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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马特的当代表现主义创作与文化内容

2022-04-14王银辉

宁夏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失序马特规训

闵 玥,王银辉

(河南大学 文艺学研究中心,河南 开封 475001)

随着以杀马特为主角的纪录片(1)指李一凡的纪录片《可是没有精彩的杀马特,只有生命极其贫乏的杀马特》。和新兴短视频的播出,该边缘化网红群体被重新拉回人们视野中,杀马特群体的心理行为特征与社会文化内容的研究显得愈发重要,其反映了青少年归属感与自我实现感丧失的问题。种种迹象表明,杀马特文化(2)本文中的杀马特文化分析仅针对整体文化,并不涉及对杀马特文化下设的各类家族的细分。是青少年外出务工过程中衍生出的亚文化,展现了新生代农民工群体内部依托身份转换释放压力的生存现状。杀马特群体的表征形式表明,其自身呈现出表现主义的特征:用夸张的打扮标榜群体类型与门槛,依托网络凝聚成各色“家族”以形成组织中的有序次级群体,用火星文的形式记录当下感受,都表明了尊崇思想与表达的一致性,具体表达了心理层面上模仿性、封闭性和直觉性的多重信息。同时,杀马特长期受到主流社会的抨击和贬低,以及其自身始终处于与外界压力的抵抗之中,这些矛盾特征使杀马特成为研究少数群体与主流社会行为与心理特征的独特个案。

抛开种种固有偏见,杀马特文化实则表现出表现主义诗歌的特征,暴露出当下处于主流文化中的人们无法消解的失序焦虑、认同困境,及规训与反规训的问题,这是人们在当下展现出的依托身份转换释放压力的生存观的表现。

一、杀马特表现主义诗歌属性

杀马特形象不仅在造型上可以被抽象为艺术形式,而且其在文化中可以作为艺术哲学的构成要素,是一个独特的结构,也可以上升为精神的表达,并且不受外在规律的支配,其作为艺术形式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在克罗齐对崇尚主观感情表现和艺术形式探索的现代派艺术实践的总结中,都可以找到杀马特表征与表现主义相契合的内容。杀马特呈现出同表现主义高度相似的特征,是心理层面的潜意识和文本层面的自我意识相互作用的结果。

(一)心理层面

杀马特的文化特性可以被视为表现主义的产物,可归入社会学习、社会分类、信息加工三个层面的环境中,在模仿性、封闭性、直觉性三方面体现出其“直觉”与“表现”是一体的,同时“表现”又是“直觉”的说明,正如克罗齐所认为的:思想就是语言,当思想形诸语言,它就是得到了表现,不论是内在于心还是外显于物。

1.模仿性

在社会学习层面,根据维果斯基对社会文化理论的研究,儿童的认知发展是受到养育者和教育者文化的影响,体现出模仿的特性。乔治·赫伯特·米德认为,个体对自我角色的想象,是在生命早期通过观察他人的行为获得的,通过对重要他人行为的类型化,儿童得以形成“泛化他人”的认知,并在实践中通过与他人的互动不断调整这一认知,最终形成较为稳定的自我。[1]彼得·伯格进而发展了社会化理论,将其定义为:个体通过持续内化其所处的客观现实中的结构性知识,从而不断构建自己的主观现实的过程。他划分了初级社会化与次级社会化两个阶段,前者是个体生命早期在家庭内部完成的,并且是社会化过程中内化效果最基础、最坚固的阶段,后者是在家庭成员之外的人群中进行的。[2]这是由于个体社会化过程都是强制性的,尤其是初级社会化过程无法对重要他人进行选择,因此他所内化的客观现实具有天然的正当性,体现在其三观的形成和在次级社会化过程中的态度和选择,其主观世界的合法性是人精神世界普遍秩序的权力核心。

父母是孩子早期学习的对象,孩子会从父母那里模仿某些态度,但是研究杀马特的年龄和身份构成会发现,他们缺失了父母行为的引导,即人格形成的初级社会化中重要他人的缺失。这不仅使他们对其所处的客观现实中的结构性知识来源单一,无法得到父母那方的“一般化他人”的认知;而且只能通过自我的意志和渠道构建结构性知识。但是该结构是松散的,是架空在涉世未深的想象之上,导致他们在真正面对社会偏见时承受更多的压力。作为次级社会化合法化的权力核心无法承受来自现实的沉重打击,而社会的真相是一种能将人初级社会化的基础都瓦解的力量。这种压力在新生代农民工进入社会后,也会进一步在工人阶级内部产生消极的自卑情绪,并且成为群体性的普遍现象,他们将无处消解的疑惑和彷徨转嫁到“他人化”,即试图以他人的视角构建一个自己的形象,再凭籍这样的幻象修补自己精神世界中的认知核心。

2.封闭性

在社会分类层面,人们倾向于把生活世界分割为内群体和外群体,而与外群体的隔离时刻保持着群体之间的刻板印象,此时社会分类就成为身份认同的外在体现,保持内外群体间的封闭特性。这也能够解释“杀马特”社群要以贴吧为媒介,将一大群相似的人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内群体,而将群体之外的外群体进行孤立,从思想层面定义互不融合和彼此差异。所以,杀马特形成两大特征:网络家族和通行证,即用家族的概念维系陌生人,又以造型风格作为低门槛的通行证,创造了特定陌生人之间的共通性,一方面创立弥补存在感缺失的意识,另一方面划清了与外部世界的界限。此时,在社会—个体层面似乎可以弥补他们社会学习的先天不足,提供了他们疑惑和彷徨得以发泄的渠道和可说服自我的话术。因此外群体对内群体的偏见持续着,内群体对外群体反抗性的拒绝也持续着,并且日益产生鸿沟。当以杀马特的立场进行体验时,他们进行个体视角上的期待与被期待和社会视角上的关注与被关注。

从期待与被期待的角度来看,一方面,这是源于传统的文化习惯和祖宗崇拜,“光宗耀祖”的意识已经被长期的科举制度强化,渴望活在他人羡慕的眼光和称赞的话语里,并且家族中的优秀典范会被世代传颂,名流千古;在新时代里以“人上人”的概念被普遍接受,而在新农民工的意识里,能摆脱农村人的身份,获得在城市居住、发展的生活,是会被家乡的亲朋好友羡慕,是新时代家族审美对优秀的定义,个体能进而满足内心的虚荣。另一方面,新农民工在新的环境里,由“种族期待”的内驱力引发的“个人期待”,即期望身份上能脱离落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上人”,期待被新环境中本土的“人上人”接受,即“身份期待”。此时,“种族期待”的内驱力和“身份期待”的外驱力共同促进了新农民工们对社会分类的执着。

从关注与被关注的角度来看,如果将日常生活互动视为动态的“戏剧表演”,那么个体呈现了自己想要展示的角色,并且控制着角色的行为个体扮演了多种不同角色,作为不同社会行动者以满足预先存在的前台及特定观众的期待。杀马特是在长期被忽视的境地里,寻求身份认同上的被关注,但是在“角色扮演”的生活剧场中,作为“演员”的杀马特们长期被“观众”无视,使得他们本就微弱的声音更加无力,进而引发焦虑,而“演员”生来需要满足发声的欲望,那么为了打破这种矛盾的僵局,他们找到了外形的突破口,用夸张的装束替他们完成梦寐以求的关注度,它意味着个体终于能在其所处的社会里完成自我身份归类。对长期处于欲望得不到满足的个体而言,为了消除焦虑,任何形式的代价都是可以接受的,并且心态上转化为主动接受和主动趋近。

3.直觉性

在信息加工层面,在次级社会化过程中面对众多客观现实的冲突时,权力核心势必会受到冲击,也会有失败进而崩溃的可能性,那么为了维护主观现实的稳定性,个体在次级社会化过程中发展出了各种维护策略,在各种维护策略的机制中,初衷和目的都带有直觉性的特性。杀马特的维护策略是基于外群体的工具性内化策略而衍生出“更替策略”的应对方案,前者是指在并不认同的情况下,选择性地将部分客观现实内化,以此维护主观现实的整体稳定;后者是指在危机情境下,当面对与客观现实不可调和的冲突时,个体通过再社会化过程,拆除旧有主观现实的惯有结构,彻底重组现实的属性。[3]

对外群体来说,工具性内化策略是他们面对杀马特这样挑战传统社会的自我维护方式。偏见担当着我们看待生活世界的认知过滤器,可以造成对他人的感受和反应的偏差,但同时也是自我保护的策略。作为外群体的公众对“杀马特”的看法,高度统一地维持在年龄的限制、审美的低级、群体的盲从,似乎只有幼稚才是另类的借口,他们无条件地拒绝、漠视与大众文化主流相悖的文化,不断给杀马特群体施加压力,实则在巩固自己的精神主观现实的稳定。

对内群体来说,“更替”策略是他们长期面对各种打压时必须使用的维护策略。当来自外乡人身份的排外、内心对自我身份的怀疑,以及杀马特带给他们自信和压力时,情况就变成更为紧急、矛盾的状态了,他们只能通过个体内部的再社会化过程,伴随着痛苦地拆除旧有主观现实的结构,从而达到破除幻想、认识真相的结果。对“双重脱嵌”身份的人而言,既非城市、也非农村的边缘人在互联网世界中找到了自我归属的可能性,这个世界对于他们来说是友好的,满足了他们初次社会化过程中所期许的世界想象:拥有农村的包容性,同时又包含城市的多元性。在网络世界中,杀马特的信息加工可以变得简单:只需要利用彼此的共同点和需求,就可以跨越时间和距离的限制,组建理想“城市”,实现了主观现实的稳定——外部世界无法改变,个体承受着巨大压力,那么就创造一个可以容身的场所。

(二)文本层面

杀马特形成直觉的前提条件是心理层面的潜意识,但他们也充分利用文本层面的语言介质,抒写自我的意识,具体体现在文本主题、文字形式、承载媒介三个方面,在颠覆传统认知的同时,具有紧跟时代潮流和关注自我需求的创新点。同时,创作者的主体意识和创作手法融合了生活诗性、结构美学,形成杀马特群体的特殊创作风格,与表现主观精神和内心激情的表现主义有相似之处。

1.基本类型

根据网络上残留的杀马特非主流个性签名整理帖,按照文本主题,罗列大致分类及例句情况,见表1。

在文本主题上,主体上可以分为彰显个性、抒发情绪、人生哲理、生活描摹、情景对话五个类型的主题。构成非主流话语体系的主体是抒发情绪和彰显个性两类主题,具体表现为创作数量最多,创作门槛较低。其中,“抒发情绪”大多有悲情、伤感的基调,抒情的方式可以看到“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牵强意味和脱离现实,抒情的基础是调动生活经历和想象代入;“彰显个性”大多有骄横、冷酷的特点,彰显的方式可以看到“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的豪情侠义和落魄现实,彰显的基础与抒情基础相似,只是更强调“我”与“他者”的对比差异,以此突出自我的渺小。此外,抒发的悲伤情绪潜移默化地渗透进彰显个性类型之中,反映自身傲慢、淡然的同时,也暗含若有若无的失意和落寞。“人生哲理”和“生活描摹”是同一类型的两个分支,前者是生活的抽象,后者是生活的反映,但总的来说仍脱离不了悲观的心境,对人生、爱情、理想、自然表达言不由衷的想法。最后,“情景对话”是数量最少、使用率不高的一类,因为其内容表达过于贴合现实,仅仅通过火星文的形式,使其与现实情景对话相对立。值得思考细分的是,以上罗列的彰显个性、抒发情绪等五类主题,彼此之间是存在交叉的,无法完全彼此分离;但同时彼此之间又存在风格差异的强烈个性。

表1 杀马特非主流类型及例句

在文字形式方面,杀马特受网络流行和《劲舞团》网络游戏影响,使用火星文作为非主流话语的创新元素,用以同现代汉语用词、语法相区别,达到陌生化的效果。具体实现途径有以下几点:一是通过在现代汉语字词基础上增减偏旁部首,形成生僻字,或直接使用字形结构复杂的繁体字,在阅读和使用时,仅遵循生僻字字形结构中熟悉的常用字用法和读音。二是引入其他语种或符号,仅通过字形特征或基本含义建立同现代汉语词汇的近似特征,代替现代汉语词汇,如「ㄋ」是注音符号中的声母之一,字形取自“乃”字的一部分,发音与汉语拼音的「n」相同,但是在杀马特的语言组织中,并不考察「ㄋ」的真实含义,而是取其字形,同现代汉语中“了”字相似,便进行替换,达到陌生化的效果;再如「の」是日语五十音之一,语法用作格助词、感助词、名词,是日语中的语气助词,相当于汉语的“的”“之”,但也不等同于汉语,杀马特在语言组织中,直接将其意义和用法等同于“的”“之”。三是不严格遵循现代汉语的语法规则,仅表达含义,如普遍存在“的、地、得”混用、标点符号缺失、缺少句子成分导致语义含混的现象。此外,火星文字符不讲究一一对应的关系,会出现一人有一人的习惯表达。

在承载媒介上,杀马特使用现代科技,记录稍纵即逝的灵感和感悟,并且具有即时效应,传播更加广泛和便捷,利于杀马特群体之间的沟通。具体应用场景是在QQ个性签名、自拍照片、网络论坛上使用火星文进行创作短句,同其他杀马特青年网络聊天时也会使用火星文。

2.诗性特征

杀马特在文本层面呈现出的表现主义特性是通过上述三个方面展现的。基于文本分析其语言组织的具体方法,发现其在彰显个性、抒发情感的同时,依然能看到创作者的主体意识和创作手法,合理利用空格、符号,构建短句的结构美、画面美;灵活运用欲扬先抑、对比、借景抒情等手法;有意识地进行对仗、押韵,构建上下句之间的音韵美;将生活之美入句,形成生活美的观察视角。可以说杀马特非主流文本融合了生活诗性、结构美学,是篇幅有限的诗歌形式,也是杀马特群体原创的特殊创作风格。

回顾20世纪的表现主义文学,表现主义诗歌在内容上注重诗人个人的自我感受和自我表现,创作动机是诗人在混乱和罪恶的城市生活压抑下所生成的无法排解的忧郁悲哀情绪,诗歌在表现社会异化的同时,目的在于呼唤人性和爱。因此,诗人们遵循“不是现实,而是精神”“是表现,不是再现”的口号,创作具有自由形式、强烈节奏的诗歌,以体现出全新且完整的激情,普遍表现了人物内心的喧嚣不安和非理性的情感。在语言上,表现主义诗歌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破坏传统语法,经常省略动词、冠词甚至主语,以不相连贯的意象并列创造奇特的幻景。

正如克罗齐坚决主张直觉不依赖于理智、知觉、感受和综合,他把前者称为心灵的事实,后者称为机械的、被动的。杀马特非主流文本同表现主义的联系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一是自我意识的尊重和书写;二是抽象化的象征意蕴;三是先锋性的语言风格。杀马特的诗性同传统表现主义文学之间的差异主要体现在语言风格上,由于杀马特所有类型的文本创作都需要创作者主观意识的主动参与,才能调动其生活经验和人生感悟,抒发当下的情感,所以无法表现出像表现主义文学中冷漠旁观和平淡冷静的客观态度,虽然杀马特也有少量文本(如彰显个性类型)也体现出该态度,但大多数仍旧是感情充沛的。

二、杀马特背后的社会文化内容

纵观杀马特文化内部结构的形成和发展演变、主流文化对杀马特文化的长期拒绝状态和自身存在的现象,杀马特作为小众文化也是一面镜子,真实而深刻地反映出当前时代文化一致存在的认同困境和失序焦虑问题。

(一)认同困境

快餐文化不断催生着各种形式的文化快餐,快餐的消费又进一步加速快餐文化的制造,快餐虽然是应追求便捷和效率的经济的需求而产生的,但它显然在经济的驱使下失控了,反而异化人类。人类在应对异化过程中丢失身份认同感,生成如杀马特的多元文化群体用以抵抗自我与他人同一化、标榜身份的差异性,目的是唤醒、保留、追随人的本初天性,从而重新认识自我,进而认同身份,破除认同困境。

列维·布留尔认为人类的分类是一种社会行为,起源于集体。原始人被“互渗律”的非逻辑思维支配,认为一切现象既是它自身,又可以被解释为其他任何东西,而人类产生个体意识是在“万物有灵阶段”之后,才将自我与灵魂区分,随后又将自我与图腾物种区分。随着群体经验的不断累积,人们开始形成关于人与物的明确概念,这些原始思维所包含的内在矛盾便开始暴露出来,互渗律逐渐难以持续。[4]乌西诺将“分类”行为的研究推进至这一行为产生之前的“指代”行为,用内在的符号去建立内在主观与外在客观世界之间的联系。[5]人类开始从“个体与群体绝对一体化”中脱离出来,开始反思自我与群体之间的关系,认同问题随之而来。

由此可见,个体对群体的认同实际上是建立在观念层面对社会分类边界的强调,群体的身份认同是维持分类系统稳定最为重要的因素。[6]当普遍理性思维中个体对类别的认同危机在群体分类中出现时,人类对于“我群”与“他群”的强调、比较与角逐,使得人们自然而然将目光移向突破现存稳定的新秩序,以寻求心理上自我安慰的博弈。认同危机从根本上是源于原始思维中作为天性的分类观念被理性心智的打破,导致内心认同感失衡,那么重构认同感的稳定性意味着必须打破认同困境,在当下文化中找到立足的锚点。

从杀马特的表现主义属性来看,杀马特可以成为那个锚点,用游戏的方式抵抗和回归。文化在从个人意义向社会意义转变的过程中,作为事实的文明与作为价值观的文明是同一的。杀马特作为时代和阶级的一个符号,其直觉和表现是一致的,那么杀马特所追求的纯艺术的无实际意义反而可以从初衷上与主流社会的商品属性划清界限,进而成为社会群体中恰恰由于被商品化的人群复归人性的平台,通过在当代生活中尽情展现真我、释放童真天性,类似人类童年时期的游戏,让人们能够在角色扮演过程中拥有抵抗被物化的力量。同时在作为舞台的生活中,充分满足人们心理上长期以来得不到满足的表演欲望,在获得被他人关注和赞誉过程中得到满足。回归真我是能够使自己恢复内心认同感和寻找自我价值感的途径,最终形成生活、工作等多样场景下的不同角色状态,能在场域切换过程中完成身份定位的转换。

此外,由于认同困境的存在,使得外群体的人们在当代生活中急需一个展现真我的途径。外群体的人虽然将杀马特文化置于文化边缘,不断排挤它,试图从既成事实的文明之列剔除杀马特,但是剔除不了与主流文化相异的文化意愿。在不断抗拒异己群体的过程中,消失很久的身份定位在某一瞬间重新出现,传达出自我的身份定位:我是与他们不一样的。因此,杀马特社会文化中的认同困境使得人们不得不做出攻击性的举动,才能维护自我安全。

(二)失序焦虑

纵观社会构成,人类不断通过分类形成族群边界,界限的存在又赋予人类领地意识、血缘意识的安全感,人类也因此需要维持和确保边界的明晰,此为秩序。但是随着身份认同的困境日益加重,使得人类无法明晰“我”与“他”的区别,亦无法进行“我群”和“他群”的分类,源于领地意识或血缘意识的安全感缺失,群体意识中的社会秩序被破坏,因此产生失序焦虑,而暴力独裁成为失序焦虑的扶正工具。

文化中滋生的多元小众文化群体是失序焦虑产生的必然结果,它作为一种消除分类失序和身份焦虑的可行方案为人们所用。涂尔干在图腾社会中,发现了禁忌和仪式可以消除不可分类带来的失序与恐慌。通过制定禁忌的规定可以界定、清晰和稳定分类边界,以此消除越界行为的威胁,保证分类体系的稳定。而仪式之于分类的作用首先在于提高某一类别的进入难度,以及在进入另一个类别当中,通过仪式的调节手段以维持图腾制度和社会秩序的稳定。[7]在“不可分类”与“失序”问题上,玛丽·道格拉斯在涂尔干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入,试图根据不同层次的分类原则所构成的社会结构来组织整体社会,在《洁净与危险》一书中从整体上说明,当一个社会遭遇失序危险时该社会是如何运行并清除污染、重构自身的,即对洁净的关注乃是所有社会关注的。所以,杀马特的表征情况能够表明:人们通过制定特殊的规定确定分类边界,从而满足失序焦虑主导下的迫切分类需求。

杀马特从形成、发展,处处体现了现代社会普遍存在的失序焦虑,一部分人因失序焦虑而成为杀马特的一员,一部分人因失序焦虑而团结攻击杀马特,最终导致了杀马特“被打怕了,纷纷剪掉自己的头发”[8]而消亡。

对于人类而言,由于失序焦虑而引发的暴力独裁似乎无法被调和。在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看来,人的思维只能认识被割裂为非连续性的东西[9],那么当整体不再连续时,它就被思维赋予了二元对立的特点,又因为人类社会秩序是通过思维外显的,所以制定秩序时所遵循的分类也必须遵循思维中对事物定义的二元对立的区别,从而保证内在深层心智结构与外在秩序的统一和稳定。由此可见,杀马特的出现无疑是在原有稳定“我—世界”的秩序中强加了一个“他们”,打破了原有的物我秩序。如果类比野生动物,当有族群之外的动物进入领域,势必要在你死我活的比拼中争夺绝对统治,那么人类在长期进化和社会经验累积中,排他性的暴力思想始终隐藏在理性文明之下。在与杀马特小众文化的对峙过程中,阶级地位的身份和绝对压制的人数就赋予了主流文化以正义性。此时,罪恶的暴力被合法化,最终形成“圣战”的运动,因为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形成“非我即敌”的观念。

(三)反规训意识

由于杀马特存在认同困境和失序焦虑的社会文化内容,不乏主流文化对其施加的规训压力,加之其表征情况反映出了身体和文本故而产生反抗,两方面的内容,如福柯所言:“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10],杀马特在身体和文本上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反规训意识,从而保持在认同困境、失序焦虑境遇下稳定的自我身份认同感。

主流社会舆论通过规范化裁决、监视检查以及武力规训的手段,对杀马特身体行使符合大众统一标准下的绝对“所有权”,包括造型干预和自由限制,其中语言暴力和身体暴力是最直观的身体有形规训。第一,主流利用舆论绝对控制权,剥夺其造型选择的自主权,为了让他们更符合主流社会里的中规中矩的气质,坚持宣扬杀马特是不符合正常思维逻辑的混乱、粗俗造型,同时有害市容市貌,煽动大量不知情群众的反感情绪,逐渐将他们同不良社会青年或精神障碍者画上等号。第二,群众在众怒情绪煽动下,使用监察的规训手段,时刻关注生活中的杀马特造型选择动向,让杀马特时刻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中,并试图通过规范其衣着造型,达到足以使误入歧途的青年改邪归正的思想教化作用,规训他们成为传统文化中受人们喜爱的正经青年。第三,主流社会在监视杀马特动向的同时,逐渐演化为使用暴力行径达成规训作用的极端行为,一方面有黑客入侵杀马特的网站、QQ群,限制杀马特的人身自由和发声权力,另一方面对杀马特进行随时随地的暴力殴打,使得杀马特成为过街老鼠,最终让杀马特被打败了。福柯阐述了“全景敞视监狱”的结构:“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11],这样的机制形成“层级监视”的权力关系,而杀马特群体便犹如当代主流文化的全景敞视监狱,也是属于供看客观赏消遣的对象,他们身体权力被瞭望塔的监视者们监视和规训,内化驯服其成为符合传统社会标准的青年。

主流文化之所以会对杀马特有这般严格的身体规训,是因为杀马特长久以来在面对无法调和的脱嵌、流动问题时,表现出反规训的意识,他们试图打破城里人对他们建立的身份壁垒,努力跻身城市。在杀马特坚持身体的再塑造来反抗主流社会对青年的身体规训遭到生活对理想的障碍后,杀马特产生了“我的生命该由我自己来主宰”的自主意识,也是反抗权力的意识。第一,杀马特通过挑战传统对“正经”概念的思维定势,来偏离主流社会标准定义下的青年气质。他们是主流文化定义中的不良青年,拉帮结派、不学无术,是有害社会稳定的始作俑者,但是他们实际上仅仅是做着“交朋友、聊聊天”的正常社交,这是与成见形成强烈对比,也是具有讽刺意义的。杀马特因不堪主流文化的霸权行为而消亡,身体形式的死亡象征着主流社会霸权行为运作的对象消失,一定意义上表明他们身体反规训的胜利。第二,杀马特通过夸张造型来颠覆传统文化有关青年气质的身体标准。在主流文化的视角下,杀马特穿着奇怪的装束,选择另类的造型,化最浓的妆和眼线,打耳洞、穿鼻环。此类在身体上“强制性穿孔”,并且挂上了各类链条、金属挂件的再塑造行为,体现了他们对自我身体的绝对控制权力,也是对长久以来被主流文化强制控制的身体的解放。第三,杀马特青年对权力生产机制进行解构。福柯认为在现代规训社会当中,权力同时生产知识和真理,并以此对被统治阶级进行规训、统治甚至惩罚,因此知识和真理的生产正是权力实施的载体。[12]如前所述,在社会层面上,人在幼年获得知识的途径是通过家长、教师等成人,因此成人世界就天然地强化了拥有生产知识或解释知识的权力,进而继续统治和规训儿童、青年世界。被生活鞭打后,杀马特青年们畏惧霸权行为和类同特征,坚持解构行为来颠覆主流文化中权力秩序,在群体内部生成另一套权力机构,遵循新的组织规则,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总结来说,杀马特通过挑战传统思维定势、颠覆标准化的身体要求、解构权力生产机制,体现自身的反规训主张。

文本创作与输出过程中,杀马特在文本层面的文本特征也呈现出与身体层面相似的意识,创作行为的出现就是对权力主体思想霸占的反规训行为,用主流的创作方法诉说自我的意愿,传达自我的声音,无疑是受压迫境遇里最柔软的反抗规训的行为。

三、结语

杀马特呈现出与表现主义高度相似的特征,是心理层面潜意识和文本层面自我意识相互作用的结果。在心理层面,首先是杀马特们的行为决策取决于早年间“一般化他人”的社会学习的缺失;其次是后天外力的影响,杀马特们在成年后受到内、外群体间被个体视角上期待欲望和社会视角上关注欲望驱使,在心态上形成封闭性特征;最后是维稳策略的运用,使得杀马特与主流社会一起根据工具性内化策略和“更替”策略完成信息加工,最终造成了杀马特抵抗、主流文化追杀的局面。在文本层面,杀马特青年们综合运用文本主题、文字形式、承载媒介三个方面,在短句中融入生活诗性和结构美学,从中能辨认出同表现主义文学相似点:自我意识的尊重和书写、抽象化的象征意蕴和先锋性的语言风格;也存在同表现主义相异的语言风格,杀马特流露出充沛的创作情感。

通过杀马特这面特殊的镜子,我们能看出杀马特和当前时代文化之间存在的认同困境、失序焦虑和反规训意识。由于认同困境的存在,使得内、外群体的人们急需在生活中制造一个展现真我的舞台,而杀马特的产生和发展都遵循人的意愿,文化表现本身就是人的直觉的直接彰显,所以杀马特是属于当下快节奏社会中真正“做自己”的一类人,是当下世界的成人游戏。由于当下文化存在失序焦虑的时代问题,使得一部分人因失序焦虑而成为杀马特的一员,另一部分人因失序焦虑而攻击杀马特,双方都找到了趋同的安全感。由于主流社会和杀马特在既成事实的时代问题中,前者在身体控制上强调有形规训,后者在身体自主和文本自由上强调反抗规训。主流社会通过规范化裁决、监视检查以及武力规训的手段,对杀马特身体行使符合大众同一标准下的绝对“所有权”,包括造型干预和自由限制,其中语言暴力和身体暴力是最直观的身体有形规训。杀马特在身体承受与反抗、文本创作与输出上表现反抗的自主意识,通过挑战传统思维定势、颠覆青年身体标准、解构权力生产机制,体现自我反规训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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