铉等曰:今俗别作瞬,非是[4]73。

按:《玄应音义》卷第十五《僧祇经》第七卷:“睩瞬:力谷反。睩视貌也。下尸反。《说文》:‘目开合数摇也。’”《篆隶万象名义》卷十二《目部》:“瞚,尸润反。瞬,同上。”《庄子·庚桑楚》:“终日视而目不瞬”,陆德明《经典释文》:“瞚,字又作瞬,同。动也。”瞬当为瞚之换声旁异体字。徐铉否定,不当。

(9)刅,《说文》:“伤也。从刃从一。”臣铉等曰:今俗别作疮,非是也。创或从刀仓声[4]93。

按:《玄应音义》卷第十四《四分律》第三卷:“创孔:古文戗刃二形今作创,同。初良反。《说文》:‘创,伤也。’《礼记》:‘头有创则沐是也’,又音楚亮反。创,始也,非今所取。今皆作疮,近字耳。”疮、创均为后出异体字。构形模式变化,从原先的会意字改为形声字,构形理据更加清晰,徐铉否定,不当。

(10)盦,《说文》:“覆盖也。从皿酓声。”臣铉等曰:今俗别作罯,非是[4]104。

按:《说文》:“覆也。从网音声。”盦、罯音义皆近,但是是否用盦、罯记录同一个词,仍待考究。陆宗达将盦、罯[7]379系联为同源词,感觉证据不足,文献中有盦、罯通用证据,徐铉认为盦、罯音义接近,就把罯认为是盦的俗字,但是简单予以否定,不当。

按:《慧琳音义》卷七十九《经律异相》第二十四卷音义:“灯炷:上音登。《文字典说》:‘灯,明也。’从火。下朱树反。《集训》作主,主者灯心主也。”《说文解字注》:“按丶主古今字。主、炷亦古今字。凡主人、主意字本当作丶。今假主为丶而丶废矣。假主为丶则不得不别造镫炷字。正如假左为、不得不别造佐为左也。”丶并非独立字形,为构件符号。炷当为主之本义后出形声字。徐铉否定,不当。

按:《慧琳音义》卷第八十三《大唐三藏玄奘法师本传》第五卷音义:“万:嫂劳反。《文字集略》:‘,舟数也。《说文》:‘,船总名’也。从木,叜声。传从舟作艘,俗字也。”艘义符换为舟,表意性更强,形义关系更加清晰。徐铉否定,不当。

(13)斻,《说文》:“方舟也。从方亢声。《礼》:‘天子造舟,诸矦维舟,大夫方舟,士特舟。’”臣铉等曰:今俗别作航,非是[4]176。

按:《慧琳音义》卷第九十六《弘明集》第十卷音义:“舟航:鹤郎反。《毛诗》传云:‘航,渡也。’顾野王云:‘今谓所以济渡之舟为航’,《古今正字》义同。从舟,亢声。亦作斻,音㓻也。”《说文解字注》:“《卫风》:‘一苇杭之。’毛曰。杭、渡也。杭即字。诗谓一苇可以为之舟也。舟所以渡。故谓渡为。”慧琳认为斻、航一字。、航形体较远,疑书写讹为杭,构件方与木多混讹,航为杭之构件换用。《汉语大字典》引《说文解字注》例证,较晚。

(14)沈,《说文》:“陵上滈水也。从水冘声。一曰浊黕也。”臣铉等曰:今俗别作沉,冗不成字,非是[4]234。

按:《玄应音义》卷第五《菩萨本行经》上卷音义:“煼谷:又作炒、㷅、三形,同。初狡反。《方言》:‘㷅,火干也。’”《慧琳音义》卷第四十四《菩萨本行经》上卷音义:“谷:又作炒、㷅、三形,同。初狡反。《方言》‘:㷅,火干也。’”、炒均为后出形声字,构形理据更加清晰,《汉语大字典》引用《说文解字注》较晚,当改。

(16)㓵,《说文》:“刀剑刃也。从刀㖾声。”臣铉等曰:今俗作锷,非是[4]91。

按:《可洪音义》卷七《大唐翻经》第一卷音义:“釿㓵:五各反。釰锋也。正作锷。”《汉书·萧望之传》:“底厉锋锷。”颜师古注:“锷,刃旁也。”锷当为㓵的换形异体字,用例较多。徐铉否定,不当。

(17)櫎,《说文》:“所以几器。从木广声。一曰帷屏风之属。”臣铉等曰:今别作幌,非是[4]122。

按:徐锴《说文系传》:“臣锴曰:“櫎之言横也;几者,阁也。齐谢惠连《雪赋》曰:‘月承幌而通辉。’幌即此櫎字。””《说文解字注》:“櫎之字一变为榥。再变为幌。”櫎先换声旁为榥,再换形旁为幌。幌为后出形声字,形义关系更清晰,徐铉否定,不当。

(18)榜,《说文》:“所以辅弓弩。从木㫄声。”臣铉等案:李舟《切韵》一音北孟切。进船也。又音北朗切。木片也。今俗作牓,非是[4]123。

按:《玄应音义》卷第十五《十诵律》第七卷音义:“木牓:秿莽反。谓以木贯身,立以大摽上牓人善恶,以视之也。律文作榜,补盲反。弓辅也,榜非此义。”《慧琳音义》卷五十二《中阿含经》第三十九卷音义:“摽牓:补朗反。谓物标记也。字从片,经文从木作榜。补孟反,非此义也。”牓为标榜的后出换旁异体字,与本义不合,但是形义关系也清晰,徐铉否定,不当。

(20)吅:惊嘑也。从二口。凡吅之属皆从吅。读若讙。臣铉等曰:或通用讙,今俗别作喧,非是[4]35。

按:《玄应音义》卷第二十二《瑜伽师地论》第三十三卷音义:“諠噪:古文作吅,又作讙,同。虚反。《广雅》:‘諠,鸣声也。’下乘到反。《说文》:‘噪扰耳孔也’,声噪群呼烦扰也。”《集韵》卷七上《颂韵》:“讼䛦㕬吅:《说文》:‘争也。’一曰謌讼。古作䛦、㕬、吅。”諠、喧等字为吅后出异体字。徐铉否定,不当。

三、对徐铉“俗别字”研究的意义

通过对上述汉字的字际关系分析得出:徐铉对《说文》本字较为拘泥,对后出构形更为清晰的形声字、分化字予以排斥,这批字大都是魏晋到唐代俗字纷呈时代新造的,有充足的文献例证,徐铉多认为“非是”,这体现了他汉字学观念较为保守、拘泥的一面,这与他校订《说文》的观念是一致的。正如黄德宽所言:“从《说文》研究的发展看,这与李阳冰开启‘另立新说’的风气是相一致的,只是徐铉的态度显得更为审慎。”[2]85一切以《说文》本字为准,这一观念也影响了后代尤其是清代的小学研究。徐铉又解释说明了一批字际关系,对文献真实用字进行了说明,为汉字学研究提供了参考和借鉴,在字际关系解释方面,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和学术意义。

尽管徐铉对所列俗别字以“非”或“非是”斥之,但从其多已成为后世正体来看,“俗别字”自有其不容忽视的社会意义。首先,结构简化、书写便捷的“俗别字”降低了汉字结构的繁难特点;其次,改造和利用“俗别字”为汉字产生新字提供了途径,“俗别字”不仅体现了汉字构造示音的结构理念,还体现了汉字表意的传统。

对徐铉“俗别字”的研究,一方面可以帮助了解汉代到宋代的文字发展情况,也有助于理解徐铉的文字观,对汉语文字学史提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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