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拔可与《硕果亭近人诗选》

窦瑞敏

谈及近代诗歌的选本，最重要的当属陈石遗《近代诗钞》，之后钱仲联先生也编选过同名选本，此外尚有孙雄《道咸同光四朝诗史》、吴闿生《晚清四十家诗》等。近阅《闽县李氏硕果亭藏书目录》，知李拔可也曾有过近人诗选，即《硕果亭近人诗选》，今藏上海图书馆，亦著录于《闽县李氏硕果亭藏书目录》中。李宣龚（1876—1952），字拔可，号观槿、墨巢，福建闽县人。光绪二十年（1894）举人。著有《硕果亭诗》《墨巢词》等。民国后，供职于商务印书馆。1932年，商务印书馆附设的东方图书馆遭日军轰炸，毁于战火。1939年，叶景葵商请张元济、陈陶遗等人发起成立合众图书馆，即上海图书馆前身。1941年，李拔可任合众图书馆董事，直至去世。

合众图书馆成立之初的很多藏书都来自私人捐赠，如叶景葵、张元济、李拔可、叶恭绰等人。顾廷龙《合众图书馆小史》：“1941年，成立董事会。董事李宣龚先生陆续把所有近时人的诗文别集以及师友书札图卷等送来。”实际上，在没有成为合众图书馆董事之前，李拔可就已开始捐赠藏书给“合众”。《顾廷龙年谱》1940年10月28日，叶景葵致电顾廷龙，“告李宣龚将以书若干种见赠，嘱往面谈”。29日，顾廷龙拜访李拔可，李拔可“许以明刻本数种赠‘合众’”，“渠称东方图书馆主持者不能负责办事，故不愿相赠，是对本馆之望甚厚”。11月3日，顾廷龙访李拔可，“取到所赠书十种”。此后《顾廷龙年谱》陆续记载李拔可赠书之事。11月21日，顾廷龙接任心白电话，得知李拔可有将藏书全部捐赠的意愿，“谓李宣龚书有全部送来之意，嘱明日饬人先往取若干种”。1941年4月16日，《顾廷龙年谱》：“任心白送所编《高僧诗》，又催为李宣龚书编目。其书不甚多，即提前编一草目报之。”可见顾廷龙对李拔可藏书的评价颇为淡然，编目之举也是由于任心白的催请。两天之后，顾廷龙开始编纂书目，5月9日，“校李宣龚书编目片毕”。之后李拔可仍时有捐赠。1952年，合众图书馆编纂《闽县李氏硕果亭藏书目录》（以下简称《硕果亭藏书目录》），油印刊行，很可能是在顾廷龙原编目录的基础上编纂而成，于此可窥见李拔可的藏书情况。

《硕果亭藏书目录》按照经、史、子、集、丛分为五卷，卷五“丛部”之“集部之属”著录：

《硕果亭近人诗选》，闽县李宣龚（拔可）撰，稿本，四册。

《广雅诗钞》一卷，清张之洞撰。《涧于诗钞》一卷，清张佩纶撰。《沧趣楼诗钞》一卷，清陈宝琛撰。《节庵诗钞》一卷，清梁鼎芬撰。《涛园诗钞》一卷，清沈瑜庆撰。《散原精舍诗钞》一卷，清陈三立撰。《木庵先生诗钞》一卷，清陈书撰。《石遗室诗钞》一卷，清陈衍撰。

《硕果亭近人诗选》稿本，四册，凡八家。第一册《广雅诗钞》《涧于诗钞》，第二册《沧趣楼诗钞》《节庵诗钞》，第三册《涛园诗钞》《散原精舍诗钞》，第四册《木庵先生诗钞》《石遗室诗钞》。每册前署作者名，并“闽县李宣龚选江都高季芹录”，知选诗者为李拔可，誊抄者是高季芹。高季芹，生卒不详，江苏扬州人。费范九汇编《西愿堂文字般若》一书，中有李宣龚、夏敬观等人题诗，前有高季芹识语，作于民国三十六年（1947）七月。

李拔可何时开始编选《硕果亭近人诗选》，已不可知。所选八家中，去世最晚的是陈三立，卒于1937年9月。选次并未有任何体例说明，所选诗作，依照诗作在各家诗集原本的顺序，并未做新的调整。那么应该是依据已刊行的诗集来编选。八家诗集刊行最晚的当属陈宝琛《沧趣楼诗集》，刊行于陈宝琛去世三年后的民国二十七年（1938），那么《硕果亭近人诗选》的编选应该是在此之后了，此时李拔可也已过花甲之年。近代诗坛最重要的诗论家是陈衍，陈宝琛、陈三立作为诗坛领袖，张之洞、梁鼎芬等人亦举足轻重。有意思的是，张之洞、陳宝琛、梁鼎芬、陈三立、陈书等五人皆见于陈衍《石遗室师友诗录》。因为李拔可的建议，陈衍将《石遗室师友诗录》增益成《近代诗钞》，在商务印书馆出版。那么李拔可对陈衍的选本肯定是很熟悉的，《近代诗钞》的地位毋庸赘言，《硕果亭近人诗选》在《近代诗钞》刊行之后编选，所选也仅有八家，虽云近人诗选，所选却皆是李拔可师长辈之人，或者可以说是他非常推崇的人。

《硕果亭近人诗选》所选八家中，陈宝琛、沈瑜庆、陈书、陈衍四人都是福建人，多和李拔可大有渊源。李拔可的父亲李宗祎（1857-1895），字次玉，号佛客，有《双辛夷楼词》。李宗祎是陈石遗少年时期的好友，陈曾为其《零鸳词》作序。陈衍在武昌张之洞幕府时期，李拔可为郑孝胥掌书记，往来频繁。后来李拔可供职于商务印书馆，《石遗室诗话续编》正是应李拔可邀请开始在《东方杂志》刊载，后《近代诗钞》《石遗室诗话》等著作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李拔可的祖母是沈葆桢之女，沈瑜庆是李拔可的舅祖。沈瑜庆的女儿沈鹊应嫁给了林旭，而李拔可与林旭年龄相仿，交情笃厚。陈衍的姐姐陈芷洲嫁给了沈瑜庆的哥哥沈纬庆做继室，陈衍和兄长陈书皆教导过沈瑜庆的子女，沈瑜庆还出资为陈衍刊行《元诗纪事》。陈书曾在沈瑜庆幕府多年，随赴南京、淮北等地，《侯官陈石遗先生年谱》卷三（1894）：“时大世父已老，爱苍丈强使出游，聘入筹防幕。家君因屡至金陵，与林暾谷、李拔可遍寻白下诸胜。”在这段时间，陈书也促进了沈瑜庆的诗歌创作。在淮北时，陈书常和李拔可、林旭一起谈诗。李拔可《硕果亭诗自序》：“早岁客淮北，日与木庵先生论诗。木庵曰：‘书不足者不可与言诗，理不足者不可与言诗，性情怀抱不足者亦不可与言诗。’予与暾谷闻而善之。”民国七年（1918）10月6日，沈瑜庆病逝于上海。民国九年（1920），李拔可为其刊行《涛园诗集》四卷。李拔可《涛园集跋》：

尝手自编次其稿，语宣龚曰：“子昔为暾谷刻诗，可谓能尽后死之责。异日刻吾诗，亦舍子莫属。”当时以为戏言。不意戊午秋，宣龚大病几殆，病起视公，乃竟不及面诀。遗言在耳，往事疚心。

陈衍称李拔可与林旭为文字骨肉，《硕果亭诗集》卷上《石遗丈以木庵遗集见寄予时亦为晚翠刻诗作此代柬》，陈书去世后，陈衍为其刊刻《木庵居士诗集》，刻成后寄赠李拔可，时李拔可正为亡友林旭及夫人沈鹊应刊刻遗作。

《硕果亭近人诗选》在高季芹抄录之后，曾经陈诵洛校勘。陈诵洛（1897—1965），名中岳，字诵洛、颂洛，号侠堪、侠龛，浙江绍兴人。著名词人。有《侠龛诗存》《今雨谈屑》等。陈诵洛和李拔可相识较晚。1948年6月12日，陈诵洛邀请陈曾寿、陈病树来南京游玩，陈诵洛遂与汪辟疆相识。10月11日（重阳），陈诵洛与汪辟疆从南京赴上海参加李拔可的雅集，与会有陈曾寿等人，皆有诗作，即《硕果亭重九酬唱集》。早在1935年，陈诵洛曾在《天津商报画刊》第13卷发表过介绍林旭的文字，流露出对林旭的钦佩。不知陈诵洛与李拔可相识后，是否会谈及林旭。

1950年4月9日（农历二月二十三日），李拔可在硕果亭雅集，与会者四十余人，陈诵洛亦在其中。此次诗作集为《硕果亭看花酬唱集》。7月26日（农历六月十二日）为黄山谷生日，陈诵洛参加李释堪太疏楼雅集，参会者有汪辟疆、龙榆生、陈方恪、李拔可等人，后集为《山谷生日诗录》。8月4日（农历六月二十一日），欧阳修生日，陈诵洛、汪辟疆等人再次在李释堪寓所雅集，分韵赋诗，后集为《六一居士生日诗录》，此集作者中没有李拔可。9月21日（农历八月十日），陈诵洛再次参加李拔可在硕果亭举行的陈后山生日雅集，此集为《后山生日诗录》。《顾廷龙年谱》：“李宣龚招茗点，座有江翊云、林子有、林宰平、吴眉孙、陈病树、陈颂洛、宋小坡等。是日阴历八月十日，为陈后山生日，陈病树主分韵为诗以祝。”10月5日，李拔可拜访顾廷龙，出示陈后山生日各家诗作。11月7日，李拔可拜访顾廷龙之时，已需要护士陪同，且答应参加后天的合众图书馆董事会，但最终因病未能出席，而是由顾廷龙代为出席。26日，李拔可在硕果亭举行纪念陆游生日的雅集，陈诵洛与焉，此集为《放翁生日诗录》。两天后，陈诵洛致信汪辟疆并附欧阳修生日雅集所作诗求正，提及李拔可询问汪辟疆何时到上海：

时得拔可翁电话云，辟翁信读过，为此错爱，感佩之至。惜因病不能握笔作复，嘱代道拳拳，且探听究何日来上海？

并劝说汪辟疆来上海：

顷接器伯信，云南大同学下乡土改，停课一二月。果尔，公得闲矣，似可一来。墨巢病难遽痊，公来何啻千金药也。

四次生日雅集的诗作，由陈诵洛编定，成《陈后山陆放翁生日诗录》一卷、《黄鲁直欧阳永叔生日诗录》一卷，皆著录于《硕果亭藏书目录》中。这一年陈诵洛迁居上海，初居住于愚园路，后迁四川北路。想来在迁居上海之后，因为地理位置的便利，他和李拔可之间的往来也方便了许多。

1951年元旦，顾廷龙去看望病中的李拔可，李拔可身体虽已恢复，但仍不敢下楼。10月10日，李拔可招饮。《顾廷龙年谱》：“晚，李宣龚招饮。座有汪辟疆、吴眉生、徐森玉、程诵洛、陈季鸣、陈病树、宋小坡、沈剑知、陈赵亭、李苏堂、凌宴池及先生。”将陈诵洛记为程诵洛，当是笔误。11月11日，李拔可未能出席合众图书馆的董事会，依然由顾廷龙代为出席，可见仍在病中。而陈诵洛校勘《硕果亭近人诗选》也正是在这一年，或许在病中的李拔可已无力亲自校勘，而只能请人代劳。陈诵洛于每家诗集之后均有识语，说明所据版本：

辛卯八月晦据《严注广雅堂诗手稿》景印本校读毕。

辛卯中秋据丰润张氏刻本《涧于集》校此卷竟。

辛卯中秋前三夕据《沧趣楼诗集》木刻本校读讫。侠堪。

辛卯岁不尽七日据慎始基斋木刻《节庵先生遗诗》六卷本校一过。颂洛。

辛卯九月小尽日据《涛园集》铅字本校一过。

辛卯七月杪据商务印书馆铅字本《散原精舍诗》校此卷。

辛卯重阳后七日据武昌刻本《木庵先生诗》校读此卷一过。颂洛。

据武昌刻本《石遗室诗集》校读此卷至五十页止。自《哀俶田》一首起，俟觅得《续集》再理笔。辛卯八月二十三日颂洛记。

陈诵洛并未按照选本的顺序校勘，而是从1951年的七月底至岁末，依次校对了陈三立（七月杪）、陈宝琛（中秋前三夕）、张佩纶（中秋）、陈衍（八月二十三日）、张之洞（八月晦）、陈书（重阳后七日）、沈瑜庆（九月小尽日）、梁鼎芬（岁不尽七日）。《哀俶田》见《石遗室诗集》卷十，原为四首，《硕果亭近人诗选》中选两首。其后为《题恭甫显示手集金石拓本后为几士作》《为叔通题江叔弢墨迹卷》。实际上，《题恭甫显示手集金石拓本后为几士作》亦见于《石遗室诗集》卷十，《为叔通题江叔弢墨迹卷》见于《石遗室诗续集》卷一。陈诵洛校勘记所云“自《哀俶田》一首起，俟觅得《续集》再理笔”，实是误记。

值得注意的是，陈诵洛校勘《广雅诗钞》所用的正是好友严修的《严注广雅堂诗手稿》影印本。严修（1860-1929），字范孙，号梦扶，天津人。著名教育家。民国十年（1921），陈诵洛加入城南诗社，与严修相识。此后交往密切，情谊深厚。陈诵洛撰有《蟫香馆别记》，蟫香馆为严修寓所。《陈诵洛集》中收录《严范孙先生遗墨》近百通。民国十八年（1929），严修去世。次年三月，陈诵洛致信林墨青，商讨严修诗稿刊行等相关事宜。五月，信中犹问及“严注《广雅堂诗》何日印成，愿以先睹为快”。同年七月，《严注广雅堂诗》手稿在北京影印，上海图书馆有馆藏。

《硕果亭藏书目录》著录的近人诗选中，除了陈石遗《近代诗钞》之外，尚有雷瑨《近人诗录》二卷（1917年版）。雷瑨（1871—1941），字君曜，松江县人。光绪十四年（1888）举人。民国间任扫叶山房编辑。雷瑨辑《近人诗录》二卷，由扫叶山房石印刊行，复辑《近人诗录续编》二卷。雷氏选本前二卷多选当世大家，每人所选诗甚少。《徐兆玮日记》（农历丙辰年十二月十九日）：“于扫叶山房购《近人诗录》四册，《续编》多从师郑所编《四朝诗史》辑录，求备而已，不足观览也。”孙雄在《四朝詩史》之外，曾编选过《同光十家诗钞》，所选李慈铭、王闿运、郑孝胥、陈宝琛等人。

编选师友诗作，由来有自，王渔洋有《感旧集》，张之洞有《思旧集》，陈石遗有《石遗室师友诗录》。李拔可在近代诗坛的地位远不及陈石遗，《硕果亭近人诗选》甚少被提及，更谈不上被重视。相比于《近代诗钞》体量宏富，《硕果亭近人诗选》的相关资料也非常有限，因而也很难探讨取舍的标准，看上去似乎是李拔可晚年对师长诗作的选录，想来总是他内心推崇之人。李拔可并未有诗学著作，也不以论诗著称，以选本的形式呈现他对近代诗坛的理解，正是《硕果亭近人诗选》的重要性所在。论及近代诗，皆云李拔可诗学郑孝胥，况且二人来往极为密切，但《海藏楼诗》并没有被选入《硕果亭近人诗选》中。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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