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篆刻
2022-04-11□王镛
□王 镛
汉封泥印1
常常有人问我:李可染先生又不搞篆刻,你能学什么?韩愈《师说》中写得明白:“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其中属技术层面的只在“授业”之中,所以他在论述中举例说的“授业”只是“童子之师”的职能,而且强调授业是“小”,传道与解惑才是“大”。李可染授课,从不讲技能技巧,即使一定言“技”,也要提升到“道”的高度去阐释,这个道,即是自然与艺术的根本规律,而且要立足于美学的层面。刚毕业时,几次为李老师治印,曾对我深入论述篆刻创作的审美取向,受益匪浅。梁树年先生是我的副导,擅诗文,亦擅篆刻,只是天性淡泊,从不张扬,对我亦教诲多多,至今难忘。
《十四将军印斋》王镛
从艺方向的明确、审美观的建立、辩证的思维方法以及对传统价值观的独到判别,是形成自我艺术风格的前提与关钮。借鉴印外的资源,“化合”成自我的印风,确实不易。我也绕过弯子。只取其表,不明其里,是个通病。比如,借鉴瓦当或取法封泥时,往往被其外在的形式或所谓独特新奇的样式所吸引,对于瓦当的圆形及扇形分割或者封泥的宽泥边栏,以为照搬下来就是创新了。再高明一些,把瓦、泥造成的残缺美感运用于印章线条之上,但这远远不够。比如瓦当文,那些古代专业美术工匠的杰作,首先启发了我对文字造型的可塑性认识,其在不违背基本结构的前提下对文字大胆变形,充满了智慧之光。畸形的有限空间没有成为变形的桎梏,反而成就了它的奇妙创意。
《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王镛
至于封泥,它并非印章的另类显示,恰恰相反,因为当时没有印泥和纸张,所以封泥才是古玺印的本来面目,或者说是古玺印的使用效果。把印章拓在纸上和按在泥上,朱、白文的显现恰恰相反,可见“古玺印大多是白文”,是后人流传已久的大误会。明了这一点,我们应该研究方结构的汉印文字表现为细朱文时,其形式要领何在?至于残缺不整的大泥边栏,就变得意义不大了。如果将视焦聚于其内在形式的规律特征,每个人以自我的目光审视,相信会各有所得。我“得益于美术的章法构成”,因为美术与书法、篆刻的章法构成,其根本规律是完全相同的。我想,许多只攻书法、印章的人太把“字”当成凝固的标本去对待了,这就阻碍了将字的构成因素抽绎出来进行改组(变形)的思路,进而失去了创造力。再者,我认为“美术”这一概念,即造型艺术或曰视觉艺术,它自然包括书法和篆刻。
《寸耕堂鉴藏》王镛
《寄兴云泉之外》王镛
我一般在动刀前反复写稿、多方选择,至极细微的地方都做到心中有数。我认为印章与书法相比,不同之处在于空间太小,必须毫微相较。如果准备不足,仅靠激情冲动,急就而成,容易失误。当然,情急之中出于意料之外的偶然效果,其美妙也是无法“设计”出来的,这也是中国写意类艺术的闪光之处。为兼得二者之长,我在动手刻时,努力放松下来,不再去顾虑具体细节,只关注整体表现,放刀直干。其实,印面写得再好也不能完全体现刻的效果,因此刻的时候需要随机生发。这样,就避免了将“刻”沦落为对写的“摹刻”,从而把思、写、刻、拓视为一个完整的创作过程。最后,有时可达到写的大致预想效果,有时面目全非却有意外收获。总之,我欲将理性与激情统一起来,做到经意之极又似不经意的效果。李老师回忆白石老人曾对他讲:我在画上常题“白石老人一挥”,你别信,那是给外行看的,其实我是用写楷书的方法画大写意。这句话对我启发很大。激情如果没有理性的支撑,则不会持久,也容易失“度”,理性若无激情的引发,则会僵板,丧失灵性。大写意类作品,表面粗枝大叶、粗头乱服,但是给人内在的艺术感受应更加细腻。这是大写意风格的迷人之处,也是误人之处。印章毕竟不是书法,不追求书法的时序性与一次性,所以我不反对“修饰性”技法。原则上,一是尽可能少用,二是最终的艺术效果要自然无饰。
汉封泥印2
当代篆刻基于一批中青年作者的努力,虽然只经历了短短二十几年,但已经确立了与明清以来各流派、各阶段根本不同的新生的整体风貌。篆刻在艺术大家庭中进一步巩固了独立的地位,对篆刻史论的研究也获得了空前的深入。不过,我觉得土生土长的、中国独有的篆刻艺术,不必参照西方模式,急于进入“现代艺术行列”,况且连西方人也没讲艺术一定要走“全球一体化”之路。当然,我也十分关注那些与西方现代艺术“接轨”的探索性印作,它深具启示作用,但不可能成为未来中国篆刻艺术的主流。篆刻首先是民族的,然后才可能具备现代意义。从世界范畴看,这同样是个性与共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