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同源”问题再考论∗
2022-04-13徐步雪徐利明
徐步雪,徐利明
(1.浙江大学 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2.南京艺术学院 美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书画同源”,是一个长期以来为古文字学界、书法界、美术史学界、中国画界普遍接受、耳熟能详的共识。有关“书画同源”问题的论证,在现当代已积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古文字学界以唐兰为代表,他在《中国文字学》中将旧石器时代的绘画看作是“文字的前驱”。该著对古文字发生之源以及图画文字、象形文字以至汉文字体系的形成与成熟进行研究,多角度地论述了文字与图画间的关联性,阐发了许多深入、精辟而令人信服的见解。其后众多学者在其研究成果基础上对此问题时有新的阐发,使对古文字的研究更为深入。尤其是近二三十年,世界上关于原始岩画的研究极一时之盛,我国也有许多原始岩画遗迹的发现,对此,国内美术史学界发表了不少有分量的研究成果,同时也引起了古文字学者的高度重视。岩画为中国文字的发生与成长提供了大量图画文字的实证。笼统地泛论“书画同源”似乎并无不妥,但反复思索书、画两者的关系及其“同源”的合理性,又感到有值得再作进一步研讨之处。
一、从古文字学有关文字起源的论述看“书画同源”
《易·系辞》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唐兰对“书契”二字的阐释是:“书是由图画来的,契是由记号来的。”[1]48、63唐兰认为“书契”不是一个概念,而是分指两途,即“书、契”。这里还涉及文字与语言的关系。“结绳是有些民族在没有发明文字时,用以辅助记忆的。中国一直到宋以后,南方溪洞蛮族,还有用结绳的。据说,台湾、琉球等地,远至非洲、澳洲,都有这种助记忆的方法。南美洲的秘鲁,尤其著名。这种方法的地理分布很广,历史也很悠久。有些民族,利用绳子的颜色和结法,还可以精密地记下一些事情。”[1]49
后之学者李学勤在其古文字学讲座中也曾说到我国一些少数民族曾使用结绳,“如广西的瑶族遇到双方说理,各用一绳,说出一个道理打一个结,谁的结多便能取胜。西藏的僜人邀集聚会,向亲友送绳,以绳上的结数表示宴会在几天后举行。有的少数民族的结绳比较复杂,也用绳结的大小来区别所代表的不同事物。古人的结绳,和少数民族用过的方法应该是类似的,后来才被‘书契’即文字代替了。”[2]73这里应该加以甄别的是,“书、契”还不是文字。这种种结绳的方法,其基本作用在于记数,也可用来记不同的事项,但如果各种事项记多了,恐也很难分辨明确。这是结绳记事的局限性。只有当社会进入“书、契”阶段,情况才得到较大改观。
唐兰在《中国文字学》中说:“文字的产生,本是很自然的,几万年前,旧石器时代的人类,已经有很好的绘画,这些画大抵是动物跟人像,这是文字的前驱。但是绘画只能描写印象,表现自然,不能完全表现出作者的思想和感情,所以不是文字。”“有了图画,加上了统一的语言,如其那时的文化已经发展到那种需要,就立刻有了文字。”[1]62
文字从图画基础上演化发展而来,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拙见以为,原始社会的先民以歌舞作为情感宣泄的方式,而以图画作为记录事物、传递信息的一种手段,其社会意义与文字相同,非为愉悦精神而生。图画在文字形成之前起着文字记录语言、传递信息的作用,而在文字形成以至成熟的过程中,图画逐渐脱离原本具有的类文字功用与社会意义,独立发展为绘画艺术。
图画本是语言的形象性表达与传达,发挥的是文字的功用。但最初的原始图画是粗糙的、稚拙的,而到了“图画文字”,虽仍为图画,但已有一定程度的提炼概括,呈现出以线条组合为字形整体的符号化演变趋向。图画发展为“象形文字”后,其提炼、概括的程度更为精致、简约,成为纯线条的更为严谨的整体字形构造。
唐兰《中国文字学》又说:“中国文字没有发展为拼音的,而只是注音的,在学习时虽然不如拼音方便,但它能代表古今南北无数的语言,这是拼音文字所做不到的。”[1]12拙见以为,这一点非常关键。中国文字从图画文字走向象形文字,再演化为注音文字,既非拼音文字,亦非表音文字。
近来读到一些有关中国文字的起源与演变的论著,有一种观点认为中国文字脱离象形文字的同时即在向表音文字演化,如高明在《中国古文字学通论》中说,汉字“在不破坏其传统字体的情况下,以一种特殊形式转向了表音文字,这就是‘形声字’的出现”[3]45。
梁东汉在《从汉字的演变看文字改革》一文中谈到,“假借字的使用,标音字的出现,不标音字的转化,形符的声符化——揭露了方块汉字的必然的运动;密切表音,‘走世界共同的拼音方向’”[4]168。
裘锡圭认为:“要克服表意字和记号字的局限性所造成的困难,只有一条出路:采用表音的方法。……这种记录语言的方法,在我国传统文字学上称为假借。用这种方法为词配备的字,就是假借字。”[5]4
周有光认为:“用文字表达语言,有三种基本的表达方法:就是表形、表意和表音。”[6]2他认为文字发展史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的表达方法是表形兼表意,不是单一的表形;第二阶段的表达方式是表意兼表音,不是单一的表意;第三阶段是拼音文字阶段,从音节文字到音位文字,表达方法以表音为基础。[6]3“汉字就是意音文字的一种。……汉字字典里形声字的比重老早就达到90%以上。从甲骨文到现代汉字,文字的组织原则是相同的,也就是说,我们的文字在有记录的三千多年中间始终是意音制度的文字。古今的不同只是在形声字的数量和符号体式的变化上。”[6]4
上引几位前辈学者的观点,都关注文字演变与发展的最终归宿问题,都指向了所谓“拼音文字”“表音文字”。拙见以为,这里需要加以甄别的是汉字的“形声字”以形符、声符组合而成,如“擒”字,“扌”为形符,“禽”为声符,“擒”从手,是人手抓某人或某物时的动作。可见形符偏旁用以指一个字的字义与某类事物有关,作为声符使用的偏旁本也是象形字,在此作为声符时只是借用其读音而已。故不能简单地将“形声字”归属于“表音文字”,因为它在实际使用时是既表音也表形的。这与世界上流行的以字母拼音成字的文字系统绝非同类,亦不近似,其形、意从结构上即已表明不单为表音,不可同以“表音文字”看待。无形就无意,形为意之根本。汉字“六书”中的所谓“象意”(即“会意”)本为两个以上象形独体字的组合。前引所谓“汉字就是意音文字的一种”,“意音文字”即“形声字”,只是换了个称呼而已。故拙见以为,中国的汉字是一个独立的系统,从其根本上说,并未脱离象形文字系统。
从中国古代文字演变的实际情况考察,自殷商甲骨文等具有浓厚象形意味的字体形成,经周秦文字的日趋整饬而形成规范的纯文字符号体式,即小篆、隶书,以至真、行、草结构,将作为两极(即殷商古篆和汉末形成的今草)的字形构造两相对比时,我们会感到两者间并无相同、相似之处。然而,如果我们将两极之间一步步演变的各体字例排列起来作整体考察时便会恍然大悟,最古老的字形构造与最后演化成的连绵草体间有着必然的、内在的联系,草书并非出自生造。反过来,从草体回溯古篆也同样线路分明[7]。这种现象,在世界各文明古国的文字演变过程中是独有的。中华文明中文字的演变,沿着“图画文字→象形文字→注音文字(纯符号化文字)”的道路从未中断,即使今天的简化字,也从未真正离开象形文字之根。无论发生过怎样的变化,“传承有绪”,是其鲜明的历史特征。
故而我认为,以“表音文字”定位由象形文字演化为符号化的注音文字的说法欠妥。中国的汉字,“象形”是其最基本特征,“六书”中,象意、指事、形声等,其字之偏旁、结构都未能脱离基本的“象形”特征。拙见以为,唐兰《中国文字学》中将之定位为注音文字最符合文字在其自身发展历程所呈现出的基本特点。而其具体的做法,看许慎《说文解字》中以“读若某”为之注音,后徐铉加注于每字之下的所谓“反切法”最为明了。裘锡圭所说“表音的方法”实为注音。而周有光归纳出的文字发展史的三个阶段,其中第三阶段并不适用于汉字,汉字既非“表音文字”,亦非“拼音文字”。
二、图画文字是原始图画向象形文字演化的过渡形态
再回过头来讨论“图画文字”。顾名思义,这些图画具有文字属性,表现为文字早期的未成形形态,往后演化,即走向象形文字。唐兰认为:“象形象意是上古期的图画文字,……象意文字是图画文字的主要部分。”[1]76、77这里的论述有必要厘清的是,象形、象意作为造字方法本产生和运用于图画文字,图画文字日益成长、成熟,进化为象形文字(象意文字)。所谓“象意文字是图画文字的主要部分”的表述欠妥。因为图画文字中象意成分的表现尚不能作为真正的“文字”而存在。只有到了象形文字阶段,象意字作为两个以上象形字复合的形态表现得千变万化、非常活跃,具有无穷的衍化新字的可能,但它仍可归属于大的象形文字系统。
唐兰在《中国文字学》中说:“文字本于图画,最初的文字是可以读出来的图画,但图画却不一定能读。……书写的技术,不需要逼真的描绘,只要把特点写出来,大致不错,使人能认识就够了。”[1]62此番论述大体上道出了文字与图画的区别。这就是图画文字转化为象形文字的构形特征,其实也是图画文字与作为艺术的绘画的本质区别。
关于图画文字及其与象形文字的关系,除唐兰以外,其他古文字学家们亦多有论述。
裘锡圭在考察纳西图画文字后总结道:“在原始文字阶段,文字和图画大概是长期混在一起使用的。”[5]2“跟图画有明确界限的表意字的产生,有助于使那些本来跟图画分不出明确界线的象形符号,逐渐跟图画区分开来,成为真正的文字符号。”[5]5
梁东汉在《从汉字的演变看文字改革》中谈到:“图画文字是一种图画形式的文字,图绘性很强,……文字和书写的矛盾,这个矛盾的解决就是图画文字的简化。它的解决过程即逐渐减弱其图绘性,加强其符号性的过程,亦即由图画形式改变为线条形式的过程。解决的结果产生了一种后世的所谓的‘象形’字。”[4]161-162
高明认为:“文字起源于原始图画,但是,图画并不等于文字。”[3]38“例如人和其它一切动植物及其各部器官和肢体,乃至日常生产和生活中的用具,早期汉字皆采用这种按物绘形的方法进行创造。由于社会的不断发展,汉字的使用范围和利用率也不断扩大和提高,因而逐渐脱去图画的形象变作简易的符号。”[3]40
以上诸家说到了早期汉字皆为采用按物绘形的方法所创造的,但未说清楚一点,即所谓“逐渐脱去图画的形象变作简易的符号”这一历史演化过程,应是通过造字的原理与规律对图画形象进行提炼、概括,终而变作简易的符号的。如果我们认可这一历史过程,那么,我们就能够顺理成章地解释为什么说“文字起源于原始图画”,那是因为此时的图画本是在文字未形成之前为记录事物、传递信息而画的,故而可以说,它虽“不等于文字”,但它具备了文字的社会意义与功用,因此,其历史演化的前途必然走向文字。
从出土的原始社会各时期的文字信息材料来看,符号类为多,如刻划符号、彩绘符号,而图画文字较少。将之按年代排序,依次为裴李岗文化刻划符号(距今8000年以上);大地湾文化陶器彩绘符号(距今7300-7800年间);仰韶文化半坡类型刻符和马厂类型刻划符号(距今6000年);大汶口文化刻划符号和良渚文化刻划符号(距今5000年);偃师二里头文化刻划符号(距今4000年,夏文化);河南郑州与河北藁城台西、磁县下七垣发现比殷墟早或大约同时的商代陶符,文字形态已与甲骨文同类。这样殷商甲骨文与之前新石器早期、中期、晚期以至商代早期文字之信息上下接续,形成一个完整的信息链,直至殷商甲骨文。
从这些有关原始文字的材料中考察,大部分为刻划符号,彩绘符号(墨迹)甚少。具有重大演化意义的信息表现在大汶口刻划符号上,尤其是其上下组合的“”,有专家释为“旦”,三个单体符号的叠加,形成复体的符号“”,这是典型的图画文字,古文字学家释为“炅”,其意为“热”。其后的良渚文化玉器刻符中有多个相同、相近的符号存在。此后,这种演化的进程日益加速,在二里头文化(有人称之为夏文化)中已出现进一步趋于成熟的文字,与河南郑州、河北藁城和磁县出土的商代早期的文字上下接续直至殷商甲骨文,按图索骥可一目了然。
过去,古文字学的研究很困难,关于图画文字因实例太少,只能以逻辑寻索,从殷商青铜器铭文中的象形字和被视为族徽的“亞”形框中的象形字来推断之前的图画文字。另有一些新中国成立后尚处于原始部落生活状态的少数民族图画文字或象形文字,也作为一个个生动的实例给予了佐证,如云南纳西族东巴象形文字。
有关图画文字时期的定义,历史上曾有争议。胡小石先生在《古文变迁论》一文中将文字产生初期定义为“图画佐文字期”,即图画辅助文字共同表意。[8]615该观点似有不妥。按照他对文字成熟三个时期的划分——纯图画期、图画佐文字期、纯文字期[8]613,加之他所言这一时期文字很少,不足以将该传达的意思表达清楚,所以多用图画表意,而按逻辑推断,介于纯图画期与纯文字期之间的过渡时期,必定经历了以图画为主,杂有少数文字,到文字发展逐渐变为以文字为主,杂有少数图画的变化过程。而依他所言,“文字甚少,恒杂图画以表意”当属以图画为主,杂有少数文字的阶段,这一阶段图画依然是描写事物、传递信息的主要表达方式。胡小石先生又提出,“图画佐文字期”的依据主要是商代器物上文字甚少,恒杂图画以表意。依实物考察,视之为“图画”者,大多以线条为主有序构成整体的类似于甲骨文中象形、象意字的形态。拙见以为,此即是字而非为图画,真正为图画者已较少。此种表现,应当视为“文字杂以图画”矣。
沈兼士则将文字产生初期的图像定义为“文字画”,认为“文字画为摹写事物之图像,而非代表言语之符号。虽为象形字之母型,而不得迳目为六书象形指事之文”[9]207。此论在历史上亦多有争议。
郭沫若认为:“所谓‘文字画’者乃文字形成之前阶段,即野蛮或原始民族在未有文字将近有文字时所用以为意思表现之符征。……然殷彝中之图形文字若作为‘文字画’解时,有一根本困难:即殷代文化已远远超过此阶段,而已有行将完整之文字系统。”[10]3
裘锡圭认同“文字画”这一概念:“在文字画阶段,已经开始用抽象的图形,或者用象征等比较曲折的手法来表意了。”[5]37他亦赞同郭沫若关于不能将殷彝中的图形文字看作“文字画”的观点[5]3。
周有光将文字发展的第一阶段定义为“从‘文字画’和‘图画字’开始,一直到表音符号萌芽以前,表达方法是表形兼表意,不是单一的表形”[6]3,“原始的‘文字画’严格说还不能算是文字,可是已经能够综合运用表形和表意两种表达方法”[6]3。
唐兰则反对“文字画”之说,他认为图画文字“是用图画方式写出来的文字,如沈兼士先生等的说法,叫做文字画,则只是近似文字的图画,还不能算是文字,两者间的区别还是很大的”[1]76、77。所谓“文字画”,顾名思义,即以文字元素构成的图画。此与沈兼士所言“象形字之母型”相悖,象形文字系统尚未成立,何来“文字形式的图画”呢?故该说法本不成立,唐兰的反对言之在理,而沈兼士所言“摹写事物之图像,而非代表言语之符号”亦有不妥。如笔者前文所论,图画所传达的本是语言欲诉说的内容,也是文字要写的内容,“象形字之母型”实为“图画文字”之意,而郭沫若、裘锡圭和周有光所说的“文字画”亦实指“图画文字”。既然如此,名之为“文字画”实为不妥。
三、从岩画看原始图画、图画文字与象形文字的关系
艺术理论界对“书画同源”问题的研究,以金学智的观点甚为典型。他说:“人类史上最早出现的文字就是图画,最早出现的图画也就是文字,这种既非纯文字又非纯图画的造型表达,可称为‘亦书亦画的原始意象符号’。”[11]130这是一种模棱两可的表述。拙见以为,那时的图画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文字,文字也不可简单地等同于图画。
纳西族的象形文字图谱与史前岩画,两者有许多相同、相似处。陈兆复在《古代岩画》中说:“在世界各地的林壑之间、山崖之上,先民们遗留下来的大量岩画,都是他们表达自己感情及交流思想时的产物。史前的岩画是一种原始的语言,一种文字前的文字。”[12]3“我们有理由认为,中国最古老的文字与岩画同出一源。其创造的方法是相同的,有的字形与岩画相似,有的字形与岩画完全相同。中国汉字起源于岩画,或基本起源于目前在中国广大地区发现的岩画。可以说,岩画就是中国象形文字之父母。”[12]239
大量的岩画遗存,给文字起源问题、书画同源问题的研究提供了诸多生动的实证。现今所见岩画,如《中国美术全集》所载的新石器时代阴山岩画中的逐鹿图像,梅花鹿茸大而丰满,全身以线条组合为主,躯干部位辅之以块面,姿态生动,颇近于象形字“鹿”;阴山岩画中牛的形态,其牛首之图形即为象形字“牛”的原形;阴山岩画中射手张弓射箭的抽象表现状态即为象意字“射”的原形;新石器时代黑山岩画中的虎形纯以线条构成,颇近似于象形字“虎”;新石器时代至青铜时代间的沧源岩画中的舞者形态,即为象形字“舞”的原形;沧源岩画中的牵牛状态可谓为象意字“牵”的先祖。再看新石器时代彩陶盆上所画鱼形和舞蹈形态,彩陶钵上所画鸟形,无不反映出象形、象意字的前身构形。还有新石器时代大地湾地画中的双人图,人的动态呈双腿交叉状。《说文》释:“交,胫也。从大,象交形。”胫,即小腿。此双人图中人之动态作双腿交叉状,正是象意字“交”的原形。
岩画、地画与彩陶等原始图画中的种种图像构形,以及作为氏族、部落标识的图形,加上种种计数、纪事的刻划符号,相辅相成,互促互补,经过漫长岁月的渐进演化,终而共同构成了象形文字系统。而我们今天还可看到的商代早期青铜器上也有饰以类似图形者,但其图形构成较此前更趋于精致严谨了。
“在文字产生之前,岩画是记录人类想象和艺术创造的最早证据。它组成人类遗产中最有普遍意义的部分。岩画体现了人类抽象、综合和想象的才能,描绘出人类经济的和社会的活动,以及人类的观念、信仰和实践。”[12]8所谓“抽象、综合和想象的才能”,落实到岩画中人物、动植物的图形特征,即简括、粗略如剪影、投影,略象其形而已。在远古时代,先民的造形能力只能如此。造字对构形的要求是抓住特征,简括正是最重要的特征。
所谓“文字本于图画”,准确地说,是在有语言无文字的时代,图画行使着文字的职能。此后随着文字从图画中逐步演化、形成以至成熟,构成了记录事物、传递信息的完整的象形文字系统,文字与图画逐渐分为两途,区别日趋显著。书写不必对物象作逼真的描写,只要能抓住特点,使人能认识即可。文字脱离图画,其标志在于变以块面成形为以线条组合成形,同时变横向构形为纵向构形,以便上下接续成行连贯书写。作为图画文字的岩画中种种具有象形、象意特征的原始文字形态,实是以画物形来表字义。从画的角度看,简括、粗略如剪影,艺术表现显得低级、幼稚(当然,这些图画今天得到热衷于追求抽象艺术趣味的艺术家们的钟爱则是另一回事)。而从文字角度看,其简括、粗略,也正是图画文字演化为象形文字的必经之路。文字突出所写物象的特征,一看便知为何物、何事,也正达到了文字记录生活、传达信息、交流思想的目的。
岩画中所表现的种种物象,其构形以象形为根本,以象意为主要手段(即两个以上象形符号的组合),正彰显了图画文字普遍运用的构形手法,这也正是后来之象形文字的基本构形方法,由此也正说明岩画的图画文字是象形文字的前身。
综上所述,岩画中所表现的种种物象构形简括、粗略,是因其图画的行为主旨在于传达信息、交流思想,所担负的是文字的功用(本文称其为“类文字性”),并非为审美愉悦,即使兼有此意,也当是以文字的实用功能为主,而艺术的审美功用则在其次。就如同汉字书法现已发展为纯艺术活动,虽然它是从社会生活实用的汉字书写历史进程中演变发展起来的,但是因其兼具丰富的、具有高雅美学内蕴的表现形式与技巧(我们称之为用笔、结体、章法、墨法等等),故它能表现出具有独特美学价值的外在形式美与耐人寻味的内在精神美,它在使人们从中享受到无穷的审美愉悦的同时,还能陶冶情性,培养高尚的人格,既养心,又养生。
汉字书法之所以能达到这样的层次与境界,是因为华夏民族的先民从最初的原始造字之时起,在从自然万物与人类生活的万千景象中摄取物象之特点,创造出简括、粗略如剪影的图画文字之时,即在实用的造字构形中不断融入了自己朴素的审美认知。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演化为象形文字(包括象意、象事、形声各种变化),再进而形成完备的汉字体系,以至形成篆、隶、草、行、真五大字体和书体,每体各具形式变化、个性风格与审美意趣,这是造字者、用字者、写字者的审美意识不断提高又不断作用于文字及其书写的漫长历史过程,最终使汉字书法成为一门最具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特色的艺术形式。
四、书、画艺术共同之源是具有类文字性的原始图画
从中国古代文人的艺术认知立场提出并相传至今成为共识的“书画同源”说,其“书”指书法艺术,这是基于汉字是由原始图画、图画文字、象形文字、注音文字发展而成的一门艺术;“画”指绘画艺术,是从文字产生之前的原始社会图画文字日趋演化为象形文字的同时,绘画与文字日趋疏远、渐分两途,所画形体日趋具象和写实,画面形式日益整体化,艺术表现也日益讲究细节,终而演化为一门纯造型艺术。
“书画同源”这一命题,是基于书、画艺术及书法史、中国画史以至书画美学的角度与立场而成立的。所谓“同源”,在原始图画及后之图画文字中得到生动表现与证明。象形文字从图画文字中演化成体,同时,绘画与文字分为两途发展,形成各自独立系统。陈兆复在《古代岩画》中所说“后期的岩刻,数量少于早期,人物形象日趋写实,并能较好地表现动态”[12]8,正透露出图画逐渐疏离原本具有的类文字性的社会意义与功用,向纯艺术绘画转变的信息。
唐兰在《中国文字学》中说:“象意文字是图画文字的主要部分。在上古时期,还没有发生任何形声字之前,完全用图画文字时,除了少数象形文字,就完全是象意文字了。……象意字的特点是图画,只要认得它原是图画文字,从字面就可以想出意义来,就是象形文字。”[1]77又说:“象形象意是上古期的图画文字,形声文字是近古期的声符文字,这三类可以包括尽一切中国文字。”[1]76
这一番论述很重要。但著者对相关几个概念的运用显得较为混乱。拙见以为,如将所用相关概念明确分出大小三个层次则可清晰明了其意。如以“象形”为例,可分为由小到大三个层次,即“象形”“象形字”“象形文字”。“象形”,意为一种造字手法,是“六书”之一;“象形字”,意为独体的象形单字,如“虎”“鹿”等;“象形文字”,意为一个文字系统。
厘清了这样三层关系,试将上引文字加以调整,可为“象意字是图画文字的主要部分。在上古时期,还没有发生任何形声字之前,完全用图画文字时,除了少数象形字,就完全是象意字了。……象意字的特点是图画,只要认得它原是图画文字,从字面就可以想出意义来,就是象形字。”“象形、象意字是上古期的图画文字,形声字是近古期的声符文字,这三类可以包括尽一切中国文字。”
这里,“象形文字”作为一个大概念使用,指的是象形文字系统,是中国文字三大演进阶段(即图画文字、象形文字、注音文字三大体系)之一,它包括了作为小概念的象形字、象意字,以及象事字(或曰指事字)。而形声字亦自象形文字阶段出现并迅速衍化,以致到了注音文字阶段成为汉字中占有数量最多的部分。唐兰在《中国文字学》中对古人的“六书”理论加以整理、辨析与论证,删繁举要,所提出的“三书说”甚为精辟。因为“转注”“假借”只是在原有字的基础上变通用字的两种方法而已,并未产生新字,而“象事”(指事)本为在象形字上加上指事符号而已,而形声字则是使用原有的象形、象意字加以组合,一部分作形符,一部分作声符而已。
“文字本于图画”,然最初的图画,就其“象形”的表现水平而言,其幼稚、拙劣自不待言,而以之充当文字的记事功能,寄望于传达信息、交流情感,当然难如人意。进入“图画文字”阶段,则情况大不一样了。除了象形字外,更出现了大量的象意字。也就是说,不仅能达到“象形”的构形要求,不仅能描写出独体、单体的图形,还能描写出大量复体的、复杂多变的图形,观赏者不仅可“看图识字”,还可从其图形表达的意涵中,领会其思想与情感。
作为图画文字,文字图形简拙、粗略的形式构成与众多图形在整体上(可称之为布局或章法)尚未能够相互配合呼应,形成以线条组合成字(而不是以块面兼线条涂写成投影状)的形式美感。
也就是说,在文字产生以至成体、成熟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先民们取材于自然万物与人类劳动生活万象,加以概括、取舍、提炼以至恰到好处地把握物象之特点而进行构形造字。在这个过程中,先民们自觉不自觉地融入了自己在观察自然与在劳动、生活的长期实践中形成的审美认知,所以虽不为艺术,但有审美创造蕴含其中。实际上,汉字从图画文字到象形文字,再到脱离象形成为注音文字,从而自成体系,形成独特的文字系统,其字形构成及其书法,以“实用+艺术”相互作用、同体同趣,既服务于社会生活的实际需求,又使人们从中获得审美的精神愉悦。汉字从原始图画、图画文字、象形文字演化成注音文字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进程,造就了文字的“天生丽质”,使书法发展为一门独立的艺术,而世界上其他民族和文明古国的文字,都未能走上这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