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底包袱看日本落语《烤串》对相声《打油诗》的借鉴作用
2022-04-14李博陈梓威
李博 陈梓威
落语是日本传统艺术形式之一,类似于我国的单口相声。落语发轫于江户时期(1603-1868),至今广布于东京、大阪等地的“寄席”(曲艺表演场所)中。纵向看,落语有古典(1912之前创作)与新作(1912之后创作)之分;横向看,落语有滑稽、怪谈、人情等类别 。①横纵结合而视,发觉古典滑稽类落语在当下演出市场仍占据相当比例。译介此类作品,把握其包袱结构策略,或可有助于丰富单口相声创演元素,可为曲艺艺术的非遗传承提供域外智力支持。但需要注意的是,跨文化比较不同喜剧性的艺术形式,是要有诸多例证支持的,但那超出了本文的篇幅和范围。而包袱是相声的构成元素,是要服务于作品的结构、主题和内容。所以,本文只试从成型于江户到明治时期的大阪、落语家“桂米朝”代表作之一的古典滑稽落语《烤串》入手,分析其底包袱的组织技巧,并探讨其对相声《打油诗》的借鉴作用。
《烤串》内容大致如下。
一帮年轻的日光族合计着到大哥那儿蹭点酒喝,登门时却两手空空。幸好他们在当地都挺吃得开的,大哥于是建议道:“每人寻摸来一样好吃的,凑一桌酒菜不就得了。”工夫不大,这帮二混子还真整来不少高级货。问题在于,都是些没下过厨的主儿,挺好的食材就这样被糟蹋殆尽。正当他们互相埋怨时,新开业的豆腐店送来一堆烤串,让大哥重新提起兴致。他觉得,想一饱口福,就得秀一秀口上的功夫,因而决定做个游戏,规则是:说一串文字,字中带几个“口”,就吃几串。兄弟们听后绞尽脑汁,这个说“嘿嘿”,拿走两串;那个说“啦啦啦”,拿走三串;又一个说“嘻嘻嘻”,拿走九串。再看这位,“消防车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原文中,游戏规则的核心是日语语音“ん”。因汉语中没有直译选项,故将该语音所涉及的划线部分按近义标准进行翻译处理,对包袱效果无影响)大哥忍无可忍,“给这小子吃生的。”对方问:“凭什么?”大哥说:“你学消防车不是要灭火吗?那还烤什么啊!”②
《烤串》中,对立的双方无疑是不管不顾、会耍小聪明的小弟与急中生智、能言善辩的大哥。在作品中,“日光族”们获取烤串要憑“口上”的功夫,一语双关,一是要嘴皮子利索,二是要能用口说“口”。但一个人的功夫再高明,也应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但这最后一位小弟无疑聪明过了头,虽未触犯规则,却在表现中触碰到大家的红线,最后吃生的也就不足为奇了。至于大哥的说辞,固然是反应机敏,似乎应对有方,但却是用了诡辩的方法。因为烤串都被烤了,那肯定不是生的,所以“熟吃”属于这个游戏的底层规则,没有必要被刻意强调。但《烤串》底包袱中的一番所渲染的,却是对这个底层规则的悖反,结果就是小弟需要“生吃”烤串。平心而论,除非是灶台着火引发了火灾,否则消防车灭火跟生吃食物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但整个包袱中并没有“灶台着火”的铺垫,所以我们可以认为,“你学消防车不是要灭火吗?那还烤什么啊!”是歪理,是对游戏底层规则的颠覆,即把“吃”这个概念“一切两半”,用“生吃加熟吃”代替了之前默认的“熟吃”,最终偷换了概念。这种切割式的诡辩话术云山雾罩,在乍然间有很强的迷惑性。不仅会增强包袱的韧性,强化意外效果,还能让人思索回味,与“汤面换炒面”的桥段有异曲同工之妙。
《打油诗》是传统相声段子,其内容大概如下。
性情不一的兄弟四人进京赶考,老大厚道,老二耿直,老三奸猾,老四憨傻。老三看不起老四,不愿意带他进京,可又拧不过大哥二哥,于是以卖弄学问的手段揭老四“话少语迟”的短儿,让其难堪。“(老三)赶考得凭学问,大哥出个题,咱们说几句诗,说得上来的去,说不上来的……”“(老大)成!咱们来个打油诗,一人一句,我先说,‘弟兄四人奔京城’。”“(老二)起早睡晚为功名。”“(老三)但愿四人都得中。”老四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命”字。进京路上,“(老大)远远望见一村庄。”“(老二)黎民百姓里面藏。”“(老三)不知张王和李赵。”“(老四)问。”赶巧碰上出殡的,“(老大)远远望见一口材。”“(老二)闲等之人把它抬。”“(老三)将它抬在荒郊外。”“(老四)埋。”晚上住店吃饺子,老三同样建议说诗,说几个字吃几个。“(老大)抬头瞧见一燕窝。”“(老二)小燕里面八九个。”“(老三)大燕打食回窝转。”老三本以为老四只能蹦出一个“喂”字,不曾想,老四竟突然爆发,“我把大燕说一说。大燕清晨出窝去,展翅摇翎往前挪,飞过三里桃花店,越过五里杏花坡,桃花店前有美酒,杏花坡前美人多。好容易才把食打够,大燕这才回了窝。大燕刚把窝门进,小燕一见笑呵呵,这个就把妈妈叫,叫声妈妈你听着,你在外边把食打,饿了我溜溜半天多。大燕一见不怠慢,喂了这个喂那个,喂了那个喂这个,喂了这个喂那个……”“(老三)饺子都归你了!” ③
《打油诗》的矛盾,主要在小肚鸡肠、尖酸刻薄的老三和大智若愚、一鸣惊人的老四之间展开。老三精于算计且不失时机地设局,存心想让老四在大哥二哥面前丢人。从出发前到路途中,本已经历了数个回合的得意,老三却仍不收手,连吃个饺子都盘算着如何让老四挨饿,结果却激活了这个潜力无限的“木头疙瘩”,挤出了足以包揽全部饺子的智慧,让人忍俊不禁。
落语《烤串》与相声《打油诗》在“按字数竞争食物”的高潮部分确有相似性。不同的是,《打油诗》似乎止步于先抑后扬,侧重点放在了老四前后表现判若两人的反差效果上,而落语《烤串》则斜上一步,借助诡辩手法杀了个回马枪,把自以为是、情商低下的小弟挑落马下。
一个国家或民族的艺术作品,往往是民众对生活的认知集合和具现形式。就此而言,一个作品就是一个文化符号,在对其解构的过程中,分析者可能建构起对作品创作者或者说内容“原生体”的了解模型。《烤串》与《打油诗》的结构相似,但意蕴指向颇为不同,也影响到了自身的结构,这其实在相当程度上折射出两国民众在思维方式上的不同。但若就此展开,则偏离文章本意,且内容精微深妙,文章必然大幅扩容。所以笔者只是就事论事,聊以自身所得,谈谈不同国家艺术作品在互鉴过程中可能产生的互相损益的发展作用。
若以老段新说为切入点,参照落语《烤串》的底包袱设定模式,运用诡辩手法适度改写相声《打油诗》底包袱部分,或能通过倒打一耙式的连续反转让其显得更有嚼头。循此思路,笔者拟改写如下。
如上所示,笔者的改写思路主要分3个层面。首先,将具体的灭火与抽象的灭火混为一谈,以此作为老三让老四生吃饺子歪理的基准点,并将吃饺子方式一切为二,用荒谬的生吃替换默认的熟吃,实现诡辩,形成包袱。其次,用“火”字对应原文的“个”字,保持梭坡辙不变。最后,适当精简字数,使文本简约化。
如此改写,并不影响老四大智若愚、一鸣惊人的形象特征,还可进一步凸显老三的阴损狡诈、纠缠不休的性格特征,更可以为观众留下充足的想象空间:“老三又该如何应对这一局面呢?”言已尽而意无穷,或可提升作品的表现力。需要补充的是,以落语《烤串》的切割式诡辩手法为参照,主要是基于它与相声《打油诗》在关键情节上的相似性,并不代表这种手法仅为落语所有。谈及成功运用切割式诡辩的相声作品,以笔者观之,《风雨归舟》应为一例。
过去有个高明的骗子,盯上了喜好古玩字画、专爱花冤枉钱的财主——花二爷。骗子租了一处豪宅,后托人牵线,跟花二爷成了朋友。有一天下大雨,骗子把花二爷邀到家里吃饭。饭前,骗子拿出家中祖传的古画《风雨归舟》,请花二爷品鉴。画中,一个小童顶着狂风暴雨,打着伞过桥。花二爷正看着,忽听佣人招呼吃饭,便放下手中的画。饭吃完了,雨也停了,等花二爷再拿起那张画,竟发现小童是夹着伞。骗子说:“您开始看的时候,外面正下雨,所以打着伞。等您再看时,雨已停,于是变为夹着伞。”花二爷有心要买,骗子开价十万,最后砍到五万成交。买的时候不下雨,伞自然是夹着的。之后的一个雨天,亲友们受邀前来欣赏,可不论雨下多大,伞始终是夹着的。花二爷找骗子算账,骗子回应道:“我要十万,您非给五万,所以才不灵。您应当花十万买一套,这一套是两张,一张打着伞的,一张夹着伞的。下雨时看这张,不下雨时看那张。” ④
“打着伞”与“夹着伞”,此两种形态的转换本应在一张画内显现,结局却要借助两个载体来完成。换言之,先一张而后一套,说一套再做一套,切割诡辩有一套,不上套则不好笑。
综上,通过切割来偷换概念,在诡辩中模糊起先设定的条件,让受众在刹那间陷入同样的疑惑之中,进而引发受众回溯整体情节并找寻破解剧中施事者小聪明的钥匙。如此生成的笑,既包含走出谜团的喜悦,又是对包袱深度的叹服,更强化了诡辩手法于笑本创作的导入意义,值得从业者关注研究。
【本文系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2017年度青年项目《单口相声与日本落语融合研究对“讲好中国曲艺故事”的路径启示》(GD17YYS02)成果。】
注释:
① 李博:《源自<笑府>的日本古典落语》,《华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第98-99页。
②立川志の辅选、监修,PHP研究所编:《古典落語100席》,PHP文库,2017年出版,第166-167页。
③上海文艺出版社编:《传统相声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出版,第161-167页。
④刘宝瑞口述、殷文硕整理:《刘宝瑞表演单口相声选》,中国曲艺出版社,1983年出版,第281-284页。
(作者:李博,华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主任、副教授,日本国立广岛大学文学研究科在读博士;陈梓威,华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2020级日语笔译方向硕士研究生)
(責任编辑/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