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的武术队
2022-04-14文|七焱
文|七 焱
初二快放暑假时,县城来了两位蓄着长发、身穿练功服的男人。在大家的注视中,这两人走遍大街小巷,在县城赚够了知名度。
随后,他们在牧马河的河滩上支起一块招牌,上面用魏碑体写了8个大字:“武术招生,老幼皆宜。”
这算我们县的第一个兴趣培训机构,很多大人领着小孩来到河边围观,就是没人报名。两位师傅就用脚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活动几下筋骨后,在圈里对打了一场,虎虎生风,引起阵阵叫好声。
有家长开始给孩子报名。那时候武侠影视剧正风靡,报了名的孩子就成了他的朋友圈里令人艳羡的对象。
我当然也渴望学一身功夫。我身形瘦小,体质也不好,平时看班里男生个个生龙活虎,就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顶天立地、大展拳脚。
但我清楚现实,两位师傅的报名费要50元,母亲是断然不会花这么一笔钱让我学武术的。她一个人带着我生活,望子成龙,只重视我的文化课成绩。即便如此,我上学期看上一本8块钱的文学作品集,她下了很大决心才给我买,并让我承诺,看完书后,必须提升语文成绩。
我落下了心病,觉得与武林高手之梦失之交臂,放学回家吃不了几口饭,写完作业就躺在床上发呆。母亲问我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我摇摇头,等她走后才敢抹眼泪。
更糟糕的是,这种情绪影响到了期末考试,我的优势科目数学的成绩居然掉到班级中游。母亲看着试卷,黑着脸问我怎么回事。我低头不语,她声泪俱下地骂我不争气:“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你就拿这种成绩报答我?”
我也哭了,一下把实话说了出来,说我想去河滩学武术。
母亲暴怒,说原以为我比别人家孩子懂事,没想到脑子里也装着这种不着调的想法。
但没想到,暑假第三天,母亲骑车把我带到牧马河边,详细盘问了两位师傅整整一个下午后,掏出钱给我报了名,并厉声说:“明年升高中,要是你考不进县一中重点班,看我怎么收拾你。”
武术班上,每个学员领了件黑色短衣,就在牧马河河滩上练开了。
两位师傅,一个教基本功,一个教套路。每次上课,先让我们沿着河堤跑半小时,再扎半小时马步,最后学一些基本的武术架势。
我并没有被传授想象中的神功,便忍不住问师傅,什么时候教厉害的招数。师傅训斥我,说练武是为了强健体魄、锻炼意志,如果抱着我这种态度,就是对武术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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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大道理让我们有些失望。不过,二十几个学员,一溜子黑衣,在河滩上喊着号子训练,引得其他孩子眼巴巴地观看,还是让我们相当自豪的。
回到家里,我不能在母亲面前说练武枯燥;相反,我津津乐道于师傅是如何厉害,好让她认为这50块钱没有白花。
遇到下雨,师傅就把我们赶上河堤,风雨中踏着泥泞负重奔袭,对着河水大吼着挥拳飞腿。当我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母亲说,下次天气实在不好就别去了。我昂着头把师傅的话转述给她:“练武之人经受别人不能吃的苦,就会变得强大。”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被晒黑了,手掌开始起泡,渐渐水泡消失了,长出一层茧子。在河滩草坪上,我学会了鲤鱼打挺、前后空翻,还学会了一套拳法、一套掌法、一套刀法,能跑两公里不带大喘气。
晚上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我握着木刀练习套路,母亲就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看我汗流浃背地练。
但习武让我收获最多的,是有了一帮铁杆儿师兄弟。
和学校里的同学不一样,师傅要求我们二十几个徒弟按年龄大小互称“师兄”和“师弟”。师兄弟们是在泥水里、烈日下一起摸爬滚打过来的,情感牢不可破。暑假将尽,我们这期武术班也结束了,大家互相拥抱着高喊:“以后无论哪个师兄弟有难,喊一声,其他人必须随叫随到。”
对一帮十来岁的少年来说,这显然不完全是件好事。
其一,我们不再重视和身边同学间的友谊,而只认师兄弟情;其二,县城就这么大的地方,我们二十几个师兄弟聚在一起,算个不小的“帮派”了,很容易闹出事,我们对此却充满了期待。
开学没多久,一个师弟仗着学了两个月的武术,跟高中生打架,吃了亏,就纠集师兄弟们去帮忙。出于“义气”,我们快速响应,声势浩大地堵在那个高中生的放学路上,替师弟讨回了“公道”。
就在我们沉浸在义薄云天的豪气中时,几所中小学开始调查此事,认为若不正确引导,任由我们发展下去,指不定哪天就成打家劫舍的土匪了。
暑假练武的二十几个学生被一一找了出来,学校约谈家长,要求家长约束好我们,否则就给处分。
我从小乖巧听话,没有被请过一次家长。这次知道是年级主任负责约谈家长,我的腿都在打战,觉得天要塌了。
但我其实并不怕被处罚,师兄弟们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担忧的是母亲伤心,她斥50元巨资满足了我的梦想,到头来我却让她蒙羞。这个坎儿我如何过呢?
我尾随母亲进了年级主任的办公室。这位年过半百的老教师得知母亲带我生活的艰辛后,并没有苛责、批评,而是教导我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母亲千恩万谢地出来,我知道,回家后等待我的将是一场暴风骤雨。
可出乎意料,从始至终,母亲都没对我说一句重话,甚至晚饭还做了我喜欢的粉蒸肉。
我更加忐忑。母亲越是这样不动声色,后果也许越严重。
晚饭后,我拿出课本装作预习,母亲让我停下,问:“武术班还有课吗?”
我说:“有,新学期开始,每周末师傅会开新课,是二期训练,专门教拳脚套路。”
“那再给你报个名,你想学就继续学下去。”
我知道母亲在故意说反话,学费那么贵,我又惹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再继续让我学。
我说“不了”,低着头继续翻书。
母亲叹口气,将50元放在我面前,说:“你心里想啥我能不知道?”
看着她的脸色,许久,我终于确定,母亲是认真的。
我当然做梦都想继续学武,但母亲随后的话如同一盆冷水,令我几乎绝望。
她说,见我这么喜欢武术,让我考虑初中毕业后念个体校。她都问好了,体校学费不高,3年后毕业就能工作,当个体育老师什么的,还有事业编制;如果在校期间评上二级运动员,每个月的津贴也够生活了。
母亲说出这番话时,眼里无光,还流下一行泪。她说单位效益不好,领导准备让她下岗。
“如果你继续读高中、考大学,后面还有整整六七年,妈想想都怕啊。每年那么多学费、生活费,我没啥本事,咋才能把你供出来啊。”说完她捂着脸哭,我也默默落泪。
我知道这是她万般无奈之下的选择。此前,母亲一直把读书看作是最重要的事,从小给我灌输“只有上大学才能改变命运”的观念。而现在她把这一切推倒,希望我早点儿踏入社会,替她减轻负担。如果不是真的绝望、无力,母亲不会对我说这些。
但我没回答,我不忍心让她陷入望不到边的困苦里,可我也真心喜欢读书,从小学到初中,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理想始终是成为一个有文化的人,从未变过。
接下来的两天,我在学校四处打听,然后跟母亲做了个约定。
我跟老师确认,县一中每年都有资助对象,对中考成绩前三名的学生提供全额奖学金。如果我能考入前三,上高中的学费就不用家里出一分钱。至于大学,减免学费的方式就更多了,有各种助学贷款,高考成绩优异的,县上还给发奖金,大学期间还可以勤工俭学。
母亲听完想了想,也郑重答应了。距离中考只剩不到一年时间,有没有读书的命,就看我自己的本事了。
以前我学习没费什么力,也许靠着一点儿小聪明,成绩总是在班级上游。但从那一天起,我真的开始努力学习了,因为只有考入全县前三名,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回想暑假练武,大雨中在牧马河堤上向终点冲刺,烈日下忍受炙烤煎熬,扎半小时的马步一动不动……我意识到,我的人生要开始经历比这些更加艰苦的磨炼了。我要拿出练武时的毅力,战胜这些看起来可怕的困难。
现实永远没想象得那么好,但也没那么糟糕。
我以全县中考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县一中,获得一等奖学金。此后虽然成绩有起伏,但政府、学校和社会设立的奖学金让我无忧地读完了3年高中。
母亲下岗了,为了维持生计,她在菜市场租了一爿档口卖调味料。没想到生意红火,越做越大,到我念高二时,她已经盘下一间商铺专门搞调味料批发,家里便再也没有经济上的担忧。
高考结束,我如愿考上心仪的学校。记得在收拾完行囊准备远行的前一个晚上,母亲为我做了一桌子菜,我还没吃几口,她的眼泪就下来了,说她很后怕。
她说,现在想来,她差点儿亲手误了我的一生,幸好当初我没听她的话去上体校。我想了想,其实,我得感谢她当年舍得花50块钱给我报武术班。如果没有在河堤上的那两个月,我不会建立自信和意志,也很难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