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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东部闽方言语音地图集》书评

2022-04-08潘悟云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闽南语粤东语言学

潘悟云

(上海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复旦大学东亚语言数据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严修鸿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语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教授,硕士生导师)

洪惟仁

(台中教育大学教授,语言学博士)

《广东东部闽方言语音地图集》2021 年8 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这是广东省内首部正式出版的语言地图集,在广东地理语言学研究上具有里程碑意义。该书入选由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领衔全国共19 家专业出版社共同推荐的“2021 语言学百大好书榜”。为了总结该书在地理语言学方面的研究经验,引发学界对广东地理语言学的关注与讨论,本期刊发“《广东东部闽方言语音地图集》书评”系列文章,对该书和地理语言学研究中的理论与实践论题进行探讨。

——编 者

地理语言学的新探索

潘悟云

(上海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复旦大学东亚语言数据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收稿日期:2022-06-01

《广东东部闽方言语音地图集》是近年来比较少见的全彩图语言地图集。语言地图的出版比较严格,该书的出版为地理语言学的同行起了很好的示范作用。该书的学术价值已得到同行和市场的认可,入选由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领衔全国共19 家专业出版社共同推荐的“2021语言学百大好书榜”,地方性单一方言的地理语言学著作得以入选,足见读者的喜爱。

一、作者与著作的基本情况

该书的两位作者林春雨、甘于恩是在广东长期从事方言调查的学者,多年来深耕调查一线,建立了广东方言数据库,承担各级广东地理语言学课题多项。无论是音韵学、方言学还是历史比较语言学,海量的方言数据都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对于地理语言学来说,更是如此。缺乏一定量的方言数据,地理语言学只能是无米之炊。

该书是作者长期从事广东地区闽南方言调查研究计划的阶段性成果。作者熟谙方言地理学研究的运作模式,充分掌握广东东部地区的方言特征及分区,调查计划经过专业部署和严密设计,目的明确,专业性强。

全书语音地图共分为字音地图以及分区地图。字音地图分为声母、韵母和声调地图,包括共时和历时分类;分区地图分为声母、韵母、声调和整体语音分区图。该书能较全面客观地反映广东东部闽南方言的语音特征及分布特点。

二、语言地图绘制的技术特点

作为语言地图,地图绘制技术一定是重要指标。该图集的方言地图采用专业的ArcGIS软件制图,图样清晰美观,简洁明了。语言地图在设计上经过认真考量和统筹安排,使用统一的地理底图,叠加77 个调查点,每幅地图展示1个研究对象的特征分布。

地图绘制层面主要有以下几个可供借鉴的特点:

(一)地理底图的设计特点

1.政区底色:为了区分研究区域行政归属,针对不同地级市行政区域,政区底色采用不同色系;同一地级市内的县级行政区域,采用不同深浅的色系,用来辨别区域不同的行政归属。

2.行政界线:考虑到该幅面较小,展示重点在调查点的语音信息,对于行政界线的表达需求不高,因此底图主区只表示县级及以上界线,清楚区分县级行政区划;区域以外未标底色,只表示地级以上界线。

3.水系标识:语音与自然环境存在一定的关系,地理底图表示主要河流及大型水库。

4.地名标识:地理底图以深色加粗字体突出表示调查点;以浅色系小字显示镇级行政驻地名、水库名、海湾名、海域名,将这些地名置于地图的第二视觉维度。

(二)地图图示符号设计特点

该图集分为声母图组、韵母图组、声调图组、分区图组,77 个调查点作为研究的主体以第一视觉突出表示,让读者对调查点的情况一目了然。不同图组采用不同的图形进行区分以突出差异性,相同图组的不同调查点采用色差分明的颜色进行区分以突出相同图组内部的差异性。

图标设计简洁明快,基本上以圆形、方形、三角形等常用符号为基调。遇到同一个研究对象调查点有两种调查结果的情况,则根据实际情况采用两种颜色对半设计的方式,与单一颜色的符号产生关联,方便读者辨认检索。

图标排列顺序的设计兼顾调查结果出现的频数。每幅地图根据调查结果出现的频数进行统计,以频数从大到小的顺序设计调查点的图标颜色,频数排列第一的音标使用红色,频数排列第二的音标使用蓝色,频数排列第三的音标使用黄色,保持每幅地图的统一。

三、该书的主要特点及简要评价

1.该书调查条目的设计目的性强,地图能充分反映闽南方言在广东东部地区的分布特点,通过方言地图的展示,让读者直观且快速掌握广东东部闽南方言内部分区的精确情况。

2.该书共计77 个方言调查点,252 张方言地图,展现出“全方位、多视角”的学术研究构思,提供研究者新的研究视角以触发灵感,调动阅读者研究兴趣,从中扩展衍生出更多的研究课题。

3.调查运用语言地理学分层取样的方法筛选受试者,调查结果经由量化统计后以数量特征的方式进行方言地图的绘制。建议今后进一步拓展到代际研究。

4.首创从声母、韵母、声调等方面,用不同的观察视角绘制语言分区图,用以说明广东闽南方言的下位分区,为语言地图的科学分区提供了一条很好的思路。

四、余 论

该书也存在一些不足,诚如该书前言所述“囿于篇幅和对本地图集的主题定位,本书未能对每一幅图一一作出解释,未能对特征图呈现的语音共时分布特征和历时语音层次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这的确是该书一个缺憾。部分调查条目的细节问题也值得商榷,如“莲”字文白相混的情形,若辅以整个音节的梳理更能说明清楚语音层次。

该书作为地理语言学在语言地图方面的有益探索,总体来说瑕不掩瑜。这些语言地图完全可以作进一步深入研究,进一步补充和提升,形成更有学术价值的学术论著。

《广东东部闽方言语音地图集》述评①本文获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城镇化进程中农村方言文化的困境和出路研究”(项目编号:16ZDA205)资金支持。

严修鸿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语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教授,硕士生导师)

一、背景:中国地理语言学的兴起

语言地理学兴起于19 世纪末的欧洲。1882 年,德国语言学家温克尔(GeorgWenker)编绘出版了《德国语言地图集》;1902—1910年瑞士语言学家席列隆(J.Gillieron)又出版了《法国语言地图集》。语言地图可以用直观的方式展现语言、方言的语音、词汇及语法特征在地理上的空间分布,反映出一定区域语言相互关系的真实面貌。地理语言学已成为西方方言学的主流,而中国的相关研究虽然从20 世纪初林语堂、刘复等人就大力倡导,且在教育部的学科分类中,地理语言学也是语言学下面的二级学科,但由于长期以来汉语方言学注重历史比较而对地理语言学有所忽略,该学科在有着复杂方言的中国却一直未能得到充分发展。直到20世纪90 年代末受日本学者的推动和影响,地理语言学才又在国内引起重视。

据王莉宁(2011)[1]的介绍,2010 年11 月,“首届中国地理语言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北京语言大学召开,这是中国地理语言学发展史上一个重要事件。在该会议的论文提要集《地理语言学研究文献》(初稿)里详列了66 部专著、195 篇论文。这个研讨会的第二、第三届于2012 年及2014 年分别在南京大学与暨南大学召开,与会学者都超过了80 位,地理语言学正在中国不断发展。第四届于2017 年7 月在华东师范大学举行,来自中国和日本的40 余位学者参会,并宣读了论文33 篇,议题围绕语言现象的地理分布及其历时演变、影响方言形成的因素、方言分区等展开,也涉及针对地理语言学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的理论阐释。

曹志耘先生主编的《汉语方言地图集》[2]是在统一的实地调查的基础上编写的、全面反映20 世纪汉语方言基本面貌的原创性语言特征地图集,是语言学者的必备工具书。国内外34 所高校和研究单位的57 名研究人员,历时7 年,实地调查全国930 个地点,编写收录了510 幅方言地图。“汉语方言地图集”课题自2001 年启动,2008 年出版。设立调查条目的主要原则是:(1)反映重要的地域差异,(2)反映重要的历史演变。所有调查点一律赴当地进行调查。在传统的书面记录之外,还采用数字录音方式录制全部调查项目的有声语料。

《汉语方言地图集》的工作,在全国调查的规模上已经具备宏观的框架,一些重要的语言特征在全国范围内得到了揭示与展现,是21 世纪初汉语语言学的重要里程碑,其积累的经验可作为中国地理语言学研究基础。

近年来,地理语言学进入了国家社科语言学选题指南,从2013 年开始,仅仅以“方言地图集”命名的就有如下课题立项:山西晋方言地图集(2013 年)、上海市方言地图集(2015)、西北地区汉语方言地图集(2015)、黑龙江省汉语方言地图集(2016)、湘西地区汉语方言地图集(2016)、桂东北地区方言地图集(2017)、陕西方言地图集(2018)、山东省汉语方言地图集(2019)、江苏境内汉语方言地图集的编制研究(2019)、广东客家方言地图集(2019)。

广东是语言资源大省,以粤、客、闽为主的汉语方言及其他如粤北土话、官话方言岛等分布于南粤大地的城市与乡间。应地理语言学兴盛发展的大局,21 世纪以来,甘于恩教授承担了“广东粤方言地图集”“粤闽客诸方言地理信息系统建设与研究”这2 项国家项目,其成果已经初具规模,出版在望;林春雨副教授则借助2016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粤东五市闽语语音的地理类型学研究”以及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三五”规划2020 年度后期资助项目“粤东闽语语音地图集”的支持,在其博士论文的基础上进行深度加工,获得进一步的发展。在此要介绍的《广东东部闽方言语音地图集》就是这两位奋斗在广东地理语言学第一线的语言工作者历经多年打磨出来的精彩作品,是广东省第一部出版的方言地图集。这本语音地图集的出现,不仅对于粤东闽语,而且对于整个广东方言研究都是闪亮的旗帜,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新起点。

二、《广东东部闽方言语音地图集》的主要内容

(一)整体内容的布局

方言地图选点精密,覆盖面完整。本书涵盖了广东东部五市(潮州、汕头、揭阳、汕尾、梅州)闽方言区的77 个方言点,内容包含声母、韵母、声调图以及分区图,逐页以对开本展示,基本反映了粤东闽语比较细密的方言分布点的语音特征的一致性与差异性。

(二)图形要素的呈现

每一幅地图(包括调查点分布图)涉及粤东闽语分布的底图,地市之间有市的分界线,市内有县(区)的分界线。市以主色区分,潮州是黄色、汕头是紫红、揭阳是绿色、汕尾是黄褐色,隶属梅州市的丰顺县也采用紫红色,大体上做到了色块区分。同市而不同县(区)之间,采用主色的深浅区分。

底图以浅蓝色的线条(河流)或色块(水库及海域)来表示水系这一重要的地理信息。

图例放置在页面的左上方。声母图和韵母图的语言特征图例显示,以统一大小的实心圆表示,内填不同颜色,最常见的是红心、蓝心以及黄心图,依次表示该特征分布点由多到少的数量。部分复杂的条目也用到了绿、紫、灰等实心圆。声调图的调值图例采用实心正方形图标表示,部分图例辅以中间带点的图标加以区分;分区图图例则采用实心三角形的图标表示。声调图和分区图的图例颜色的顺序均与声母图和韵母图的原则相同。

小面积区域内分布多个调查点的地图表现,地图上采取了独立拉出一块来处理的办法,比如金平区有光华、东方、大华三处调查点,这三点采取延长线条指示,图标依照上中下,平行放在海域的空白处,这也是一个独特的设计。这个技术处理值得以后同类问题在画方言地图时参考。

(三)语音内容的呈现

语音条目的选择,据“前言”介绍,该语音地图集从声母、韵母和声调三个方面的语音特征归纳出粤东闽方言语音声母分区图、韵母分区图和声调分区图,权衡差异情况后再进行方言整体语音的分区。

声母部分的例字选择考虑到了中古声母的主体部分,其中内部有文白异读的情况也考虑进来。有些声母因为韵母条件造成分化,因而例字就相应增多。比如疑母,列出对照的字有“熬、牛、外、五、眼、银、玉、月”八个字,分别反映了疑母读[ŋ][ɡ][Ǿ][k][b] 等地理分布上的差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帮非组合口字,在“搬、半、拨、盘、赔、皮、妹、磨、飞、分、饭、肥、浮、万”字的分布图中,看得到汕头市潮南区及揭阳市惠来县读唇齿塞擦音[pf][pfʰ] 及相应鼻音[ɱ] 的情形,报告了这个独特演变在潮汕地区分布的具体情况。在潮汕地区,泥来母字从古今对应角度看是大致混合的,即泥母读来母,来母读泥母的情况都有;但是[n]、[l] 声母却是各地都存在的,本图集列举的泥母“南、嫩、脓、暖”及来母“冷、林、莲、蓝”等字的读音,就很好地反映了这个复杂的对应及地理分布。

韵母部分是比较复杂的,一方面,粤东各地闽语,语言类别上属于闽方言闽南方言的一支,韵母数量多,在80 个以上;另一方面,粤东闽语与古音对应也有层次上的纠结,在各地演变上差异度也不小。该语音地图集试图将两者都在地理上加以呈现,一共选择了160 个条目,花了最大的篇幅来展示分析调查材料的结果。

就目前韵母选定的条目,看得到海陆丰与潮汕核心区的对立,如“坐、袋”海陆丰读[e],而核心区读[o] ;“鱼、猪”读[i],而核心区读[ɯ];“八”读[eʔ],核心区读[oiʔ] ;“高”读[au],核心区 读[o] ;“买”读[ei],核心区读[oi] ;“中”读[ioŋ],核心区读[oŋ] ;“风”读[oŋ],核心区读[uaŋ] ;“饭、门”读[ũĩ],核心区读[uŋ]、[əŋ]类;“冰”读[eŋ],而核心区为[] 韵;“权”读[iaŋ],核心区读带[u] 介音的[uaŋ]、[ueŋ]、[uen]、[uan] 等;“讲”读[oŋ],而核心区读[aŋ] ;“章”读[iaŋ],核心区为[]、[] 等。这样的情况一目了然,我们就能理解为何汕尾地区的粤东闽语区不少人不认“潮汕话”,而自称“福佬话”了。

潮州、澄海一致而与其他区域有别的条目:以潮州府城为中心,连同澄海,是潮汕政治经济文化的内核区域,其口音声望最高。这区域有一些当地比较新颖的音变,但这些特征未在其他区域扩散开来,主要有:(1)咸深摄m/p 韵尾转化为ŋ/k 韵尾(涉及条目有“蚕、南、贪、鸽、盒、咸、夹、接文读、叶姓、甜、犯、法、参参差、参人参、急、立、粒、十”)。(2)效摄三四等主元音高化,即多数点读[iau] 韵者,府城区域变为[iou],涉及条目有“料”以及虞韵白读的“柱”。(3)府城区读[ie] 类,而其他点读[io]、[iau] 的,如:“照、钓”以及入声的“石”[ieʔ],带鼻化的“痒”[ĩ]。

揭阳市独特,而其他区域一致的条目:“身、笔、一”其韵腹为[e],其他地区为[i]。

南北对立(揭阳、潮州、汕头市区为北,潮南及海陆丰为南)的条目:“师文读”北部读[ɯ],南部为[u]。“县”北部为[ũĩ],南部为[ũãĩ]。

韩江流域以东独特,而其他区域一致的条目:“肩、莲”潮州、汕头多为[õĩ],其他为[ãĩ] 类,覆盖了揭阳、潮南、海陆丰。

反映了边缘地区[un]、[ut],[in]、[it] 存古的条目,如“船、骨、身、一”,保存前鼻音韵尾的在西南的海丰、北方山区的隍、凤凰一带。

声调方面,以阳上是否独立这个特征标识度最高,特征图选择了全清、次清上声读阴上还是上声来表现,看得到潮惠型的独立性。

总的来看,所选条目照顾到了古今对应,更考虑到了地域分化。最后一幅图,是语音分区图,将最终结果划分为“潮汕片”“潮阳片”“汕尾片”,这个结论也符合本地人的语言认知。

三、《广东东部闽方言语音地图集》的突出成绩

(一)丰富而翔实的材料为粤东闽语奠定比较研究的基础

这本语音地图集,是在调查3800 余字的忠实记录并且录音的基础上完成的,最早画成700多张方言特征图,从中挑选出区别度高的252幅,集成该书,其中包括72 幅声母图、160 幅韵母图、16 幅声调图,并在此基础上绘制了4 幅分区图,分别对77 个方言点的材料进行方言分区的理论探讨。

调查项目(选字)的科学性和语言学音系的代表性。本书252 幅地图,每个例字一图。每一个字都是与古汉语音韵的对应规律有密切关系的典型例字。如果读者稍微具备汉语音韵学知识又对广东东部闽方言语音系统有兴趣的话,完全可以根据这200 多幅地图归纳出77 个方言点的语音系统及其区别性特征。经过作者的努力,现在一册在手,读者对粤东闽语语音上的重要异同,可以一览无遗。

(二)调查点的设置比较均衡合理

这77 个地点,有沿海,也有山区,基本上覆盖了粤东闽语各个口音上有差异的区域。其中略具空白的区域,要么是山区无人居住的,要么是客家话的分布区域。这些布点的选择,是作者历经多年的观察并结合前人研究结论而确定的,符合当地口音分歧的实际。

部分区域比较密集,如金平区选择了三个地点,反映了这几个点之间呈现密集口音分歧的情况。

(三)选字比较合理

语音地图在于展示各地的异同,尤其是反映片区之间的差异。本图集的选字,共有240余字,其声、韵、调的表现力是充分的。有些还照顾到了文白读的差异,白读固然重要,但是潮汕地区文教发达,文读音的区别也反映了各地的传统。

(四)地图展示直观,阅读难度小

除了该地的语言特征项,地图地点的名称也能显示。图例大小一致,形状以圆形实心为主,声调图采用正方形,分区图采用三角形,特征差别依照颜色来区分,辅以中间带点的图标,比较明朗,视觉效果较好。

四、《广东东部闽方言语音地图集》建议改善的方面

本图集在广东省是首部较大规模的方言地图,开创之功值得肯定。因为是首创,要照顾到各类读者的需要,其实并不容易。如下根据方言地图的一般原则与个人的一些读后浅见,提出一些可以进一步改善的意见,供将来修订时参考。

(一)可以考虑取消底色

目前的底色是为了方便区分市、县(区)之间的区别,但是背景底色难免会带来一些干扰,在市、县(区)名称标写明朗,界限清晰的情况下,若不用底色,可以使阅读界面更加清晰,读者可以更加专注于图例的特征。

(二)选字的原则有必要做些介绍

最好是在每个项目的当页或者就声、韵、调特征总体上做个叙述,让读者知道这个字为何选用,代表的音韵学上含义是什么。目前此书以作者思路为重,未能考虑到各个阶层的读者,尤其是音韵学背景缺乏的人,读起来需要花费心思去揣测。

此外,有些特征图似乎可以合并,比如“石”“药”,其韵母表现其实是一样的,不必分出两张图。

(三)可以补充调查点音系及地形图等内容

每个地点的音系,也是方便读者了解这一带方言的一个重要材料。目前缺乏这77 个调查点的音系,如果有的话,会更加合理。

目前这本图集,虽然有水文信息,但是还缺乏一个地形地貌的信息。如果开头附上一个地形图,会有助于理解这些语言特征的地理背景。

粤东的潮汕地区以闽语为主,但也有客家话分布(北部是粤东客家话延伸分布,潮阳、惠来等地则是一些方言岛的形式),如果开篇能介绍一下客家话的分布区域,也是有助于理解目前的布点格局的。

(四)有必要做一些地图分析

语音图有些结论是需要经过一番比较推衍后得出的,尤其是最后的声母分区图、韵母分区图、声调分区图以及语音分区图,目前只是分析结果的展示,而缺乏得出这些结论的推理过程与归纳上的根据,这样在内容完备上存在一些缺失。

声调调值的展示部分,以阴平为例,目前是把所有10 种调值列出,分别给予一个特征图标。但如果能先做一级概括(分平、升、降),再做二级区分(低升、中升、高升等),可能更有概括力。

再如韵母图Y092— 权,目前是一个平面,[uaŋ][iaŋ][uan][ueŋ][uen],各用一种颜色区分。如果能做二级区分,比如有[u] 介音的分一类,有[i] 介音的分作另外一类,而有[u] 介音的做下位区分,则更能说明海丰县的语音特征。

(五)部分内容的理解可能需要做一些修正

以韵母图Y001—歌为例,根据目前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的资料(庄初升主编《中国语言资源集广东语音卷》,待出版)(“歌”整个音节读音),其实潮汕多数地点都有歌白读读[ua] 的韵母读音,但所列有[ua] 的目前只有海陆丰地区及西胪、南径两地,其余67 个地点都是[o],这点上可能白读方面有所疏漏。

参考文献:

[1] 王莉宁.首届中国地理语言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J].语言教学与研究,2011(1):1-7,113,117.

[2] 曹志耘.汉语方言地图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闽南语地理语言学研究之我见

洪惟仁

(台中教育大学教授,语言学博士)

林春雨、甘于恩合著的《广东东部闽方言语音地图集》(以下简称《地图集》)于2021 年出版,这不单是第一本粤东闽南语方言地图集,同时也是第一本闽南语方言地图集,可以说在粤东地理方言学上立下里程碑,值得大书特书。

潘家懿、郑守治《粤东闽南语的分布及方言片的划分》(2010)[1]首先根据其细致的调查将粤东地区的闽南语划分为两大片、四小片。东片“潮汕话片”分为汕头、潮普两小片;西片“福佬话片”分为陆海、惠博小片,各述其方言特色。接着吴芳《广东潮阳闽南方言的分区》(2011)[2]、潘家懿、林伦伦《粤东惠河片闽南语的分布及其地理环境特征》(2011)[3]两篇闽南语方言地理学论文也在同刊发表。前者细述了潮阳、潮南两区的方言分布与语音特色,同时绘制了方言分区图;后者从语言地理类型学的角度对粤东西区惠州、河源两市所谓“惠河片”(即前述惠博片)闽南语的播迁及其演变特点作了深入的描写和探讨。

以上这三篇论文都在台湾的《台湾语文研究》发表,因此台湾的读者对于粤东闽南语方言的分类与分布及方言特色其实并不陌生。

除此之外,粤东还有两篇重要的地理方言学研究著作。一是吴芳博论《粤东闽语-n、-ŋ韵尾的方言地理类型研究》(2009)[4],2013 年改名《粤东闽语前后鼻音韵尾类型研究》[5]出版;一是林春雨博论《粤东闽语语音的地理类型学研究》(2015)[6],2021 年以《广东东部闽方言语音地图集》的形式出版。

吴 芳(2009、2013)把研究焦点放在-n消变问题上,详细展示了粤东闽南语鼻音韵尾-n〉-ŋ 演变的类型与地理发展轨迹,发现-n残留在周边方言,大部分都变成-ŋ。但并未同时处理较保守但也在消变中的-m 韵尾情况。

林春雨博论(2015)宏观而全面地对粤东闽南语进行广泛的调查,紧扣方言变体分布状态,进行地理方言类型分析,兼顾宏观与微观、理论与实际。

潘家懿、郑守治(2010)是一篇优秀的粤东宏观地理方言学佳作,但只附了两张方言分区图,至于方言变体分布的细节以及方言变体演变的轨迹只有扼要的文字说明;吴芳(2009、2011、2013)是优秀的微观佳作,但无法满足我们全面了解粤东闽南语地理方言状态的希望。

林春雨博论(2015)调查了73 个方言点,《地图集》出版时增加到77 个方言点,所关注的字类,包括声母、韵母、声调,运用ArcGIS,精确地用彩色地图呈现方言变体的分布状态,绘制了252 张地图,4 张“分区图”。她把粤东方言分为潮汕片、潮阳片、汕尾片,其结果和潘家懿等前辈所做的方言分区图基本上一致。但因为配合了大量的方言地图,其方言分区更加具象。虽然没有明确的同语线或同言线,但是变体分布显示的分界比前人更加细致。

《地图集》可以说是林春雨博士论文的简要版,因为只出版其中的地图,缺少地图说明和理论阐述,因此仍然要参照博论才能更好地理解地图的意义。

整体而言,无论博论或《地图集》,其不足也是明显的,作者有自知之明,在博论中“本文的不足”部分提出6 点自我检讨。总之都是因为“能力、时间、精力所限”。地理语言学是相当繁重的研究工作,通常需要一个学术团队来进行,尤其像这种兼顾宏观与微观、理论与实际的地理方言学作品,单打独斗的个人研究实在无法求全责备。作者也看到作品的不足,立下志愿,希望将来调查更多条目、更多方言点,不但要把遗漏的粤东“惠河片”补回来,而且希望把整个广东省,包括粤中、粤西的闽南语方言全部网罗进来,并且和福建的闽南语作深入的比较。作者在后记中说:“为了今天,我花了十年;但到了今天,我感觉这才是学习的起点。”换言之,《地图集》对作者而言只是一个“领航研究”,而不是最终的作品。

我对她是有信心的。我本人一生从事闽南语方言学和地理语言学研究,尤其是地理语言学研究,虽然经历坎坷,但从未放弃初志,退休之后仍继续研究,近几年连续在2019 年出版了《台湾语言地图集》[7],2022 年计划出版《闽南地区方言地图集》①该书计划于2022 年由台湾语文学会出版。,现又开始着手《台湾中南部方言地图集》的编制工作。欣闻《广东东部闽方言语音地图集》出版,期待将来能够与两位学者合作,进行涵盖包括福建、广东、海南岛的南部闽南语的宏观的地理方言学的完整研究。

以下,我想提出一些闽南语地理方言学研究的愿景与两岸闽南语地理方言学同道共勉。

自吉叶龙(Jules Gilliéron,1854-1926)创立古典地理语言学以来,其基本精神一直都坚持调查、纪录口语实际使用的词汇。但在中国,方言学由高本汉草创,一开始就是为汉语音韵史服务而调查汉字音的。这违背了古典地理语言学的信念。比利时神父贺登崧(Willem Grootaers,1911-1999)1939 年到中国北京传教,1941-1945 在山西省进行微观的地理语言学调查。他曾批评高本汉所关心的只是汉字音的比较研究,不是真正的方言研究,更不能说是地理语言学的研究。但他的批评在中国没有影响力。中国的方言学家,一直都沉迷于汉字音,但对汉字音在词汇中的千变万化却不太感兴趣。

确实,汉字音是汉字学者极关心的课题,尤其是文白异读。拙著《闽南地区方言地图集》(2022)主要也在呈现汉字音的方言变异,不同的是我们的调查问卷是整句的、整词的,所有的汉字音都是从口语词汇中抽出来的,每一个汉字音都注明是什么词汇中的某个字音,而不是只问某字的文读音、白话音。因为所谓文读音、白话音不一定只有一个变体,有时同一方言,同一个字不同词汇有不同念法;不同方言,有些文读、有些白读,实际情形不一而足,无法预测,却都是地理方言学家必须关心的课题。

《地图集》对于汉字音的观念是传统的。作者第一关心的是一个汉字怎么读,文读音怎么读、白话音怎么读,至于这些音出现在哪些词汇,没有交代清楚。画地图的时候一个音节拆分成声母、韵母、声调三个成分,缺乏完整的音节。因此我们不知道这些变体和词汇之间有怎样的联系,是文白异读还是方言差,容易造成读者的疑问。这些疑问未必是错误,作者必有依据,但对一般读者或不熟悉粤东闽语的人,没有相当的说明无法理解。以下略举数端:

1.地图收入“饭”“嫩”等字的文读音。疑问:口语中哪些词汇、什么情景会出现这些文读音?

2.声母图S052—肉日,注明“肉”字属中古日纽。变体n 分布在潮汕区,推断显示为潮音nek ;b 出现在汕尾,显示呈现漳音baʔ。疑问:baʔ和nek 同属日纽字吗?显然这是词汇差,不是音韵差。

3.韵母图Y012—雨(文读,谷雨),变体u分布在潮汕区,i 分布在汕尾区,这好理解;潮汕区零星出现了ou。疑问:可真的有方言念成kok-hou 吗?潮州肯定有,但这是白话音,并非“文读”。

参考文献:

[1] 潘家懿,郑守治.粤东闽南语的分布及方言片的划分[J].台湾语文研究,2010,5(1):145-168.

[2] 吴芳.广东潮阳闽南方言的分区[J].台湾语文研究,2011,6(2):97-108.

[3] 潘家懿,林伦伦.粤东惠河片闽南语的分布及其地理环境特征[J].台湾语文研究,2011,6(2):15-27.

[4] 吴芳.粤东闽语-n、-ŋ 韵尾的方言地理类型研究[D].暨南大学,2009.

[5] 吴芳.粤东闽语前后鼻音韵尾类型研究[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

[6] 林春雨.粤东闽语语音的地理类型学研究[D].暨南大学,2015.

[7] 洪惟仁.台湾语言地图集[M].台北:前卫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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