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垣曲北白鹅墓地与周代的“西燕”*

2022-04-15黄国伟

湖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韩城白鹅铭文

黄国伟,胡 宁

(1.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历史系,北京 102488;2.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一、北白鹅墓地出土铜器铭文分析

2020年12月8日,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在其微信公众号平台介绍了垣曲县北白鹅村墓地的考古发现[1]。北白鹅墓地共发现9座竖穴土坑墓,其中M1、M5、M6三座大型墓,余六座中型墓。墓葬除M5、M9两座中型墓外均有腰坑,其中M1、M2、M3、M4、M7的腰坑中有殉狗,M1墓室西北角填土中发现殉人一具[2]。腰坑、殉狗、殉人等葬俗多见于西周早中期的商移民墓葬中,周人墓葬鲜见。对于北白鹅墓地整体时代,发掘者定在春秋初期,这与腰坑殉狗葬俗普遍出现的时间并不符合,却也显示出北白鹅墓地的独特之处。

北白鹅墓地有铭铜器主要出自M3、M5、M6三座墓。M3长4.4米,宽3.3米,深7米,在墓地中属中型墓,其中有铭文铜器主要为同铭的四件夺簋与虢季甗。

M3出夺簋,簋身敛口方唇,口沿下饰一周窃曲纹,腹饰瓦纹,双耳上有紧贴簋耳的兽头,下方有短垂珥。三足饰有兽首,足部略外卷。簋盖有折沿,上有圆状捉手,盖面饰C状窃曲纹。发掘者认为夺簋器型近于1986年山东黄县周家村周墓所出单簋、1988年平顶山临M1:00779铜簋等,其册命铭文风格与西周晚期册命格式接近,应当定在西周晚期偏早[3]7。此类瓦纹圆簋,集中出现在西周中晚期之际,与元年师兑簋与此簋风格相近,发掘者将其定于孝夷至厉王初期是合理的。夺簋簋身四件,簋盖三件,均同铭,簋铭迻录如下:

M3又出虢季甗一件,侈口方唇,口沿下为一周窃曲纹,腹部饰波带纹,腹底为一周重环纹。四足粗壮,附耳。器型及纹饰类似三门峡虢国博物馆藏虢姜铜方甗,但四足较之更为粗壮,时代也要稍晚。铭文为“虢季为匽姬媵甗永宝用享”,发掘者认为匽姬之匽是燕国[3]7。但燕为召公之后,虢季出自西虢,《左传》僖公五年载:“虢仲虢季,王季之穆也”,均是姬姓,二者通婚并不符合一般周人同姓不婚的原则。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三编》中著录了一件虢季子白鼎(《铭图三》025),该鼎侈口方唇附耳、球腹蹄足,口沿下为一周窃曲纹,腹部满饰垂鳞纹。虢季子白鼎的器型近于三门峡虢国墓M2001虢季鼎,韩城梁带村M26仲姜鼎、M18虢季鼎。此类腹部饰垂鳞纹的球腹鼎流行于西周晚期晚段至春秋早期。虢季子白鼎铭文为:“虢季子白乍匽孟姬媵鼎,子=孙=永宝用享。”虢季子白另有一件虢季子白盘,晚清时出土于宝鸡。虢季子白为匽孟姬作媵鼎,与M3所出虢季甗内容相符,很可能是同一批所铸的媵器,但M3并未被盗掘,出土内容物中也未见有与女性身份相关材料,M3可能是匽姬之子的墓,匽姬本人之墓可能是被盗严重但出土4件奁盒的M6。

二、膳夫克家族再探

(一)西周时期的匽地

宣王时期的大克鼎铭文中的部分内容,显示出膳夫克家族与北白鹅人群之间紧密的联系,兹将铭文部分摘录,以供讨论:

西周时期铭文和文献记载中的匽有三则,除大克鼎铭文所记之匽外,另有克盉铭文中“令克侯于匽”(《铭图》14789)之匽以及《诗经·大雅·韩奕》“溥彼韩城,燕师所完”中的燕。克盉出土于北京房山琉璃河燕国墓地,其中匽自然指召公之后的北燕。《韩奕》中韩城为燕师所筑,两地迫近殆无疑议,但两地地望历来多有争议。陈槃总结春秋韩地有陕西韩城、涿郡方城、河东芮城县、河东的河津、万泉一带诸种,莫衷一是,学者为弥缝几处韩地,乃有迁封之说[6]638-652。《韩奕》中的主角是韩侯,韩侯既已称侯,不当是位于河西王畿之地的韩城。

江永《春秋地理考实》于山西之韩说辨甚详:

韩城县今属陕西同州府,地在河西,本秦汉之夏阳县地。隋始析置韩城县,以古韩国为名。然十五年秦晋战韩原,获晋侯非此地也。秦败晋于韩原,其地当在河东,故传云涉河,侯车败。注谓秦伯之军涉河,则晋侯车败。又晋侯曰防深矣,则韩原不在河西。《姓氏书》韩盏庶子厉王世失国,宣王中兴,复之,平王时晋灭韩。曲沃并晋,韩万为戎御,复采韩原。则韩原者,韩万之采邑。盖在山西平阳府、河津万泉之间。(1)江永:《春秋地理考实·卷一》,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0页。

阎衷、王彪赞同江永之说,将《韩奕》之韩归于晋南,但对与之临近的燕地却有不同看法。阎衷引《淮南子·地形篇》“汾出燕京”,认为《韩奕》中的燕即《春秋》经传中的南燕,起源自汾水上游地区[7]62。王彪则引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中的《燕大夫章》所载晋人大败燕国故事,认为终西周之世,晋人始终未能进入太原盆地。晋人对外扩张方向是先南后北,因此此燕国应在晋南的夏县、闻喜一带寻找[8]111。江永的看法只能证明周代河西确有一处名韩之地,却不能将其与《韩奕》中的韩联系起来。《韩奕》中“溥彼韩城,燕师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时百蛮。王赐韩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国,因以其伯”,若建韩侯于河东的万泉、河津断无可能奄受北国。涿郡方城县之韩侯城,见《水经注·圣水》:

圣水又东南,经韩城东。《诗·韩奕》章曰:溥彼韩城,燕师所完。王赐韩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国。郑玄曰:周封韩侯,居韩城为侯伯,言为猃夷所逼,稍稍东迁也。王肃曰:今涿郡方城县有韩侯城。[9]1108

将涿郡方城县一带定位韩侯之国,与《韩奕》文意甚合,其地近召公所封的北燕,燕师为其完城也在情理之中。因此,《韩奕》中的燕、韩两国均位于周之北国,不可将其作为判断晋南地区国族分布的依据。

如是,西周金文、文献中所载匽(燕)地,其实仅有大克鼎铭文中的匽地和召公所封北燕两处。膳夫克任职于王朝,周宣王赏赐给他的土田不当远在北国,而应于王畿及其周边寻找。北白鹅墓地墓主为匽氏,使用“华”字族徽作为家族标记,墓地所在地区称为匽应无疑议。北白鹅墓地族群与膳夫克家族使用同样的族徽,且膳夫克家族也在匽地拥有一块土田,二者应是同一家族。北白鹅墓地所出匽氏铜器显示北白鹅村一带称为匽,与大克鼎铭文中的匽是一地。匽地的解释则存在两种可能:一种是匽地一直位于垣曲县北白鹅村一带,一种是匽是关中地名,随膳夫克家族东迁带至此地。大克鼎铭文中宣王只说“赐汝田于匽”,并未明言将匽地赐予膳夫克,只能说膳夫克家族在匽地拥有一块土田。北白鹅墓地位于关中王畿与成周王畿之间,经轵关陉可直达成周,是当时两都之间交通要道。小克鼎铭文载“王命膳夫克舍于成周,遹正八师之年”(《铭图》02454),膳夫克作为周王重臣在成周亦拥有职事,这可能是宣王赐予膳夫克一块王畿之东地区土田的用意所在。

(二)膳夫克家族族氏

陈梦家、朱凤瀚认为膳夫克的祖先师华父与膳夫克家族铜器中的华字族徽存在关联,很可能是周人以王父字为氏的表现,并以此将膳夫克家族称为华氏家族[10]250[11]341。朱凤瀚根据膳夫梁其窖藏铜器中的“膳夫吉父作京姬尊鬲”(《铭图》02967),认为其出现在膳夫克家族铜器群中,不应理解为膳夫吉父为女儿作媵器,而是为妻子作器,并据此认为膳夫克家族非姬姓[11]341。韩巍在其博士论文中则联系了京氏家族中有京叔作孟嬴媵盘,认为京氏乃嬴姓,膳夫吉父为京姬作器,不可能是为妻子而只能是嫁女,将膳夫克家族定为姬姓[12]153。新近韩巍又发表了《也谈垣曲北白鹅墓地的族姓问题》,该文改变了其博士论文中将膳夫克家族定为姬姓的观点,通过膳夫克家族窖藏中出现的仲姞鬲“中姞作羞鬲,华”(《铭图》02748),认为膳夫克家族应是姞姓华氏家族[13]。

周代男性为女性作器,一般只有媵器、为妻、为母三种可能,其中媵器包含为女作器和诸侯为同宗之女作器两种情况。为母作器行文格式与另外两种截然不同,不会混淆,但媵器与为妻作器常常难以区分。媵器与为妻作器中均会体现女子之姓以及其父家或者夫家族氏,这就为判断其家族来源提供了重要证据。在膳夫克、膳夫梁其家族铜器中,唯一能体现其家族信息的铜器只有膳夫吉父鬲一件,铭文为“膳夫吉父作京姬尊鬲,其子子孙孙永宝用。”。其体现出的膳夫吉父与京姬关系计有三种可能:一是京为姬姓,是其夫膳夫吉父为来自京氏的姬姓妻子作器,而前文韩巍举西周晚期的“京叔作孟嬴媵盘”,已证明京氏乃嬴姓,故此种可能已无;二是膳夫吉父为姬姓,是父亲膳夫吉父为嫁于京氏的女儿作媵器;三是膳夫吉父为嬴姓京氏,铭文为夫氏+妻父姓的结构,是来自京氏膳夫吉父为姬姓妻子作器。如虢仲鬲“虢仲作虢妀尊鬲”(《铭图》2956),黄子盘“黄子作黄孟姬行器”(《铭图》14455),此类称谓中,均是丈夫为妻子作器时用自己氏名+妻父姓。膳夫吉父为姬姓与为嬴姓京氏两种情况均有可能,无法通过膳夫吉父鬲铭文信息做进一步推论。前文已将使用“华”字族徽的膳夫克家族与北白鹅匽氏家族联系起来,匽氏家族大量使用腰坑、殉狗的葬俗和在青铜器中标明族徽的使用习惯,显然属于非周人系统。虽然西周时期个别周人群体浸染夷俗,有使用日名、腰坑、殉狗的个例,但一座墓地同时使用族徽、腰坑、殉狗的现象,在周人墓葬中尚未见到。从北白鹅匽氏家族墓地的葬俗与族徽使用情况反证膳夫克家族应非姬姓周人,而属于嬴姓京氏的一支。

(三)膳夫克家族的东迁

任家村窖藏铜器有梁其钟,李学勤认为“梁其”是周人常用名,可与“良期”通,其意义也与其字“吉父”相对应,指出1940年任家村窖藏的膳夫吉父和膳夫梁其是一人,膳夫梁其是膳夫克之子[15]192。梁其钟曰:

膳夫克、膳夫梁其家族因为其职事居住于周原,其家族东迁至匽以后,因地改氏,称匽氏。虽仍旧肩负王朝官职,但已由膳夫转任太保。太保地位之高可以参照周初召公,此时也可见匽氏与周王朝仍保持密切关系。春秋时期各邦国也存在太保,如曾大保“曾大保叔亟用其吉金,自乍旅盆,子=孙=永用之”(曾大保盆《铭图》06268),但北白鹅墓地中M5已经是最大的一座,且墓中随葬7鼎6簋,其规格之高,已非一般邦国贵族可比,因此将太保匽仲理解为王朝太保应更符合其身份。西周末期政治动荡,膳夫克家族分两次将膳夫克组器和膳夫梁其组器埋藏于任家村,随即向东迁徙,因为宣王时期其家族就在镐京与成周之间的匽地保有一块田地。这一情况在两周之际并不鲜见。幽王时任王朝司徒的郑桓公,便通过寄孥于虢、郐的方式,取得了在成周以东的新封地。

匽地所在的北白鹅,位于王屋山与中条山之间,是控制晋南与成周之间交通的要道。《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载:“齐侯遂伐晋,取朝歌。为二队,入孟门,登大行。张武军于荧庭,戍郫邵,封少水,以报平阴之役,乃还。”荧庭,杨伯峻认为在翼城县东南;郫邵,杨伯峻以为即济源县西一百里的邵原镇[17]118。此役齐侯还师路线即是从翼城南向经今垣曲县境东还。北白鹅墓地所处的匽,正好位于行军路线上,也可见匽地在军事地理上的重要性。匽氏家族东迁于此,是因为祖先在此有土田,同时这里也处于晋南交通成周的要冲,有利于周人防备西来之敌。膳夫梁其家族东迁与西虢东迁三门峡意义类似,均在事实上完成了东周时期周人对通向关中和晋南门户的掌握。

(四)北白鹅族群与南燕国

北白鹅匽氏墓地资料甫一公布,便有学者猜测其与《春秋》经传中的南燕可能是同一群体[13]。南燕首见于《左传》隐公五年,在《春秋》经传中出现不多,大多数都是和卫国携同参与周边国家征伐会盟,与南燕国族信息有关的材料只有一条:

初,郑文公有贱妾曰燕姞,梦天使与己兰,曰:“余为伯鯈。余,尔祖也。以是为而子。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见之,与之兰而御之。辞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将不信,敢征兰乎?”公曰:“诺。”生穆公,名之曰兰。(《左传》宣公三年)

郑穆公的母亲称贱妾燕姞,地位并不高,与北白鹅匽氏身份不类。春秋经传中的燕,仅南燕和北燕(3)南燕在《春秋》经传中仅称燕,这里为了与姬姓燕区别,仍称其为南燕。,北燕姬姓,燕姞自然出自南燕。南燕最早出现于《左传》隐公五年,此时南燕已经与卫人携同伐郑,其地当去卫不远,符合杜预注其地位于东郡燕县,也就是今延津一带的记载。在燕姞的梦中,其祖称伯鯈,应是南燕的始封君。北白鹅墓地的开始时间与周原任家村铜器埋藏时间接续,在两周之际,因此第一代位于匽地的邦君应该就是目前9座墓葬中最早也是最大的M5,M5墓主称匽仲,且族姓为嬴姓,与《春秋》经传中所指的南燕绝非同一族群。南燕之由来,前文引王彪认为其出自晋南夏县、闻喜一带[18]111,但其立论于《韩奕》之韩位于河东,本文已说明韩应当位于涿郡方城,故此种观点不可取。阎衷引《淮南子》认为南燕出自汾河上游地区[19]62,或有所本,但史料不足,无法对南燕之由来做更加精细的考证。

《春秋》经传称南燕为燕,而称姬姓燕为北燕,以示区别。姬姓燕国在金文中写作匽,南燕与北燕在文献中仅以南北作区分,表明在当时南燕同样也写作匽。同一时间相近的地点内有三个称匽的来源不同的国家,且均活跃于王朝和地区政治中,这一现象在先秦时期并不多见。考虑到北白鹅墓地所属族群和南燕国之间并无实际联系,且北白鹅族群与南燕国同时存在于春秋初年,为了区别二者,效南燕、北燕之例,将北白鹅匽氏称为西燕。

三、结论

山西垣曲县北白鹅墓地为研究两周之际政治局势提供了重要材料。北白鹅墓地中的匽氏,来源自西周时期王畿内的膳夫克、膳夫梁其家族,匽氏墓地存在族徽、腰坑、殉狗等众多东方民族习惯和葬俗。北白鹅一带古称匽,在西周时期,膳夫克家族便在此地拥有一块土地,两周之际受政治局势影响,膳夫克家族被迫东迁,于匽地建邦。北白鹅匽氏与南燕国族姓不同,并非同一族群,但二者同时存在于春秋初年,为示区别,可将北白鹅匽氏称为“西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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