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闻阁报”与“昼漏声稀”
2022-04-14陈道贵
陈道贵
一
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昼漏稀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宫中每出归东省,会送夔龙集凤池。”(“昼漏稀闻”一作“昼漏声闻”。如取异文“声”字,则此句当解为:闻高阁报昼漏之声,句意较为直白,不易引发歧义。而“昼漏声——闻”与我们将“昼漏稀闻”理解为“昼漏稀——闻”是一致的,详见下文)此诗“昼漏稀闻高阁报”句有歧解,主要有三说。其一,“高阁”乃漏刻所在,因阁之高与距紫宸殿较远,故报漏之声殿中“稀闻”。如赵次公谓:“昼漏之所以稀闻,以阁之高,而传之远也。”(《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朱鹤龄谓:“《长安志》:含元殿东南有翔鸾阁,西南有栖凤阁,与飞廊相接。报谓传呼漏刻。紫宸,内衙,故稀闻昼漏,必待外廷高阁之报也。”(《杜工部诗辑注》,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仇兆鳌《杜诗详注》引吴论:“禁庭深邃,故昼漏罕闻,待高阁之报。”今人陈贻焮等持此说(《杜甫评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其二,殿中君臣专注于议事,未注意昼漏之声,待高阁遣报方觉时辰。俞淛谓:“昼漏,注家谓深远不得闻,恐诗意不止于此。或者谓形容君臣精神会聚,议论欵密,虽昼漏而少听闻。如此然后与下句意脉贯串。”今人萧涤非等赞同此说(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引俞说,谓与他说相较,俞说“更为贴切”。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其三,紫宸殿中稀闻高阁之报。卢元昌谓:“内殿深沉,昼漏时刻,如朝中晡夕,必待外廷高阁之报而始知。今阁报稀闻,何知昼漏?”
以上各家对于“昼漏稀闻高阁报”的解读虽有不同,但均将“昼漏稀闻高阁报”之“闻”的主体视为包括诗人在内的殿中之人。“稀闻”就自然被解为“罕闻”“少闻”。如果说殿中之人“稀闻”漏声,言下之意是他们可以听到“高阁”漏刻之声的,只是高阁那边漏刻之声因所处高、远而“稀闻”、或因专注议事而“稀闻”。传输距离有限的漏刻水滴声,怎么可能从“高阁”传到紫宸殿内?(由下文可知,宫中漏刻设在钟、鼓楼中,而大明宫钟、鼓楼位于含元殿附近,距紫宸殿较远。)朱鹤龄之注,就是拘于“稀闻”主体为紫宸殿中之人,一方面说阁与殿位置不同,“紫宸,内衙,故稀闻昼漏”,一方面又说紫宸殿中之人欲知阁中漏刻时辰,“必待外廷高阁之报”。卢元昌显然明白“高阁”漏刻之声非殿中可以听闻的,但是仍然将“闻”之主体定位于殿中之人,将“稀闻”解作“阁报稀闻”。此说同样经不起推敲。此诗所写之境,颇具蕴藉雍容之风。浦起龙分析此诗时,就说其“气象似逊《和贾》,而委蛇丰度过之”(《读杜心解》卷四,中华书局1961年版)。传报漏刻时辰乃日常规范行为,无异常情况发生,应该不会出现“稀闻”传报漏刻时辰这样不寻常的情况。
此诗既涉漏刻传报,就不应该忽略当时宫中漏刻司辰之制。比如朱鹤龄引《长安志》以释“高阁”,只录“含元殿东南有翔鸾阁,西南有栖凤阁,与飞廊相接”,舍弃了“又有鼓楼、钟楼”,因此让人造成错觉,以为漏刻时辰之报源自于“高阁”。实际上,这鼓楼、钟楼才是与漏刻有密切关联的。《长安志》载唐太极宫、大明宫和兴庆宫均有鼓楼、钟楼。其中紫宸殿所在的大明宫“(含元)殿东南有翔鸾阁,西南有栖凤阁,与殿飞廊相接;又有钟楼、鼓楼。”(宋敏求《长安志》卷六,参见杨鸿年《隋唐宫廷建筑考》,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钟楼、鼓楼是漏刻所设之处。隋时宫廷漏刻即设在大殿附近的钟鼓楼中。《大业杂记》载:“(乾阳)殿庭东南、西南阁有重楼,一悬钟,一悬鼓,刻漏即在楼下,随刻漏则鸣钟鼓。”(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第6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宋时有类似建制。《宋会要辑稿》载:“(东京大内文德)殿庭东南隅有鼓楼,其下漏室;西南隅钟楼。”(刘琳等校点《宋会要辑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从白居易诗句可以得知,唐时宫中漏刻也是设在钟鼓楼之中的。白居易《紫薇花》云:“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白居易集》卷十九,中华书局1979年版)由此可见,杜甫诗中“昼漏稀闻高阁报”之昼漏时辰信息当源自钟鼓楼,而“报”应该是传报之意,即杜甫《晚出左掖》诗“昼刻传呼浅”句之“传呼”。所谓“高阁报”当属泛指来自含元殿附属之高阁(包括钟鼓楼)那边的传报声,而不能坐实时辰之报源于“高阁”。
二
如果跳出殿中之人“稀闻”(昼漏声或传报漏刻时辰之声)的束缚,将“稀”字与“昼漏”相关联,“昼漏稀闻高阁报”一句似可得较为顺畅合理的解读。“漏稀”(漏声稀疏),常见于古人诗文,用于表达时辰。漏刻计时分昼夜,白天为昼漏,夜晚为夜漏。人们依据漏刻以明时辰,主要是观察漏壶水位深浅。上位漏壶水位由深而浅,表示时间的流逝。昼、夜漏刻水位变浅,表示昼、夜将尽(徐振韬主编《中国古代天文学词典》,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版)。而上下漏壶水滴之声由正常而转稀也是人们判断时辰的一种方式。上位漏壶之水滴入下位漏壶,其水滴声会随着上位漏壶之水减少而逐渐变得稀疏。昼、夜漏声转稀,表示的是昼、夜将尽。唐人岑羲《夜宴安乐公主宅》诗:“金榜重楼开夜扉,琼筵爱客未言归。衔欢不觉银河晓,尽醉那知玉漏稀。”(《全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本。下引《全唐诗》不再注版本)“银河晓”与“玉漏稀”对举,指夜将尽而天欲明之时。“漏稀”成词的例子尚多,如羊士谔《和武相早朝中书候传点书怀奉呈》“耿耿金波缺,沉沉玉漏稀”(《全唐诗》)。许浑《祗命许昌自郊居移就公馆秋日寄茅山高拾遗》“潮寒水国秋砧早,月暗山城夜漏稀”(《全唐诗》)。
唐人似乎对夜晚的时间比较敏感,詩文中出现的时间符号多为夜漏。从宋人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比较多的昼漏意象,“昼漏稀”常现于诗作之中。苏轼《太皇太后阁六首》之一:“仗下春朝散,宫中昼漏稀。两厢休侍御,应下读书帷。”(《苏轼诗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陆游《无题》“画阁无人昼漏稀,离悰病思两依依。钗梁双燕春先到,筝柱羁鸿暖不归。迎得紫姑占近信,裁成白紵寄征衣。晚来更就邻姬问,梦到辽阳果是非。”(《陆游集》,中华书局1976年版)“夜漏稀”指夜将尽天欲曙,“昼漏稀”则当指白昼将尽时分。因此,将苏轼《太皇太后阁》“宫中昼漏稀”和陆游《无题》“画阁无人昼漏稀”中的“昼漏稀”解为时间词语(日近傍晚)是可信的。清人郑板桥《有年》诗有“槐影鸦声昼漏稀,了除案牍吏人归”句(《郑板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版),则直接地将“昼漏稀”与傍晚时分联系在一起。
将“稀”字与“昼漏”相关联,“昼漏稀闻高阁报”可有两种解释。一为“昼漏稀—闻高阁报”,即“高阁”(实为钟鼓楼中)那边传报昼漏之声已稀(即时辰近夕)而殿中之人闻其报时之声。二为“昼漏稀闻—高阁报”,即司漏者听闻昼漏之声已稀而传报时辰。如将“昼漏稀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一联合观,似当以后解近是,即“高阁”那边传来闻昼漏已稀的传报声,殿上近臣觉察天子脸上流露出喜悦之情。“喜”之主体为天子,“闻”之主体为司漏刻之人。
三
我们将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昼漏稀闻高阁报”之“昼漏稀”解作昼漏声稀,而“昼漏稀”则寓将夕之意。那么退朝是否有可能在傍晚时分呢?陈子良《春晚看群公朝还人为八韵》“游子惜春暮,策杖出蒿莱。正直康庄晚,群公谒帝回。履度南宫至,车从北阙来……”(《全唐诗》)所谓“康庄晚”“谒帝回”,说的就是傍晚散朝而回。从唐人诗中,我们还可以推知紫宸殿有傍晚退朝之例。如杜甫《腊日》诗:“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其中“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说的正是晚间由紫宸殿归家后情境。
姚合《酬田卿书斋即事见寄》云:“幽斋琴思静,晚下紫宸朝。旧隐同溪远,周行隔品遥。深槐蝉唧唧,疏竹雨萧萧。不是相寻懒,烦君举酒瓢。”(《全唐诗》)杜甫和姚合这两首写的都是傍晚由紫宸殿下朝,这与我们由“昼漏稀”而得《紫宸殿退朝口号》为傍晚时分退朝时所咏之诗,似乎不仅仅是巧合。
由上所述可以看出解“昼漏稀”为昼漏声稀是符合当时情景的。那么如此解会对于理解诗意有何帮助呢?一般认为《紫宸殿退朝口号》只是描述了紫宸殿退朝的情景,包括“昼漏稀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在内的诗句并无深意。如陈贻焮先生认为这首诗属于杜甫做京官时所写的“几首兴致颇高的荣遇诗”之一。当然也偶有学者似乎窥出若干消息,以为这首诗是含有若干言外之意的。比如黄生认为诗末二句所述退朝会送事不合礼制,“此诗所以志讽,然第具文见意,《春秋》之法在焉”(《杜诗说》卷八)。“昼漏稀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二句,也有人认为未必只是客观陈述。如《唐诗品汇》引刘云,以为“昼漏”二句含有“意外意”。《瀛奎律髓汇评》引陆仪典说,认为“五六有讽刺”。(转引自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王嗣奭则说:“天颜有喜,近臣知之,拾遗末僚,空怀景仰之私耳。”(《杜臆》卷二)如果按传统的说法将“昼漏稀闻”解作“稀闻昼漏”,这两句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深层的关联,只是单纯的场景叙述。所以黄生认为类似王嗣奭这样的观点“真乡塾老学究语”(《杜诗说》卷八)。刘氏的“意外意”、陆氏的“有讽刺”,也容易被视为穿凿附会。如果将“昼漏稀闻”之“昼漏稀”解作时间用语,即时近傍晚,情况可能就会有所不同。“昼漏稀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是所谓“走马对”(《杜诗说》卷八)。“走马对”,也称“流水对”,其上下两句间在语义上存在叙一事、道一意的关系,也就是说不能孤立地看待上下句,应该将其视为一整体而理解其含义,上下句之间具有承接关系。上句“昼漏稀”(日将晚)意味着到了散朝之时,下句“天颜有喜”应该与此相关。那么听到散朝时辰已至而皇上面露喜色之间存在着何种关联呢?或许含有这样的意思:皇上身在朝堂,其心却期待散朝。此天颜之“喜”虽微,而近臣却可以感受到。诗人于诗句中表达的似乎是对肃宗不甚勤政的某种失望之情。以此而观,陆仪典“有讽刺”之说似乎可以成立。
将“昼漏稀”视为傍晚时辰之词,并在此基础上推绎“昼漏稀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两句可能含有的委婉讽刺之意。这一推测是否与杜甫身处宫中担任谏官时的心境相契呢?一般而言,杜甫随肃宗由灵武归长安后,其处境与由此而产生的心境是比较复杂的。其中既有身为近臣的某种荣誉感、责任感,也有官场失意、对朝政的失望等复杂情绪。前者如《夜宿左省》《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等;而后者則有《曲江二首》《题省中壁》等。《曲江二首》所蕴失意之情比较明显,无需多言;《题省中壁》则以委婉之笔出之。陈贻焮在前人相关解说的基础上,解说《题省中壁》所寄寓着、的诗人主观情思:“老杜素有兼济天下的大志,为官虽晚,犹思勉力匡救时弊。岂料事与愿违,片言不纳,这就使他迟回、懊恼,难以排遣了。”(《杜甫评传》)因此我们说《紫宸殿退朝口号》寓有不露痕迹的讽刺是有可能的。
[此文为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杜甫诗歌歧解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