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尹默先生洗砚说起
2022-04-11张充和
□张充和
数十年来,每在洗砚时都会记起沈尹默先生。当年,重庆曾家岩陶园的饮用水都是用人工从嘉陵江中挑上来的,涓滴可贵。尹师书桌上的一盂清水,从早到晚,先用磨墨,后来洗砚。洗砚时笔蘸水在砚上来回洗擦,在废纸上写字画竹;到满纸笔墨交加时再换纸,如此数番,砚墨已尽,再用废纸擦干;并又把笔一面蘸水一面用纸擦笔,也是到笔根墨尽为止。尹师从不用隔夜宿墨,也从不要别人磨墨,总是正襟危坐地磨,也正是他凝神练气、收视反听之时。一次又在洗砚,我铺了两张土制皮纸在桌上,他用淡墨写了陶渊明的诗“餐胜如归,聆善若始”两句,每张一句,每字八九寸见方,“归”字大到尺余。这是我所藏先生墨宝中最大、最不经意的神来之笔。
陶园是监察院同仁宿舍,院长罗致诗词、书画、篆刻各家于一堂,其他文化墨士亦以类聚。我所见即如汪旭初、乔大壮、潘伯鹰、章士钊、曾克、谢稚柳等。我的表兄李栩广亦在其中,因此得识尹师。我总去陶园看尹师写字,写屏对时为他拉纸是无比的享受,虽然站在对面字是倒看的,但看笔尖在纸上舞动着,竟像个舞者,一个字是小舞台,一幅字是大舞台,舞台的画面与动态都达到和谐之美的极境。运笔时四面八方、抑扬顿挫、疾徐提按都是音乐的节奏,虽然看得我眼花缭乱,却于节奏中得到恬静。叹赏之余,我忽想到自己本是来请教的,却如何沉酣在欣赏中而不学习呢。这才用心看他执笔与运笔。他又教我掌竖腕平法。初学时臂肌酸痛,月余后便觉自由了。在“悬腕”方面,尹师使我懂得了“虽悬并不悬,不悬却又是悬”的道理。
尹师给我开了一份应临的碑帖名单,除汉碑外都是隋唐法度谨严的法书,专门针对我下笔无法之弊。及见到我的小楷,马上借给我《元公姬氏墓志》,又针对我小楷松懈无体的毛病。他从不指出这一笔不好、那一字不对,只介绍我看什么帖、临什么碑;也从不叫我临“二王”,及至读到他写的《“二王”法书管窥》才知“二王”非轻易能学的。
约在1940或1941年间,画家金南萱女士由沦陷区来重庆,川省一位杨姓乡绅请尹师、乔大壮、金南萱同我到他家小游。他家住在重庆对山或许是汪山,要过江乘滑竿走一段才到。杨家园林景色宜人,当惠风和畅之时,主人盛筵招待,白日游园玩山,晚间备了笔墨纸砚请客留题。尹师提议由南萱先画,然后他写我的诗,乔老的图章,最后四人合作留念。经我一辞再辞,尹师说“要不然你写我的诗吧”。这更使我惶恐无地,于是即依原议,他写我的《秋晴》五律。其中有“客情秋水淡,归梦蓼花红”二句,乔老认为下句不妥,而尹师则认为不错,二老相持争论一番,尹师举“归思入灯红”的例子,乔老才点头罢休。当时觉得二老辩论比上课更有意思,因为可得到双重的意见和知识。回城后,尹师转来乔老为我在一方红透的寿山石上所刻的“充和”印,尹师在盒上题“华阳丹篆,充和藏”。
大约在1941年,尹师示我保权师母三帧照片,一正两侧,想请人塑石膏像。我问过雕塑家,他说虽可依照相做,稍得形似,神情终不可得。战后在上海得见师母,似乎哪里见过,神态颜色亦似乎熟悉,原来除见过三帧照片外,每于尹师的诗词中得以想象其神态。可见在文学中,即使最抽象的描写,亦可真切。1947年,尹师同其曾侄孙沈迈士先生在沪开书画展,我亦去参观。师母告诉我将于展览后行婚礼,并给我看一幅满三寸的手卷,她同尹师各临一遍《兰亭集序》于上,以作定情之物。
1949年,我赴美过沪,去向辞行,时师母胃病又发,但仍撑着下楼来,并送我礼品四包,其中最可贵的当数裱好的尹师墨宝两幅,写在一粉一紫的高丽旧笺上。此作以沈师最拿手的细笔楷书写成,是其现存尺幅最大的书法作品。值得一提的是,此作书写于1947年,是当时学界、政界联合送给南通朱铭山的贺寿序言,落款中尹师书写了邵力子、胡适等100多位名人名家的名字,几乎涉及当时学界、政界的“半壁江山”。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沈尹默
我有一个对艺术品泛泛的意见,大概世间有两种:一种是初看惊人,再看无味,三看不成体统;另一种是初看平淡无奇,再看其味无穷,三看是终生学不到。尹师的书法,看来平易近人,然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是由转益多师得来的创造,如何可及呢?往事如烟如雾,又明明摆在当前,百年如弹指,只有尹师的法书艺术传之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