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段玉裁的学术理路对其书法的影响
2022-04-09杨帆
杨 帆
(四川大学 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一、“六书明而古经传无不通”
戴震《闽中师友渊源考序》:“余窃谓授经之事,一二人启其端,必同时英彦笃守之,以广其传,夫然后师友之气振,而其学久而弥著。”戴氏以故训明则古经明的方法从事考证之学,正开乾隆朝研经必重小学之渐,而继承其学使《说文解字》(本文简称“《说文》”)研究成一专门学问者,则当属他的得意弟子段玉裁。
段玉裁,字若膺,早年曾字乔林、淳甫,号懋堂,又号砚北居士、长塘湖居士、侨吴老人,江苏金坛(今属江苏省常州市)人。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举人,入京会试而屡不中,以教习得授贵州玉屏县(今玉屏侗族自治县)知县,后调四川,署富顺(今属四川省自贡市)、南溪(今属四川省宜宾市)、巫山(今属重庆市)等县事。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称疾还乡,卜居苏州金阊门外白莲桥枝园,杜门著述凡三十余年。生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卒于嘉庆二十年(1815年),得年八十一。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段玉裁从戴震学,并投札称弟子,受戴氏影响,终生事于经学,而尤精于《说文》与古音韵。乾嘉时期研究《说文》成风,段氏与桂馥、朱骏声、王筠合称为这一时期研究《说文》的四大家,其中段氏成就及影响最大。阮元曾评价段氏的著述,称其在三个方面有功于天下:言古音一也,言《说文》二也,《汉读考》三也。段氏卒后,王念孙尝云:“若膺死,天下遂无读书人矣。”段氏一生著述丰赡,不下三十余种,其中,《说文解字注》三十卷尤为卓著。
段氏学有渊源,自幼读书,其所重在经、小学。嘉庆十四年(1809年)三月,七十五岁的段氏在《博陵尹师所赐朱子小学恭跋》中自陈少时读书经历:
遍读诸经,自然决定了日后研究经学的方向,亦决定了以经书研究《说文》、以《说文》研究经书的品格。段氏少时亦好辞章之学,但受其父辞章“有害于治经史”之诲,终辍而不为,专为经史之学五十年。此外,戴震曾数论义理、考证、辞章之学,段氏师之而得闻其绪论。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所作的《戴东原集序》中,段氏亦就此阐述了自己的看法,似乎并不赞成戴氏以义理为文章考核之源的主张:
关于义理与考证的关系,戴氏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看法。实际上,戴氏之学,当在考证、义理并举,以考证成就义理。而在段氏看来,学问三端,当以考证为基础,求得六经之义,则求得圣人义理,而辞章之学,又是末事。
嘉庆十四年(1809年)正月二十四日,段氏在《娱亲雅言序》中又对此稍作折中之论:“抑余又以为考核者,学问之全体,学者所以学为人也,故考核在身心性命伦理族类之间,而以读书之考核辅之。今之言学者,身心伦理不之务,谓宋之理学不足言,谓汉之气节不足尚,别为异说,簧鼓后生,此又吾辈所当大为之防者”。对于戴氏《孟子字义疏证》等义理之作,段氏当然是熟悉的,他虽以经史小学考证见称于世,但于此处亦明显表态,宋明理学并非不足言,身心伦理并非不可务,考证固然是学问的根本,亦可作为身心义理之辅翼。戴氏以考证学家的身份引领乾隆朝学术几十年,一时学者,皆以治六书训诂为研经的主要门径。段氏承其考据精神,专一生之力治经学考证,作《说文解字注》,故所谓“义理、文章,未有不由考核而得”,实为段氏学问的根本。马宗霍谓段氏:“专以小学家名,然小学通而精力已竭,无暇及于经学。”戴氏的义理之学,段氏是没有继承多少的,可正由于他以考证为生命,才成就其巨著《说文解字注》,他也才成为清代《说文》四大家之首。
段氏自幼即好声音文字之学,其治小学,先成《六书音均表》,而后作《说文解字注》,其治学大旨本于戴震故训明则古经明的思想。乾隆四十年(1775年)十月,段氏《寄戴东原先生书》云:“十七部为音均,音均明而六书明,六书明而古经传无不通。”对于诸小学著作,段氏最重《说文》,而汉以后本于《说文》的著作,如《字林》《字苑》《字统》《玉篇》诸书,其地位不能与《说文》相比。嘉庆十七年(1812年)夏,段氏在《十经斋记》中,将《十三经》“广之为二十一经。《礼》益以《大戴礼》,《春秋》益以《国语》《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周礼》‘六艺’之书数,《尔雅》未足当之也,取《说文解字》《九章算经》《周髀算经》以益之,庶学者诵习佩服既久,于训诂名物制度之昭显,民情物理之隐微无不憭然,无道学之名而有其实。余持此论久矣,未敢以闻于人”。《十三经》之外,段氏增《大戴礼》《国语》《史记》《汉书》《资治通鉴》《说文》《九章算经》《周髀算经》,合称其为“二十一经”,而认为《尔雅》“未足当之”。这种不尊《尔雅》,而以自定“二十一经”之一的《说文》为纲,体现出他对《说文》一贯的推崇。段氏晚年闭户读书,自谓常以“二十一经”恭安几上,手批口诵,又嘱其弟子沈涛作《二十一经堂记》,以志其好学不倦。
《说文解字注》是段氏倾注毕生精力的集大成之作,关于其撰述过程与始末,段氏在对许慎《说文解字·叙》的注解中有说明:“始为《说文解字读》五百四十卷,既乃隐括之,成此注。发轫于乾隆丙申,落成于嘉庆丁卯”。可见,此著发端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丙申,是时段氏在四川富顺县任职。其初为长编性质的《说文解字读》,后删繁就简而“隐括之”,最终于嘉庆十二年(1807年)丁卯完成《说文解字注》,此时段氏已七十三岁,前后历时三十一年。至嘉庆二十年(1815年)五月,《说文解字注》才全部刊成,段氏其时已是八十一岁老叟。王念孙为此著作序,叹为自许慎以后“千七百年来无此作矣”!
嘉庆十三年(1808年),《说文解字注》已成书一年,段氏对自己终生所学下的评语是:“惟于古音、故训,经文古本,略有微劳”。《说文解字注》能全面阐述文字形、音、义三者的关系,能突破过去研究《说文》只重考证、校订的作风,在方法上直承戴震的以经考字、以字考经。嘉庆五年(1800年),段氏注《说文》至第八篇人部、匕部后,在《与刘端临二十三书》中,道出注《说文》的经验:“以经注许,以郑注许,而尤要在以许注许”。所谓“以经注许,以郑注许”,即以《十三经》为本,参以郑玄注,来校证《说文》。因为经字与《说文》中字有相同的,亦有因假借、转注而不同的,《说文》多讲本义、本训,故经注、《说文》当互为参稽。段氏认为,这种研究方法的实用价值,有如一屋散钱的钱串。所谓“以许注许”,即立足《说文》的内部研究,以《说文》本身为据作校证。乾嘉时期校勘《说文》的著作多属此类,对《说文》大小徐本及诸本的对校及校勘本之校,亦与此相类。段氏曾于嘉庆二年(1797年)作《汲古阁说文订》,参以多种《说文》宋本对汲古阁本作校勘,实际上为《说文解字注》的“以许注许”奠定了基础。胡奇光将这个方法概括为:“从《说文》揭示行文义例来校注《说文》……行文义例,指用词造句的相同法式。所揭的义例,或用来校勘文字,或借以阐发《说文》本旨。”文字的形、音、义密不可分,段氏注《说文》,还以古音韵注许,这可以说是《说文解字注》的又一大特点。段氏曾在《王怀祖广雅注序》中指出:“小学有形、有音、有义,三者互相求,举一可得其二;有古形、有今形,有古音、有今音,有古义、有今义,六者互相求,举一可得其五。”此序作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段氏《六书音韵表》早已著成。因此,他在作《说文解字注》之初便指出,不熟悉古音十七部,研究文字必不能透彻。他在嘉庆十四年(1809年)为江沅《说文解字音韵表》所作序中云:“余撰《六书音均表》,析古音为十七部。其第二表既以《说文》九千余字之形声,分隶十七矣。”按,第二表即《六书音均表》之《古十七部谐声表》。
以上仅就段氏《说文解字注》之大要作简要阐明。此书的创获尚不止此,本文非专论《说文》学,故不再一一赘述。嘉庆二十年(1815年),《说文解字注》一刊行问世,便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回应。宋凤翔在《徐谢山先生家传》中云:“段君晚暮始删繁举要,为《说文解字注》,又恐老而不及期,未免求速,转多漏略,凡治许书者群起而正之。”此言不虚,其时匡正段氏的著述不在少数,如王绍兰《说文段注订补》、桂馥《说文段注钞》、龚自珍《说文段注札记》、钮树玉《段氏说文注订》、徐承庆《说文解字注匡谬》、冯桂芬《说文解字注考正》、徐灏《说文解字注笺》、马寿龄《说文段注撰要》等。许慎《说文》,自非完璧,段注之谬,亦自是难免。匡正段氏的人,有的以为段书校勘不精,有的以为段氏自信太甚,有的以为其擅改许书。王力云:“匡正段氏的人也都是尊崇段氏的人,其所以做匡正工作,实在是为了青年一代。这种学术风气是值得赞扬的。”
冯桂芬在《重刻段氏说文解字注序》中称,自段注出,“数十年来,风行海内,承学之士几于家置一编”。这个评价大体是符合当时实际情况的。乾嘉时期经史考证学兴盛,读书人皆以《说文》为受学之基,但《说文》训释奥涩难通,段注正是研读《说文》最好的钥匙。虽然段氏注《说文》的旨趣在于“六书明而古经传无不通”,是为经学服务,但由于他注毕生精力于此,使《说文》研究摆脱经学附庸,其有功于小学不可谓不大。
此外,段氏于嘉庆二年(1797年)著成的《汲古阁说文订》,在刊成一年后便流播京城,嘉庆四年(1799年),又出新印本,可谓广为流布。乾嘉时期,《说文》汲古阁本甚为流行,段注与《汲古阁说文订》的问世,使读书人读《说文》有所参证,不仅为经学研究提供了一个重要工具,而且由于对《说文》所作精心校勘,亦促进了《说文》学在纵深方向的发展。段氏曾请精于篆书的江声为《说文解字注》写篆书。段注字头篆文风格正与《说文》汲古阁本相近,亦与二李石刻篆文相近。乾嘉时期写篆书的人多精于《说文》学,即使不治《说文》研究,亦不弃《说文》,段注自是不可不读之书。因此,《说文解字注》不仅为经学服务,还具有相应的书法价值,在识字、用字方面为书家创作篆书提供了学术支撑及篆书审美的资鉴。
二、发扬书学述笔法
段氏注《说文》,“作”多于“述”,为《说文》学革新派。而在书学方面,则“述”而不“作”。他的《述笔法》虽几近于“述”,但也有值得注意之处。嘉庆十三年(1808年),段氏七十四岁,本年十月十四日,作《述笔法》于娄东书院。所述之笔法,乃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在北京求教书学家梁巘所得。
用笔之法,简言之曰笔法,细分则有执笔法与用笔法之别。古人学书,尤重师传相授。且学书之初,则在执笔。能执笔而后能运腕,能运腕而后能运肘臂,能运肘臂而后能运全身之力。故古人传授书法,必传执笔之法。魏晋以后,有关执笔的记述与讨论屡见于书家笔札,执笔法亦传承有自。段氏所述笔法,便是以执笔法为主的。其宗旨是“指以运臂,臂以运身”,具体方法是以大指、食指执笔,二指“相接圆如环”,“上平可安酒杯”,其要求是“平其肘腕,不附几”,即段氏所云“单勾法”。唐陆希声“拨镫法”为五指执笔法,即擫、押、钩、格、抵,李后主复增导、送二字为七字诀。章太炎《说单钩(勾)》:“单钩本作篆正则,而今人殊鲜为之。五指握笔,殊非古法,但观少温、鼎臣所书,恐亦只用双钩。双钩易见神韵,而或失弱;单钩易见腕力,而或失之火气。真书中欧、虞、褚、薛,盖亦只用双钩,平原乃单钩矣。明人唯香光从颜入手,故汲汲以单钩传授也。”梁巘谓段氏,此执笔法由董其昌传授至今。可见,此脉所传实为单勾法,由董其昌上溯宋元直至晋唐,王献之学书即是此法。
据段氏载述,此笔法由董其昌传王鸿绪,王鸿绪传张照,张照传何国宗,梁巘得于闻知。所记语焉不详,且其年老岁高,所记之事又久隔四十余年,漏略自不能免。所幸梁巘在其《评书帖》中也记载了得受笔法的原委:
钅弋钅弋
王鸿绪出生时,董其昌已卒九年,段氏所记当误。由梁巘所记可知,董其昌传沈荃,王鸿绪得受于沈荃并传于张照,这才是事实。何国宗与梅钅弋之父梅珏成二人皆曾学历算法于内廷,由于何国宗不遵张照“勿泄”之诺,遍告于人,梅钅弋因此幸得之。梁巘“学书三十岁”,“始缘钅弋得其传”,又云:“学书复十余年,觉有得”,后传笔法于段氏,又有“吾得再用工夫十年,世岂有我敌哉”之语。合而观之,梅钅弋传笔法给梁巘的时间当约在乾隆十八年(1753年)。
作为经、小学家,段氏长期养成的考证思维决定了其不会轻信传闻。梁巘也强调,不这样执笔,则写一百年二百年也断无书法上的进步。段氏后访得何国宗尚在。其年已八十余,居于内城。乾隆三十年(1765年)冬,段氏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拜访何国宗,以梁氏所授笔法向其求证,何氏亦以为确有其事。疑问得到了解答,但段氏又云:“闻山名位不崇,又少著述,作书直追文敏而世罕知之者,予既学书不成,故详述其言以告来者,庶闻山所得不传之绪不至泯没终古也。”故段氏四十余年后作《述笔法》,并寄梁巘子以广其传。七十四岁的段氏,其经、小学成就已为海内所宗仰,何以对弄翰之事如此关注,并传笔法于后世?
其一,笔法虽历代相承,历代出新,但古人将笔法看得太过神秘,得者常秘不示人,这种例子在书史上并不鲜见。在段氏所述笔法传承系统中,张照和梁巘便是这类人。张照对人作字“袖拂几上”,以防人窃观,梅钅弋偶见,其仅告以“肘实悬而动也”,即便传于何国宗,亦嘱以“勿泄”。梁巘幸得之,也谓段氏曰:“此秘勿与外人道也”。梁氏在《评书帖》中仅提及得传笔法的原委,却不言具体的笔法要领,确实做到了秘而不宣。段氏则不然,他不仅把笔法尽用于书法,连同梁巘若干条口语也一并收入《述笔法》中,唯恐古法泯没不传。
其二,段氏虽不以书家名世,但其学书有家学渊源,故能关注笔法。段氏云:“玉裁之先百三公,自河南随宋南渡,居金坛县十六代。至先王父讳文,食贫力学,善诲后进不倦,著《书法心得录》。”其祖父段文,邑庠生,以授徒为生。段氏六岁即从之发蒙,七岁时祖父亡。《书法心得录》的内容已不得而知,但段氏祖父授其读书的同时,当亦授以作字之法。段氏平生力学经史,以著述而终,无暇作专门书家,殁后传世校书手稿较多,手迹(图1)则极少。手迹之外,段氏所作正书、行书等纯书法作品亦极稀见。《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十册录其《楷书七言联》(图2),无署款年份。由此联可知,段氏楷书学赵孟頫为多,这也反映了乾隆时代赵孟頫的影响。段氏终生治经、小学,其文集序跋中几乎不见关于书法的论述。从他作于嘉庆十五年(1810年)的《李松云写十三经跋》可见,其书法观当是崇尚二王,崇尚正统,崇尚名家经典谱系。这也说明,段氏在正书、行书方面是推崇帖学的,那么,被他视为发源于二王的执笔法便愈显珍贵,故其撰《述笔法》。
图1 段玉裁尺牍《与刘端临书》(民国排印本),南京图书馆藏
图2 段玉裁《楷书七言联》,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
其三,段氏所处时代,篆书创作以斯、冰小篆为大宗,犹如帖派书家以二王经典谱系为正宗一样。篆书家一般视斯、冰若二王,认为二李石刻尤为正宗。小篆书法在用笔上讲求笔笔中锋,即便转折处亦不使有偏侧。段氏也是写篆书的,其《述笔法》记录梁巘口语数条,其一曰:“如何谓之中锋?此之谓中锋。如此捉笔,则笔心不偏,中心透纸,纸上飒飒有声,直画粗者浓墨两分,中如有丝界,笔心为之也。不如此捉笔,则笔尖偏左,以笔颈在右著纸,纸上不能有声,字成之后,左润右枯,笔心不居中为之也。”段氏自称曾验之于书写,无不如此。以其不轻信于人的实证精神,他不会仅以正书、行书去验证,必然也会以篆书去验证。
总而言之,乾嘉时期以《说文》学大家的身份去传述笔法,恐怕仅段氏一例了。对此作分析,并不是为了说明其传述的笔法有多大价值,而是为了说明这个时期研究《说文》的经、小学家,对书学并非全无关注。这既体现在他们不仅写篆书,也写经典谱系的正书、行书方面,还体现在对书学理论的传述方面。
三、言语、文学“兼擅者鲜矣”
嘉庆十一年(1806年)九月,段氏在《潜研堂文集序》中提出:
“言语”即考证之事,“文学”即辞章之事。段氏似乎并未视文章为末事。若就书法而论,乾嘉时期不仅有一个专精经、小学的大家段玉裁,也有一个擅长篆书的段玉裁。
刘盼遂《段玉裁先生年谱·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中,武陟李濂云:“曾见段先生画山水一幅于都门琉璃厂,今不知属谁氏矣。”连文澄跋段氏《楷书七言联》亦有“细审印文,知先生亦能作画”云云。可见段氏少时能绘事,尚不废文学、艺术之事。如前文所述,段氏祖父著《书法心得录》,其家族亦不废书法之道。段氏季弟段玉立,字清标,又字鹤台,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丙午科副榜,娴于书法。包世臣《国朝书品》不录段氏,但增能品下三人,段玉立以擅小真书及草书而居其中。戴震以文章等而末之的观念,平生绝少作篆书。相较之下,段氏作篆书在量上有增,在质上亦有提高,只是他以一部巨著《说文解字注》成为清代《说文》四大家之首,谁还在乎一个操“末技”写篆书的段玉裁呢?
段氏还有一位老师叫蔡一帆,对其写篆书应当产生过影响。段氏云:“先生生而颖异,时义诗辞律赋,髫年即工为之,弱冠为诸生,于书篆、隶、真、草皆工,图章尤工绝,逼雪渔、三桥诸名手,自当代先辈达人以及一时髦俊,无不推服。”段氏从蔡一帆学,在乾隆十九年(1754年)、二十年(1755年)之间,时段氏二十岁左右。据其回忆,段氏随蔡一帆习诗赋、时义。蔡氏在音韵学方面著有《律韵辨通》,段氏日后在古音韵的研究上出成绩,实离不开蔡氏的启蒙之功。自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入都,段氏屡应会试不第,加之宦迹蜀中十年,并无太多闲暇作篆书。在其从游蔡一帆的弱冠之年,不仅学词律,还学篆籀,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段氏谨遵先君子辞章“有害于经史”的教诲,在学问之余对书法就不甚着力了。
段氏与至友刘端临(1751—1805年)交往甚密,《说文解字注》的写作,便多得刘氏勖勉。嘉庆五年(1800年)五月初,端临五十初度,段氏特具书墨两件寄呈,并告曰:“幸勿以为菲薄也”。虽未知此书墨书体,但段氏以书法作品贺寿,显然对自己的书法是颇为看中的。
《段玉裁先生年谱·乾隆六十年(1795年)》云:“北平孙伯恒庄。藏先生篆书楹帖:‘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上款:东原夫子大人命作瑑,下款:乙卯秋日受业金坛段玉裁。”此作当为赝品。款中“乙卯”,若为雍正乙卯(1735年),则戴震十三岁,段氏才一岁,若为乾隆乙卯(1795年),则戴震已殁十八年。书法恶拙,名位不显,自然无人作伪。由此反观,可见段氏篆书见重于世。
段氏前辈、同道如戴震、钱大昕、阮元、孙星衍等皆能作篆书。较之戴震,段氏写篆数量有增;较之孙星衍、洪亮吉、钱坫,则又偏少。自蜀归后,段氏专注于《说文》,其间不是足疾,就是臂痛,有时甚至几乎不能动笔,常感叹精力渐衰。《说文解字注》第一篇撰成后,段氏嘱江声作篆书,看来晚年的段氏不具备常常写篆书的条件。
段氏《篆书十一言联》(图3),纵162厘米,横20厘米,洒金橘红蜡笺。执硬毫作于坚纸,或受梁巘所传笔法影响。段氏博学广闻,斯、冰篆迹必是临摹的,据其《汲古阁说文订序》,他在苏州曾见到的《说文》版本就有王昶藏宋小字本、周锡赞藏宋小字本、明叶万影抄宋小字本、明赵均灵影抄宋大字本、《五音韵谱》宋刊大字本、汲古阁本等。段氏校注《说文》,无日不与篆书打交道。这决定了其篆书创作必然选择以《说文》字头为准的标准小篆。此联作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正值《说文解字注》发轫。所书为典型铁线篆,结字纵长而停匀,用笔圆匀一致,不露痕迹,显得秀婉典雅、端庄中和,绝非浅学者所能达到。
图3 段玉裁《篆书十一言联》,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段氏常说:“工文词者不必通经术,通经术者不必工文词”,而他自己,则既通经术,又工于书。《说文解字注》以创见影响后世,于篆书,段氏则继承多而创见少,远不能与其经术相比。《说文解字注》的不足之一,在于“没有运用当时所能见到的古文字资料,在字形结构分析上,未能在许书的基础上有所发明,反而往往曲意维护许说”。段氏不可能没见过古器物,其家藏铭文、拓片亦不在少数。与他同时的钱坫通经术,工于《说文》,也同样工于篆书,并收藏古器。但钱氏能利用古器铭文,改造篆书体势。段氏写篆不能参考金石铭文,就像他研究《说文》不能很好地利用古文字一样,在篆书创作上只做了斯、冰的承袭者。
结语
晚年的段氏,除注《说文》外,常置其师戴震的义理之作——《孟子字义疏证》于案头。嘉庆十四年(1809年),《说文解字注》行将刊成,段氏在《博陵尹师所赐朱子小学恭跋》中,对自己归里后潜心治《说文》的经历作了一个评价:“人事纷糅,所读之书,又喜言训诂考核,寻其枝叶,略其本根,老大无成,追悔已晚”。考据学盛行的乾嘉时代,成就了以训诂考证为胜的段玉裁。同时,他也以《说文》学大家的身份带了一个好头——涉笔为篆。他的同辈无不如此,这才共同缔造了乾嘉时期篆书创作的繁荣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