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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地理学视域下朱山坡小说的新南方书写
——从“蛋镇”和“电影院”谈起

2022-04-08秦永芝黄伟芯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山坡台风小说

秦永芝,黄伟芯

(1.广西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2. 广西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3)

文学地理学,是融合文学与地理学的跨学科研究,是从地理环境的视角出发,结合文学要素与地理因素,将文学研究与地理学研究相融合的学科理论。国内研究文学地理学贡献较大的是曾大兴,他将作品的地理空间界定为:“存在于作品中的由情感、思想、景观(或称地景)、实物、人物、事件等诸多要素构成的具体可感的审美空间。”[1]143这一地理空间中的“地理”“不仅可以使我们更真切地了解文学家的生态环境,复原经过文学家重构的时空场景,揭示隐含于文学家意识深层的心灵图景,而且还可以由此探究文学传播与接受的特殊规律”[2]。自然地理与文学地理之间的纽带——作家也成为研究对象,曾大兴在《文学地理学概论》中指出:“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的各个要素,都会对人类活动及其生存构成影响,包括对文学家生长与文学作品创作的影响。”[1]36因此,研究作家、作家所处的地理以及作品中的地理不仅具有理论依据,还具有重大意义。朱山坡的小说就具有明显的地域色彩,在文学地理学视域下解读其作品,更能发现其深厚内涵。

一、玉林地理与“蛋镇”的建构

玉林是朱山坡的家乡,它具有南方独特和典型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且它作为朱山坡生于斯、长于斯的精神归宿,深刻地影响着朱山坡的文学创作,成为朱山坡创作的重点表现对象。朱山坡说“‘蛋镇’是一个虚构的地方,是我的家乡六靖镇的原形”[3],六靖镇位于广西玉林北流市南端,亦即朱山坡所说的南方以南。六靖镇与“蛋镇”在地理环境上有一个共同特征:偏远、闭塞。其地理位置上的偏远、闭塞又导致人文环境上的滞后与封闭。作为一个“本土作家”,朱山坡既有“本土”特质,又有作为一个作家的思考与远见,“蛋镇”就成了朱山坡寄予感情和寓以深思的文学空间。“蛋”有两层含义,一是坚固的外壳下包裹的是因地理和人文上的偏远导致的封闭;二是“鸡蛋从外打破,是食物;从内打破,是生命”的喻指,不幸的是,六靖镇如蛋镇一般屡遭外力的打击,而这也是南方正在消失的原因。

(一)蛋镇自然:“湿热”与“风暴”的双重影响

广西玉林市北流县位于广西东南部,山地众多,植被丰富,雨水充沛,常处于潮湿、温热的“湿热”状态。同时,玉林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受热带海洋气团和极地大陆气团的交替控制,常有季节性的台风侵袭。这不仅影响人们的性格,改变人们的行为习惯,甚至还影响着人们的命运。

在朱山坡的小说中,“蛋镇”的天气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总是闷热的,“整个夏天,甚至夏天还没有到来,蛋镇便开始冒汗”[4]6,同时,蛋镇还是“湿”的。蛋镇“阳光充足,雨水充沛,一眼望去植被茂盛,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每一片叶子都绿得淫荡、轻佻,每一寸泥土都散发着荷尔蒙般的芬芳,每一棵树和每一块石头都在蓄势待发”[4]40。“湿”和“热”是蛋镇的内在特质,它内嵌入人们的性格特征以及作家的创作中。从朱山坡“淫荡、轻佻”“散发着荷尔蒙”的描述中可见一股原始的生命力,这儿的人们燥热、爱幻想。“湿”和“热”或显或隐地贯穿两部小说的始终,成了小说始终萦绕着的特殊氛围。除了“湿热”之外,蛋镇还具有“风暴”的元素特征。“广西气候具有亚热带季风气候特征。主要标志是:气温高,热量足;夏长冬暖,雨量充沛;夏湿冬干,季风明显。”[5]北流每年都要遭受台风的侵袭,这成了朱山坡《风暴预警期》和《蛋镇电影》这两部小说表现的最主要的南方元素和叙述对象。《风暴预警期》中,台风来袭是朱山坡表现蛋镇“污秽”的重要线索,台风到来的时候是蛋镇最肮脏的时候。台风冲出了蛋镇的污秽物,如粪便、破鞋、假发、避孕套、动物尸体……但同时台风也是表现蛋镇被净化的重要线索,“如不借助台风和洪水,这里的垃圾和肮脏的一切永远无法清除”[4]3。“污秽”和“净化”不仅具有表层意义,还具有深层的指向,台风的每次到来都是对蛋镇的一次考验,不仅冲出人性之“污”,还洗练人性之“净”。所以朱山坡围绕着“台风”这一元素去进行小说的情节设置,去叙述故事。

“湿热”和“台风”是玉林,也是岭南一带最重要的南方元素,朱山坡没有再执着于对南方民俗、风俗或建筑等进行细微的表现,而是紧紧抓住“湿热”和“风暴”,将蛋镇的人和他们的生活融入这两个元素中去进行表达,进而取得了更集中和突出的效果。

(二)蛋镇人文:闭塞与偏狭

蛋镇原型是朱山坡家乡小镇,地处西南边陲,从历史上来说它处于时代发展的边缘,无论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乃至文化上,蛋镇是一个不被“发现”的偏狭的近乎封闭的空间。

从“蛋镇”我们仍可看到“米庄”——城乡结合的影子,但是与“米庄”不同,“蛋镇”更加独立。蛋镇有文化站、百货大楼、旅舍、卫生院、诊所、电影院……处于一种近乎自给自足的状态,所以蛋镇的每一天都显得那么漫长,蛋镇的人似乎都无所事事,他们的常态是孤独、迷惘。但是,与其说“蛋镇”是一种独立的形态,还不如说“蛋镇”是孤立的。在这里你感觉不到改革开放的气息,感觉不到城市与工业化的降临,这里仿佛是静止的。在经济上他们并不富裕,《风暴预警期》里的荣耀一家,几乎没有经济收入,以至于曾窘迫到偷刮屠户砧板上的肉末煮汤喝;卖冰棍的小莫买不起几毛钱一张的电影票只能听电影;海葵可以为了5颗金牙而嫁给金牙医;荣冬天为了微薄的收入,夜以继日地宰杀青蛙……蛋镇在科学、文化方面的发展也始终慢几拍,段诗人和拉手风琴的李旦死后,诗人和艺术家就在蛋镇绝迹;四川人扬言吃了猴脑汁的人能变聪明,蛋镇人便争先抢后买来吃,而对警示人们不得近亲通婚的畸形胎儿标本却避如蛇蝎、勃然大怒,蛋镇人的愚昧、拒绝科学由此可见。在这个孤立、封闭的空间中,“不变”是其常态,但“变”也并未缺席,只是相对缓慢,于是“进”与“出”都构成蛋镇新奇的东西。例如,他们对越南人阮囊羞带来的白虎油的追捧,对“莎士比亚”带来的话剧表演的热衷。与“进”相比,“出”更能表明蛋镇的偏狭和孤立:蛋镇中总有人在想方设法逃离蛋镇。《蛋镇电影院》里,飘然而去的脱俗女神、划着小木船终于“偷渡去了美国”的胖子章、唯一的艺术家白美工……为了逃离,人们几乎可以赌上一切。当然,无论是进还是出,都很快地消泯在蛋镇平庸、琐碎的日常运转中。蛋镇的另一个位置特点是与越南交界,所以在两部著作中,朱山坡的笔墨写到了不少越南人和事。如在《风暴预警期》中,《被漠视的英雄》一章写到了越南战争,在《越南人阮囊羞》一章中写到了来蛋镇寻父顺便兜售白虎油的越南人阮囊羞。蛋镇与越南交界的地理位置,是受朱山坡家乡地理位置的影响,朱山坡小时候常见到越南人在他们那儿经过或者在那打工,越南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说蛋镇的构建,是在真实的基础上赋予小镇深刻的文学内涵,从而将它变成一个文学概念上的“蛋镇”。

上述的这种边缘性,让蛋镇总是处于一种物质和精神上近乎极端的贫困状态。小说中的蛋镇与广东相近,又毗邻越南,但与外界却鲜有交流,蛋镇人沟通外界消息的渠道主要是电影院,蛋镇人对看电影是近乎痴狂的,电影院可以说是蛋镇与外界联系的窗口。这也是朱山坡将“电影院”作为最主要的叙述对象,并将其作为小说的叙事元素的原因。

二、“蛋镇”小说叙事

朱山坡曾经说过,《风暴预警期》是一部注定永远也写不完的小说,蛋镇是他打开一个世界的大门。《蛋镇》最初在他的《风暴预警期》中显现雏形,后来在《蛋镇电影院》中成熟。“电影院”是朱山坡关于如何去表现“蛋镇”深思熟虑的结果,朱山坡通过电影院串起了17个故事,终于将“蛋镇”纷杂散乱的人与事并置在一起。所以在朱山坡笔下,“蛋镇”和“电影院”不仅仅是叙事对象,更是重要的叙事线索。

(一)蛋镇之人:“暴躁”与“小家子气”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表明了“水土”与“人”之间的密切关系。蛋镇典型的南方环境塑造了典型的南方人物,影响了其性格和思维方式,朱山坡正是基于蛋镇自然和人文上的特点去表现蛋镇的人物形象的。

南方小镇的湿热与居民性格中的“热”紧密相连。广西是典型的湿热气候,由于人们居住的环境过于闷热和潮湿,而长时间的闷热会使人体感到相当不适,大部分人会因这种生理上的不适表现对人、对物缺乏耐心和宽容,易躁易怒,如:荣春天初见越南人阮囊羞时便表现出莫名的惶恐与愤怒;在越战中听力受损的袁更凯,在电影院中动辄叫嚷着“全世界给我闭嘴”,并与荣春天剑拔弩张;金牙医和银兽医为了海葵争得面红耳赤,机关算尽又窘态百出。很多女性角色也常处于一种狂躁的状态,如狗肉西施海葵以及对蒋卷毛步步紧逼的闵彩虹等角色,都与蛋镇闷热潮湿、风雨欲来的环境相融,给人以紧迫之感。气候的湿热对蛋镇人性格的影响还表现在他们对事物病态式的执着与狂热上。莎士比亚对戏剧有着狂热的追求,为了筹集演员的费用不惜用外遇照片勒索自己老爸;跑片员孙吴即使途中出意外也仍不停前进,直至终点才栽倒在地;蛋镇一位美女爱看电影到了痴狂的地步,甚至在电影院观影时进行生产;荣春天为了制作出世界上最好喝的汽水,整日整夜闭门不出,无数次失败又无数次重来,他和马尔克斯笔下炼制小金鱼的奥连雷诺有着相同的执拗。

在社会文化层面,蛋镇属于社会的边缘地带,经济文化发展较落后,所以整个小镇呈现出一种“小”的特质,这种“小”反映在居民的小日子生活上,首先是生活的平淡与庸常。蛋镇人物与故事都是围绕家长里短的日常琐屑之事,主人公也是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蛋镇人大都是无一官半职的普通群众,即使是地位最高的镇长也并没有多大的权力。其次是居民行为处事上的“小家子气”。蛋镇人似乎对一切事物都特别爱计较,如跑片员孙吴为了尽早带回电影胶片而意外死亡,镇民却反而埋怨电影晚点;电影院卖票的卢大耳为了不让卖冰棍的小莫免费听电影,强制其用棉花堵上耳朵卖冰棍;食品站的人发现荣冬天偷窃猪头肉后,进门抢了猪头,倒了猪头汤,甚至将荣冬天嘴里的一口肉抠出来丢掉才罢休……这都凸显了蛋镇人眼界窄、爱计较的一面。蛋镇“小”的特质还表现为居民的愿望容易满足。因为处于社会经济文化的边缘地带,蛋镇人的眼界非常有限,所以他们生活上的愿景很小。蛋镇的男人们只求衣食无忧,没有人立志成就大业;女人们则更容易满足,如一个年轻女人为了可以无所顾忌地看电影,答应嫁给阉鸡的,并心甘情愿为他生了7个孩子,又如海葵,为了区区5颗金牙而嫁给了金牙医。这都可以看出蛋镇人易满足,这是处于闭塞边缘地带带来的影响之一。

“蛋镇”人物的“病态”就是潜藏在南方人内里的一个性格特征。长期处于“湿热”的环境中,无论是人们的易怒、狂躁,还是人们的忧郁和爱幻想,都是生命的一种状态,体现着旺盛的生命力和生命诉求。而长期处于偏远、封闭的小镇中,蛋镇人的心胸和眼界变得偏狭也是自然而然的。在表现人物形象上,朱山坡准确地把握到了人与土地的联系,将他们如实地一一展现出来。

(二)蛋镇之事:风暴下的来和去

每年的台风是蛋镇显著的气候特点,所以“台风”不仅是朱山坡的主要表现对象,还是朱山坡进行小说叙事的重要参与者。台风影响人们的生产生活,影响人们的选择和行动,于是朱山坡借助台风来表现小说人物的来与去,乃至生与死,并以此来构成小说的部分情节。

首先,台风推动小说人物的进场。蛋镇台风过后会带来一些新的人物,在《风暴预警期》中,叙事主人公荣润季就是流浪到蛋镇的女人在台风中产下的孩子,荣耀收养了她,蛋镇故事即以她的叙述展开。赵中国也是在一场台风过后到达蛋镇的人,他是荣耀曾经的战友,他的出场可以看出蛋镇人排外、冷漠、自私的一面。赵中国来到蛋镇后的一系列情节,又将蛋镇“文革”时曾遭遇过的历史创伤展现了出来:他非常怕暴露自己曾经是国民党士兵的身份,强调自己是在新中国成立前投降的,并因荣耀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而大发雷霆,“文革”给赵中国带来的伤害已刻在骨子里,噩梦般的过往使他处处活得小心翼翼,这从侧面揭露了蛋镇曾经历过历史浩劫。就像《深山来客》一章中随着洪水来到蛋镇的陌生夫妇,这些人物都代表着蛋镇新故事的展开。

其次,台风同时也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不仅是小说人物进场的背景,也是人物退出舞台的掩饰。《风暴预警期》里的叙事主人公“我”便是想借着台风的掩饰逃离蛋镇的人之一。“我”不相信荣耀所说的身世,而是坚信美丽端庄的母亲在蛋镇外等“我”回去,带“我”过上好生活,逃离这里贫穷单调的生活。逃离计划选在台风天的原因,是想趁乱躲过荣耀的眼睛,并且风暴、洪水过后,失踪那么几个人,大家都会以为是被洪水冲走了,连尸体都不会去寻找。在这个情节中,台风成为了故事人物行动的背景与工具。台风时期还是众多人物死亡的时间点,蛋镇唯一的诗人段诗人就是在台风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段诗人立志向世界宣传蛋镇,让全世界都知道蛋镇的存在,而台风、风暴、洪水是蛋镇特有的名片,所以他写了大量有关台风和洪水的诗。为了宣传蛋镇,他让蛋镇人牢记一句诗: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为了让蛋镇人理解这句诗,以更深刻地认识与欣赏台风,他不惜用行动诠释:在台风中手舞足蹈地奔跑,不知疲倦,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这样的段诗人,在对蛋镇人的艺术启蒙失败,被视为精神病后,终于宣布放弃与台风的对抗,在台风中自缢而亡。关于段诗人与台风的情节,让人对蛋镇的气候有了深刻印象,并在情节之外去思考台风的隐喻效果,这是《风暴预警期》整部小说中最值得深究的一部分。

荣耀说蛋镇需要台风来冲刷一切,变得焕然一新。如此看来,台风于蛋镇,就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最后那场让马贡多消失无踪的飓风一样,带有某种魔幻、荒诞的色彩,所以台风不仅仅是蛋镇的气候特征,更是蛋镇的一种历史文化隐喻。

(三)蛋镇话语:“电影院”下的人事聚焦

朱山坡对电影院有着很特别的感情,这也决定了电影院在朱山坡作品中的独特地位。朱山坡在农村长大,在农村这种相对偏僻和封闭的地方,看电影是他们的最大快乐与精神支柱。于蛋镇人而言,电影院的重要性同样如此,它是蛋镇人的共同记忆。为此,电影院也成为纷杂人事的凝聚点,同时也是朱山坡展开叙述的突破点。

作者以电影院为底座搭建叙事舞台,容纳形形色色的小说人物,同时安置小说的叙述者和叙述接受者。首先,电影院是小说叙述不可或缺的环境因素,即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容纳众多人物的活动。蛋镇物质和精神方面都十分匮乏,使得“看电影”这一娱乐方式显得弥足珍贵,看电影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情节的展开也离不开电影院这一环境要素。电影院是一个既封闭又开放的场所,观众在这里聚集,又在这里散场,众多人物在这里登台表演。《蛋镇电影院》中的人物几乎都在电影院这个平台上展示着自己的悲欢离合。《1985年的莎士比亚》一章中,描写了一位有着戏剧梦的少年,不惜一切在影院排练,只为向蛋镇的观众呈现一出完美的话剧,最后他成功了,但首演即成为绝唱——他因私盗财物进了派出所。《全世界给我闭嘴》一章中的袁更凯与荣春天,在电影院里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到后来的相互理解,颇具戏剧性,影院观众也是这场“戏”的真实观众。《三级片演员》一章中的电影院售票员闵彩虹和放映员蒋卷毛那无头无尾的“爱情”,也是在影院中发生的。电影院就是这样一个容纳了蛋镇形形色色的人物,交织着各种矛盾而不相互冲突的理想叙事舞台。

其次,电影院不仅作为环境因素,而且与叙述者和叙述者的话语紧密相关。叙述者的身份就像一个“电影讲解员”,将小镇上所有的人和事都当电影来叙述和解读。《风暴预警期》中,叙述者“我”是荣耀的养女,作者通过“我”的视角叙述身边主要人物的故事。在《听电影的人》一章中,“我”偷偷喜欢着小莫,所以会对小莫格外关注,作者以看电影的“我”去表现“听电影”的小莫,再以转述电影情节的方式去叙说小莫听电影的故事,达到了读者阅读时既有代入感又有距离感的效果。《蛋镇电影院》中,“电影院”与“蛋镇”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密,电影院和叙述者的关系也变得更密切。在《1985年的莎士比亚》这章中,小说以“我”为切入视角,“我”既是一个观影者,也是一个讲解者,同时还是一个参与者,由此一步步揭开“毛头小子”整个排练的过程,和蛋镇人对这个事件的心态变化过程。“我”真正融入了“电影院”中,不仅目睹着电影院发生的所有事情,还以一个“观影者”的身份给读者展现发生在蛋镇和电影院里的故事,而也正因为“我”是一个“观影者”的身份,“我”在叙述时则可以巧妙地融入夸张、神秘和荒诞等色彩而不显得突兀。

最后,小说以电影院为叙述窗口,透过电影院审视蛋镇。“电影院”就是一个焦点,通过反复叙述跟“电影院”有关的人和事来达到强调和突出的作用,通过电影院,蛋镇的人和事凝聚在了一起,透过这个点就能看到蛋镇的全部。朱山坡说:“那些鲜活的人物一直在我脑海里跳跃、闪动、折腾,叫嚷着要跟我说话,争相向我献媚,引诱我去虚构他们的前世今生。这些欢蹦乱跳的人物对我很重要,我得滋养着他们,不能让他们满大街跑,否则风一吹就烟消云散了。终于,我找到了一个安放他们的好地方——电影院。”[6]小说以电影院为主题,串联起17个故事,一方面,“电影院”不仅代表电影院本身,而且作为一个象征符码,代表的是一切与蛋镇不太相干的文化世界与现代化世界。处在偏狭、闭塞的蛋镇的居民,有着对外界热忱的渴望,但并非所有人都会像胖子章等人一样不顾一切地逃离,大部分人都选择有保留地“逃离”,而可以逃离的场所就是“电影院”。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另一方面,“电影院”又是蛋镇居民的“精神圣殿”。人们在电影院里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责任、工作,只沉浸在电影荧幕上,沉浸在对外界的幻想中。所以“电影院”的内和外实际就像戏里戏外,通过电影院的里与外的描述,我们不仅看到了蛋镇本身,即它文化上的偏远、闭塞,还看到了蛋镇居民的精神面貌,他们的庸常、孤独以及毫无进步的循环往复。

“电影院”是小说一个重要的叙述对象,同时也是一个饱含象征意义与叙事价值的“载体”,作家利用“电影院”去讲述故事,叙述者就可以在小说叙事视角中的“我”与真实作者的“我”,乃至蛋镇中的“某个人”中来回切换而没有滞纳感,朱山坡就像放映员,以电影院为窗口,向我们展现着蛋镇的百味人生。

三、朱山坡小说的新南方书写

朱山坡说,“文学应该永不厌倦地寻找‘差异性’”,但是随着南北交汇融合的逐渐加深,南北差异也越来越小,“南方正在消失”。朱山坡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坚守”,去书写永远的南方[7]。于是,如何表现南方成了他永不厌倦地思考的问题。小说《风暴预警期》和《蛋镇电影院》体现出了他的努力尝试,地理空间的重新建构和南方的新表述方式为新南方书写提供了可能。

(一)地理空间的新建构:从“米庄”到“蛋镇”

在朱山坡早期的小说中,他的目光聚焦的是城与乡之间的对立,所以塑造了代表“城”的“高州”和代表“乡”的“米庄”这两个重要的文学空间。随着城乡结合的加深,小镇成了融合城与乡、现代与传统的地方,所以包括朱山坡在内的很多作家都将目光投向“小镇”。周水涛指出:“当小城镇作为一种平台或叙事能指时,它以其特有的物理属性与文化属性昭示‘乡土中国’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在时间纬度上的质变与量变。”[8]在《风暴预警期》和《蛋镇电影院》中,朱山坡不再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对立冲突放置在两个不同的空间中,而是将它们统归在“小镇”中。

朱山坡书写的新南方不是秦岭—淮河以南的江南,而是江南以南的一片广阔的地方,包括广西和广东,于是朱山坡选取了自己的家乡作为蛋镇的原型。地理空间既可以影响文学创作,文学创作也可以反过来影响空间生产,要使一个地域能在文学史上像沈从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那样“走出去”,作家一定要抓住该地域最本质的内涵和最鲜明的特征。包括朱山坡在内的众多广西作家都进行了许多尝试,朱山坡创作的米庄和高州就是一个典范。朱山坡早期作品中的米庄就是他叙述的典型,他塑造了一个个个性独特的阙姓“小镇人”,用这些人物的活动来表现米庄的风土人情及历史变迁。朱山坡构建的米庄,最初出现在他早期的《我的叔叔于力》《米河水面挂灯笼》《感谢何其大》等作品中。作品中的米庄处于广西边界,与广东的高州相近,是一个相对偏僻而闭塞的地方,居民没有开阔的眼界,对广东高州充满了向往。高州贩子是朱山坡塑造的打破米庄闭塞的关键人物,他们总是带着广东色彩斑斓的生活气息进入米庄,给米庄人带来新鲜与乐趣,同时也冲击了米庄人的生存状态,给他们带来生存危机。如《我的叔叔于力》中于力种的芭蕉因水灾断路,运不出去,芭蕉便跌价,最后只能任凭其腐烂在地里。《米河水面挂灯笼》中的阙大胖也是听高州贩子说灯笼椒在广东好卖,而拔去了已经抽穗的稻苗,种上了灯笼椒,从而“获得了与别人同样的憧憬”,最后由于供过于求,灯笼椒滞销,给这个家庭带来了致命的打击。朱山坡笔下米庄与高州的关系其实就是乡土风情与现代文明的冲突,而高州贩子就是打破偏僻乡村长期封闭状态平衡的存在,在这些作品中,朱山坡的小镇叙事最终还是回归了乡村叙事,而后来他所构建的蛋镇则是他的小镇叙事迈上新台阶的标志。

相比米庄系列来说,朱山坡所创作的蛋镇系列作品更为成熟的地方在于构建蛋镇这个虚拟文学地域空间的完整性及其内蕴的深刻性。在蛋镇的整体风貌上,朱山坡对其的描绘是非常完整且细致的,这里有芒果大街、南洋大街、状元坊、观音巷等地点,它们的名字都是南方城镇常见的名字,具有浓浓的南方气息。在人物塑造方面,比之米庄,蛋镇里的人物更为丰富和独具特色。在有关米庄的故事中,一个故事中的人物主次关系是非常明显的,可以说配角是为了凸显主角的特色而存在的。如《米河水面挂灯笼》中,高州贩子和阙鸿禧等角色,主要是为了推进阙大胖种灯笼椒翻身的幻想从希望到破灭的过程;《我的叔叔于力》中的于力,努力生活最后却失去所有的苦难历程,包括叙述者“我”在内,出现的人物都是在为塑造于力这一形象而在故事中起着各自的作用。蛋镇中的人物则不止于此,他们互相对话,又各自独立,可以说,蛋镇的每个人物都是自己生活中的主角。《风暴预警期》中的荣耀一家,养父荣曾耀是国民党老兵,现如今是蛋镇的台风播报员,脾气古怪又有一颗悲悯之心;叙述者“我”时刻准备逃离蛋镇,寻找母亲;荣春天曾参加越南战争,后退役回家专心研究制作世界上最好喝的汽水;容夏天则一直在筹备一场不确定的婚礼;容秋天沉迷于给中央军委写信;荣冬天为了赚钱整日整夜地宰杀青蛙;还有听电影的小莫、狗肉西施海葵、蛋镇唯一的诗人段诗人和唯一的艺术家李旦、喜欢收集台风的郭梅等等人物,都有着自己独特的个性及不同寻常的经历,让人印象深刻。《蛋镇电影院》中的人物也是如此,蛋镇最美的女人凤和她的理想爱人凰的恋情的开放式结局,让人产生无限遐想;不顾一切去实现美国梦的胖子的坚持让人心生敬仰;来蛋镇寻亲的越南人阮囊羞的经历在蛋镇流传;时时喊着“全世界给我闭嘴”的袁更凯的观影经历让人沉思;跑片员孙吴用生命为蛋镇运送电影胶带的结果让人唏嘘;追求完美戏剧的蛋镇莎士比亚让人尊敬……这众多活蹦乱跳、栩栩如生的人物就这样在朱山坡的笔下“活”了过来,并且让读者时时牵挂,难以忘怀。

朱山坡构筑蛋镇的深思熟虑,不仅体现在整体风貌描写的完整细致及人物塑造的良苦用心上,也体现在作品通过或隐或显的对蛋镇历史变迁的描述,来还原蛋镇的历史风貌。他在两部作品中写到了蛋镇近百年的历史,写到了中日战争、国共内战、越南战争,还有“反右”、饥荒以及“文革”等历史片段。从蛋镇这个缩影来揭露时代这把锐利的刀子对普通百姓生活和命运的影响,让人深思如荣耀般的国民党老兵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处境,深思如荣春天般在越战中失去完整身体的军人的生活,反思如赵中国般曾被“文革”等运动深深伤害的人们该如何走出那段阴霾……更让人体会到生命的残酷与现实的冰凉,给人直面苦难的勇气。

蛋镇系列故事内蕴的深刻性体现在朱山坡对这些作品包含的“南方”所寄予的深情。朱山坡的蛋镇是以他的家乡六靖镇为原型,他虚构蛋镇的初衷就是怀念家乡、宣传家乡,而家乡的一切与南方又是密切相关的,所以也可以说朱山坡是为了留存自己心中正在消失的南方。之所以说是“正在消失的”,是因为时间流逝一去不复返,朱山坡心中的南方典型事物也正逐渐淡出大众的视野,故他创作了有关蛋镇的两部作品——《风暴预警期》和《蛋镇电影院》。前者向读者展示了南方特有的气候,在朱山坡少年时期,台风的到来是一件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惶恐的事情,台风过境,满目疮痍,却又洗刷了一切。现在防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已经提高很多,人们对平常的台风早已没有当初那般激动,风暴和洪水却还是不断盘桓在朱山坡脑中。《蛋镇电影院》则展示了当时南方村镇中看电影的情况,彼时的电影院于大家来说还是比较奢侈的存在,更多时候是像《骑风火轮的跑片员》一章中描述的那样,用放映机和电影胶带在露天广场上让人们观看免费的电影,闹哄哄的广场有人在认真观影,有人在哄孩子,有人在呼呼大睡……观影百态,别有一番风味,为了看一部电影,有些人甚至需要徒步翻山越岭。而如今电影院已经是很平常的存在,人们对看电影这件事早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份热切的渴望与因来之不易而产生的珍惜。其实朱山坡作品中要表达的远不止如此,就像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不同的读者也能读出蛋镇系列作品中属于自己的南方。

(二)南方的新表述:蛋镇里的“电影院”

“电影院”是朱山坡小时候最向往的地方,是他的精神家园,同时也是朱山坡家乡一代人的共同记忆。“电影院”集结了蛋镇所有的人和事,同时像电影一样展现蛋镇所有的人和事。所以在朱山坡的笔下,“电影院”不只是小说的叙述对象,更是一种叙述方式。

从《风暴预警期》到《蛋镇电影院》,蛋镇的塑造愈加成熟。朱山坡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他成功处理了小镇叙事中的纷杂散乱、平淡寡味的日常,并去表现一个南方小镇居民的“常”与“变”,在这个过程中,“电影院”成了最好的调味剂和凝合剂。跟所有小镇叙事一样,小镇日常是琐碎纷杂的,但在《风暴预警期》和《蛋镇电影院》中,朱山坡却以凝散成聚的姿态去对南方小镇进行书写。朱山坡隐去了往常南方叙事中对南方风俗的表现,而是紧紧抓住最突出的两种南方元素——“湿热”与“台风”去表现小说人物的性格特质、日常生活和人物命运。如果没有“电影院”这一元素的调和,只抓住“湿热”和“台风”,朱山坡对南方小镇的人和事的表现会显得单调而刻意,更无法表现出隐在人、事背后更深层的人性的皱褶。“电影院”并非朱山坡凭空想象出来的虚构的产物,而是来自蛋镇几代人的共同记忆,因此“电影院”有如一个放大镜,将散乱的蛋镇日常和复杂多样的人物聚焦于此,逐一剖析和审视。虽然朱山坡通过十几个小故事分别述说蛋镇烦碎的日常,却最终达成了“形散而神不散”的效果。同时,将目光聚焦在琐碎、庸常的日常生活上,以夸张的叙述进行放大观察和审视,有利于朱山坡探入人性的幽微。

随着地理指涉发生新变化,小说叙述对象发生了变化,小说的叙事话语也发生了新的变化。朱山坡和金理总结新南方写作的新特点时指出,南方的小说“细腻的现实主义中包含想象、奇幻、荒诞等浪漫主义元素,形成了一种新的审美风格”[9]。南方气候带来的是创作中情绪的发酵和幻想的勃发,这使朱山坡在表现蛋镇日常的时候加入了想象、夸张和荒诞的色彩。“电影院”不仅是小说人物活动的舞台,也是作者驰骋想象的舞台。在《荀滑逃脱》篇中,被蛋镇人厌弃的小偷荀滑进入电影院之后却从未偷窃过,在一次被冤枉之后竟能够跳入电影屏幕上疾驶的火车而销声匿迹,后来过了许多年又能从电影屏幕上回来,这不禁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但因为将人与事都安置在“电影院”里,神秘与荒诞又不显得突兀。在朱山坡这两部作品中,叙述者及作者的声音交替,让人以一种看电影的方式来看蛋镇发生的一个个故事,不论是故事的主角还是蛋镇人对相应事件的态度,都是让读者值得深思的地方,也是让人想解读的所在。通过叙述者的选取,朱山坡将描写细腻的现实与奇幻荒诞的元素相结合,从而形成了一种新的审美风格。

同时,“电影院”还成了凝聚朱山坡对现代与传统思考的地方。朱山坡在处理了蛋镇的纷杂和平淡之后所要解决的是蛋镇的“常”与“变”的问题。谢有顺在《〈风暴预警期〉:独特的南方叙事》中指出,朱山坡“对当下社会的躁动与变化充满警觉”,“在自己的作品中写下了那个即将要消失、不太容易被人记住的南方”[10],社会的躁动以及躁动下正在消失的南方正是蛋镇的“变”。朱山坡的一部散文集正是以“正在消失的南方”为名,以记录和追思被忽略的和正在消失的南方。朱山坡在米庄和高州的塑造中已进行了这方面的思考,将一座村庄和一座城市建立某种联系,去表现他们之间充满戏剧性的冲突。《风暴预警期》和《蛋镇电影院》这两部小说不再描写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对决,而是关注一个处于两者结合的地带——小镇。蛋镇是糅合了历史和现实、想象和记忆的场所,它的“常”是蛋镇的单调、一成不变的日常的重复,是蛋镇人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匮乏;它的“变”是象征着外界文明的电影的到来,是先进文化对一部分人的召唤。然而对于一部分人来说,“电影院”只是满足他们对外界向往的精神寄托,成为了他们无法逃离而又安于现状的精神慰藉,所以它既是蛋镇“变”的一个源地,却逐渐成为了蛋镇人“常”的一部分。这个缓慢的演变过程就是南方小镇过去逐渐发展的过程,当现在大家对电影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时候,蛋镇的电影院也消失了。

“蛋镇”还是朱山坡对南方认知和表现深化的结果,“电影院”在这过程中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电影院”就仿佛“蛋镇”的磁场中心,在“蛋镇”这个场域中所有的环境书写,所有的人物塑造和人事表现以及所有的话语都得到了归流、整合,并直指朱山坡所欲表现的那个正在消失的南方,这种整合为南方书写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四、结语

对于一枚鸡蛋而言,从外打破会变成食物,从内打破则会出现新生命,对于蛋镇而言,同样存在破与立的问题。坚硬的外壳只是一道坚固的屏障,虽让蛋镇的落后与封闭难以动摇,却无法屏蔽外力的“撞击”:台风与外来文化。而这一切都聚焦在蛋镇的中心“电影院”上,电影院犹如蛋黄,既有“生”的希望也有“死”的可能,电影院成为了表现这两股力量交缠的角逐场。因此,蛋镇的电影院不仅仅是作为表现对象的电影院,而是作为一种表现手法去表现破与立两种对立关系,使南方人物的性格命运仿佛被置于放大镜下让人去观察和审视,并在“电影院”的里与外糅合荒诞与现实、冷静与温情、夸张与写实。同时,“电影院”作为“蛋镇”这一特定文学空间内的空间,它具有更加集中的表现力和张力,成为了凝聚作家思考的审美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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