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情愿麻烦彼此

刘继荣

婆婆眉头松开，眼睛泛出泪光：“好，咱们心甘情愿互相麻烦，谁也不许逃跑。”老公愕然，不明白这些狠话、歪话、无情无义的话，为何会打动了老妈的心，一味地揪住我问。

我为她两肋插刀吃烤煳的饼，她为我义薄云天穿磨脚的鞋，我们是过命的交情。

从前我就听闻：女子须嫁豪门，有事业，远离婆婆，方能成全自己的幸福。我颇困惑：豪门有多豪，事业有多大，离婆婆几光年，才配跟幸福把臂同游？咱们平凡的女子，就非得守拙认命，活该拱肩缩背过日子？我不信。

婆婆说，她得到的告诫是：切勿与儿女同处一个屋檐下，远香近臭;切勿帮忙带孙辈，做多错多;与小辈愉快相处的要诀是，嘴巴闭紧，钱袋大开。当然，她也不信。

朋友听到我们婆媳如此聊天，惊得咋舌，说我们是一对呱呱叫的好汉，敢于直面最尖锐的问题，简直可以上脱口秀。她哪里知道，我们也曾历经波折，磕磕绊绊，才行至今日的柳暗花明，言笑晏晏。

鸡毛蒜皮的幸福人生

起初，我颇肯听聪明人的指教：小孩要舍得花钱雇保姆，切勿烦劳婆婆。行行行，我照做。不出一月，我苦恼：找一个贴心保姆，比找失踪20年的亲人还难。我们夫妻两个为侍奉这么一个小人儿，蓬头垢面，眼袋下垂，似被通缉的大贼。

我横下心来给婆婆打电话：“妈，我想麻烦您一件事，能来帮忙带孩子吗？”电话那头，婆婆只回答了一个字：“能。”山水迢迢，老人家坐着火车，啃着自己制作的酱香鸡腿，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婆婆一来，万事如意，她嘴里整日哼唱歌谣：“忖起外婆桥，树高头小鸟叫啊叫，宝宝对着外婆嘎嘎笑……”宝宝的人生豁然开朗，从前动不动张开血盆小口哭，如今就爱蹬着胖腿儿笑。家里比从前亮堂，心比从前宽。

我给婆婆买了时尚漂亮的皮鞋，老公送了她一罐很贵的咖啡。但凡遇到客人，婆婆非抬脚炫耀新鞋不可，还要冲一杯咖啡请人家品尝，大家都夸赞她有福气，老人家也摆出一副福如东海的快活模样。

你以为，从此以后，风调雨顺，麦穗疯长，一家子知冷知热，叫邻居羡慕得牙疼？错！三代人共处屋檐下，衣袖相拂，呼吸可辨，小矛小盾伺机而动，鸡毛蒜皮振翅欲飞，这才是生活常态。那天早餐时，老公叽叽歪歪，嫌弃青菜饼烙煳了。婆婆伤起心来，气咻咻地说大家拿她当老仆，收拾衣服要走。老公梗着脖子，抱怨婆婆是玻璃心，我急得直想薅住他头发，晃晃他脑袋，让这蠢汉回忆一下，没有妈妈的日子里，我们如何靠硬面包和冷牛奶活命，何曾享用过这样热乎乎的青菜饼和小米粥。

我连吃了两张焦饼，说这个包青天饼又香又脆，是世间至味。婆婆破涕为笑，她像个好胜的孩子，冲老公撇嘴瞪眼。但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此后，每天早晨都有焦饼出现。妈妈们都这样，子女爱吃的东西管保你吃到腻歪，真是其情可敬，其志也坚。

连吃一周的饼，我几乎要哭出来，横下心来打算讲真话，哪怕被叉出去打一顿呢。见我表情异常，婆婆动容，怜爱地抚摩我头顶：“孩子，你工作太累了，想哭就哭吧。”这误会令我莞尔，继而眼眶湿润：从小到大，父母对我的教导是做人不可脓包，凡事咬牙挺住。可今日婆婆這番抚慰，却融化了我的心。

我像个贪婪孩童，将那只多皱的手轻轻按住，央求道：“再搁一会儿。”我贪恋这一刻的温暖，可仍然未忘初衷：“妈，说实话，我不爱吃烤焦的饼……”婆婆怔住，转而笑出声来，爽朗地说：“好，我也忍了很久，你给我买的鞋太窄，走路像充军，还有那个咖啡，完全像烧煳了的屁味。”

一家子笑得前仰后合。我们用力太猛，给出的都是愣头巴脑的爱。本来，小嫌隙将变大争端，小导火索会引燃大炸弹，可是，小小的坦白却令我们大大地开怀。

口是心非的快乐婆媳

今日早餐是酒酿小圆子，我坐在餐桌边，禁不住欢呼一声。

外面寒风撼窗，餐桌上，铺满鸡蛋絮的碗里冒出热气，小圆子乖乖地晶莹着，枸杞美艳，桂花糖嗲嗲地香。这么一碗吞下肚去，简直可以上山保护东北虎，下海拯救蓝鲸。我这厢柔情万种地端起碗，婆婆那边恶作剧的孩子一般窃笑：“你不是怕胖吗？”

“咔”的一声，我分明听见心生生地裂开条缝，但一勺甜汤喝下去，裂缝乐陶陶愈合，勇气满格，我回眸一笑，对婆婆说：“我不胖。”婆婆拍手赞成：“好，我们晚上吃红烧肉。”我闻之色变，连忙拱手哀求：“还是清炖排骨吧。”

婆婆莞尔。其实，全家最怕胖的就是她老人家了，每天临睡前称一称体重;好容易任性吃顿饱饭，回到卧室后，还偷偷用软尺量一量腰围。国事家事天下事里，她最关注减肥这件事，什么法子都兴致勃勃地拿来试一试，心心念念要做一个瘦美人。

我对自己很严苛，吃甜食时要战战兢兢蒙住双眼，常常对着穿衣镜怒斥自己贪吃。这样辛苦，也没有瘦下来。苦对减肥这件事积怨颇深，与婆婆一聊，两人恨不得抱头痛哭。

我们俩不再自责，掉转枪口，猛烈抨击减肥风。婆婆愤愤不平：“什么世道，人人嫌自己胖，7楼的姜阿姨，铜皮铁骨的瘦子，脸上没有二两肉，竟然也喊着减肥，笑死人了！”我痛心疾首地接话：“如今吃东西比做贼还丢脸，如果放肆地吃圆肚皮，那简直该判流放。《红楼梦》里的宝姐姐面若银盆，仍然是个大美人，如果是今时今日，宝姐姐肯定不敢吃饭，每天只吞一枚冷香丸果腹，可怜！”婆婆拍着沙发扶手应和：“武则天如果也减肥，哪还有力气争夺皇位，毅力都拿去节食健身了。”

我俩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越说越开心。批判结束后，我俩照常小心翼翼节食，汗流浃背跳健身操。老公惊诧至极，说从未见过我们这般心口不一的人，前一分钟还骂得风生水起，后一分钟又乐呵呵减肥。我说：“那又怎样，我们的心知道自己是大人，可嘴仍然想如孩子般任性地表达。非得吐尽心中一口恶气，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生活的检阅！”

我们情愿麻烦彼此

转眼要过元旦了，我们订好机票去海边，打算轻轻松松过个年。临走的那天夜里，婆婆肚子痛得辗转呻吟，因为怕花钱，一味地推托不想去医院。最终拗不过我们，被强架着去做检查，当夜被诊断为胆囊炎，一周内手术。婆婆气了个倒仰，说自己是来帮忙的，反要孩子们赔上金钱和工夫，弄到要在医院过年。我与老公叽叽咕咕地劝了半天，谁料婆婆越劝越恼，连检查也不配合了，一迭连声地要回老家，同病室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顿时翻脸：“妈，我看您分明是想逃跑！”婆婆愣住，我冷笑着步步紧逼：“您早就说好把孙子带到读小学，现在自己嫌苦嫌累，找借口跑掉！”老公听我胡言乱语，惊得来捂我的嘴，我一把打开那只笨爪子，继续胡搅蛮缠：“行，我们不麻烦您了，自己找保姆，您独自逍遥去吧！”

婆婆眉头松开，眼睛泛出泪光：“好，咱们心甘情愿互相麻烦，谁也不许逃跑。”老公愕然，不明白这些狠话、歪话、无情无义的话，为何会打动了老妈的心，一味地揪住我问。我胡扯八道：“我为她两肋插刀吃烤煳的饼，她为我义薄云天穿磨脚的鞋，我们是过命的交情。”婆婆望着我笑，眼睛里净是阳光。

老公委屈道：“大元旦的要缩在病房角落陪床，我也算孝顺儿子了，可还是比不上你们婆媳情深。”婆婆挤着眼睛笑，我回应道：“要是在古代，你这厮得割股疗亲，卧冰求鲤，文明社会救你命，要知足。”一屋子人哄然大笑，你别说，还真有过年的气氛呢。

你看，幸福不嫌贫，也不嫌富，深宅大院里可以呼啸而至，病房最里间也能笃笃叩门，多公正。

陈吉清摘自《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