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生命里,有这样一位老太太
2022-04-13[意]吉娜·柯勒蒂詹思齐
[意]吉娜·柯勒蒂 詹思齐 译
从日常的生存里,我们忘记了,老年时期是最难以生存的年纪。我希望我的母亲能够以最好的方式被对待、被保护、被鼓励和照顾。
这是一场跟时间进行的不公平的斗争。
父母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付出了很多,却无力对抗时间。
你能成为你父母的“父母”吗?
这是一位女儿和她渐渐失去自理能力的母亲之间关于依赖的暖心故事。
我52岁了,然而我从不会轻易谈起“更年期”一词。于我而言,有少数令我迷恋的东西就足矣。唯一的烦恼是在补妆以后又会花掉的粉底液,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为自己扑粉是一种享受。
在我的生命里,有这样一位老太太。她已经九十多岁了,一头乱糟糟的白发向上支棱着。她失明了,却戴着一副3D眼镜,因为她总是习惯于鼻子上有点什么。她不能再继续走路,而且头脑也愈发不清醒。这位老太太便是我的母亲。然而这几年来,我们的角色已经反过来了,我成为了我母亲的“母亲”。我保证,作为“女儿”,她非常坚强,而事实上,作为母亲,她也一样坚强。一直以来她都活得十分叛逆:刀子嘴豆腐心,还有些自负。
我忘记说了,她不喜欢有人为她作决定,哪怕那个人是她的女儿也不行,因此有时候她会威胁说要离开。当我让她保持耐心、不要绝望时,她则会生气地回答道:“耐心是傻子和圣人才有的。”显然她二者都不属于,她补充道:“也是姑娘们成熟了以后有的!”
她用自己美妙的米兰方言,提起还有“姑娘们”,成熟以后就有耐心了。女人耐心这一美德,在她这儿完全被忽视了。
直到最近,大自然的力量在我的母亲身上凸显。目睹她的衰弱是痛苦的。我知道变老是生命的一部分,但我真的无法说服自己顺应自然。多年来,我一直害怕那种不可避免的衰老,这种衰老对我母亲和我来说,象征着无法再回到过去。当这一刻来临,她突然变得无法自足、不能随意支配自己的身体。我毫无防备,我从没想过她变得那样的瘦弱……最初席卷而来的是恐惧,还有惊愕。你不明白为何你母亲的晚年与你想象和希望的大相径庭。特别是你觉得她的情况比你周围其他老人们的要复杂得多,你开始微妙地嫉妒起那些双亲健康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幸运的人。更麻烦的是,你们通常会起一些冲突,恶化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就我而言,这样的冲突远不止一次。
伤口会裂开甚至扩大,而我必须鼓起勇气,来克服过去令人不快的记忆和分歧。此时我必须照顾她,而不能砰地关上门、扭头离开,我不能忽视她,因为她的活下去亦是我的。每天我都必须找到力量支持她,而不仅仅是忍受她。
有时候我会哭泣,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这大约是荷尔蒙的错,我们的兽医就是这么说的,他研究动物世界里的一切人类行为。
“这是一个转动的轮子。”当我们有任何分歧时,我母亲经常这样提醒我。
我看到了我的晚年,想逃之夭夭,但除了在年轻时就死去以外,似乎又无计可施。目前,我只想逃离它。
一直以来,我都受到母亲情绪以及各种事情的摆布。即使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争吵仍然没有停过。有时候,说实话,是偶尔吧,在吵到一半时我母亲会厌倦。这时,她用生硬和毋庸置疑的方式来结束争吵:“我是瞎了,又不是聋了。别喊了,真烦人。”
如此一来我保持沉默,双方突然都会冒出一点愧疚感。我的未婚夫洛伦佐向我重复道:“你别担心,普鲁斯特的一生都抱有愧疚感。”
坦白说,了解了法国著名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并不会有什么帮助,甚至一点也没有。
我每次都问自己,怎么能与一位如此衰弱不堪的老太太争论。我母亲仍然可以唤醒我一些旧时的愤怒,我想那是我小时候她就给我造成的一些混乱。冲突是我们这对母女动态的一部分。她扔钩子,我上钩。她喜欢挑衅。争吵使她感觉到活着,并让她发泄焦虑。所以我们每天都会因为某些事情或多或少地争吵。她很快就会忘记这些。而我不会。在某些情况下,记忆短暂并不是一件坏事。
在争吵之后我会苦恼。她也会保有一点内疚,但随后又准时问我要糖果吃。我甚至不等她说完,就往她嘴里放了一块小点心。她一直很贪吃。她喜欢所有类型的糖果,还要大块的。如果我给她一小片纯甘草片,希望提高她的血压,她马上就会唠叨起来,因为這一片实在是太小了。哪怕我再拿一块给她,也仍旧是不满足的。
“你怎么这么小气!起码给我四片五片吧!”
“你嘴里已经有两片了!”
然后周而复始。不过最终我还是会满足她。正如我在51年的岁月里所做的那样。51年并不短了。虽然我母亲一直告诉我,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在面前。她会撒个小谎来哄我,尽管只是为了安慰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一直都推迟着那段所谓“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期”的到来。
我和洛伦佐已经在一起25年了,不久前我们庆祝了“银婚”,但我不认为这是什么伟大的庆祝事宜,因为我记不起来了。
然而,洛伦佐的存在,尤其是他的努力,是我很高兴感知的事情之一。我们的浪漫关系有一定的距离:洛伦佐住在罗马,我住在米兰。他是演员,我也是。我的母亲以前总是反对我们。她从未接受有人可以让我离开她,他甚至不是百万富翁(我的老母亲还停留在使用里拉的时代),现在她在这方面有点心软了。在不同的时期,通过不同的方法,她始终牢牢地位于我们故事的中心。
几年前,在一场争吵中,洛伦佐指责我毁了他的生活。
“如果有这回事的话,那是我母亲!”我回答他。
据说寿命已经延长了,但实际上延长的只是它最后一部分。老年时期现在占据了我们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注定会占据越来越多的时间。然而我们往往无法经营这一时期,我们发自内心地不接受它,不接受我们不得不照料的残破衰老,因为我们无法理解身体和心灵的衰退,无法理解它带来的巨大痛苦。很多时候我们都对它不宽容。从日常的生存里,我们忘记了,老年时期是最难以生存的年纪。我希望我的母亲能够以最好的方式被对待、被保护、被鼓励和照顾。首先我想买一把矫形椅,可遥控的,完全倾斜,座椅可抬起以帮助她起床。她最近不能走路,但我并不绝望,也许通过良好的理疗她就能恢复。
此刻,我美丽的老太太正坐在20世纪50年代风格的扶手椅上,这是几年前朋友送给我的。它被阁楼里的其他玩意儿埋没了,有点破旧,我为了试着让它坐起来更舒适点儿,在上面放一些垫子。
“感觉好吗,妈妈?”我问她。
“好极了。”
我觉得答案取决于给她的甘草片数量。我喜欢这样看着她,即使我知道这个宁静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事实上,到了最后一块的时候:“小吉娜!给爱你的老太太再来块糖!”
鉴于她目前血糖指数是正常的,我又给了她一块。
医生说:“您母亲的血糖指数可都加到我身上了。”
强子摘自《我的女儿90岁》
(广东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