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知时空·符号隐喻·权力抵抗
——对《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叙事空间的分析
2022-04-08许然
许 然
(山东艺术学院 艺术管理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根据法国小说家兼剧作家佛罗莱恩·泽勒2012年创作的小说《父亲》改编,这部影片通过安东尼的视角,表现了患有阿兹海默症的父亲面对混乱世界的无助与脆弱。影片以第一视角下重建的感知时空和潜在的符号隐喻来增加影片的混乱感,熟悉又陌生的亲人在安东尼身边构成了迷宫般的生活,他只能通过碎片化的记忆来抵抗这份困惑,曾骄傲独立的他逐渐失去了记忆和自理能力。主观视角也引导观众摆脱旁观者的身份,让观众在这种记忆减退、焦虑偏执的场景中体验衰老和遗忘的感觉,将生命的真相揭示出来。本文将从多个角度深入分析影片,从而探求影片背后的深意。
一、重组时空与感官制约
生命存在的基本形式是时间与空间。从20世纪80年代,在“新叙事学”提出后,更多的人排斥线性叙事,逐渐使空间研究成为了后现代研究的重点。影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主角是位患有阿兹海默症的老人安东尼,导演拆解传统的线性叙事,用碎片化的结构让观众真正站在安东尼的视角去与这个世界打交道,经历着他的所看所想,并通过制造封闭重复的空间和无序的时间线来加重影片的混乱,使观众与安东尼主观认知中的人、事、物结合起来,增强了观众对空间中“真实”的体验。
影片中仅有三个封闭的空间,分别是安东尼的公寓、女儿的公寓和养老院,这三个空间把安东尼困在里面,像极了牢笼。房间中的颜色图案和摆置总在不同的场景中发生着细微的变化,这三个空间都是安东尼与时间搏斗后,一个个被记忆改造的空间,每一个空间都是安东尼曾经生活的一个世界。安东尼的记忆是错乱的,只能通过三个空间的拼凑来摸索潜在的真相。在安东尼混乱的视角中,人物在不断以相同的名字切换着不同的面容。当安妮提着菜回家却带着凯瑟琳的脸、当保罗在进入厨房时瞬间消失,安东尼面对眼前不认识的安妮,以及消失的保罗,他的每一天都像卡壳的CD播放器般循环重复。无论是在詹姆斯的家还是疗养院,在安东尼的眼中都认为是自己的家,这是他渴求从未被家庭和时间丢下的证明,他近乎偏执地维护他的家,这是他仅有的空间和尊严。在精神分析学看来,主体才需要借助“自我认同感”来抹去陌生的差异,但是安东尼在这个虚幻的镜像中看的世界,无疑也是虚幻、破碎的。
安东尼错乱的认知也体现在对人物的态度上,他说了很多伤害安妮的话,他说安妮想偷自己的公寓,说她是多么的愚蠢、健忘、狡猾,更重要的是她不如她的妹妹露西,而事实上露西早在一场意外事故中不幸去世,但安东尼认为她还活着,只是暂时无法见到她。观众也在跟着安东尼的主观视角,对人物的认知产生了困难。安东尼因自己固执,无意识地将周围在意自己的人推得更远。比如在安东尼身处詹姆斯家的那个夜晚,安东尼以为自己早上刚起了床,但其实安妮与詹姆斯正讨论,是否该把父亲送往疗养院,父亲的突然发病,无非让这个话题的答案迫在眉睫,在安妮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送父亲去疗养院,二是自己继续照顾。此刻是影片中极具象征意义的场景,她拨通医生的电话,在等待接通的过程中,拿起了桌上一个巨大的“钻石”,这个本象征着完美永恒、坚不可破的“钻石”,折射在她的脸上的光却是支离破碎的。影片以这种巧妙的方式让观众不由自主地进入到安东尼的视角与他共同体验,这种独特的手法让我们对安东尼这种患有阿兹海默症的人产生切身实地般的代入感,从而更深刻地对他们的混乱产生共情和理解,观者也同他一起迷失在时间的深处。
影片中的客观视角非常稀少,就像安东尼感知到的只是现实生活中的沧海一粟,他曾住过自己的公寓、安妮丈夫的公寓以及疗养院,这些场景中最真实的是影片最后,他正身处的疗养院。这是全片最为客观的场景,观众可以从旁观者视角看到他一早起床,下意识地认为在自己的公寓中。实际上,观众一直处于身在疗养院中的安东尼脑海中的主观视角,由于脑海中的回忆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需要在日常生活中见过、听过或经历过才能在脑海里产生对应的画面,所以回忆的片段有所扭曲或拼接,但其中一定夹杂着部分的真实,这也就很好的解释了安东尼在过往的经历中会看到护士凯瑟琳或者是比尔的原因。
在泽勒每一次对时间把握的决定性瞬间中,都可以看到他对空间的重新布局,他通过色彩建立了空间的不同层次,也在划分了空间中不同的情绪,因为光、门等意象也会对空间进行分割,进而也分割了空间的故事。安东尼认为他抓住了时间就可以抓住自己的尊严,然而他的记忆只是在空间中的一系列的定格,“对于熟悉的事物的知觉,与知觉主体记忆仓库中储备的有关这些事物的‘标准意象’密切相关。[1]”在他所期望看到的环境中,已经被碎片化的空间中无限压缩着他曾生活过的时间和记忆。对他来说,有的记忆空间是和家人们的温馨,有的记忆空间是外在世界对自己的抛弃。影片名字叫《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安东尼与时间的这场对抗,只是为了在空间中寻找心灵栖息之所,空间并不只是社会关系的容器,对安东尼来说,他对于空间的认识和把握是他个人情感暂放的居所,在小小的空间中,是安东尼和时间这场战役所遗留下来的美丽化石。
二、隐喻意义与符号阐释
卡西尔曾说过:“像所有其他的符号形式一样,艺术并不是对一个现成的给予的实在的单纯复写,它是导向对事物和人类生活得出客观见解的途径之一。[2]” 卡西尔认为艺术有作为文化符号的功能,他认为艺术符号本质上可以将思想感情融入到事物上。艺术符号是信息的载体,承载着事物的内涵和外延,也连接着虚构的生活和想象的世界。符码的运用需要调动人们的认知经验,在影片中导演通过几个道具符号或关键意象将松散的碎片联系在一起,比如手表作为重要的象征符号,在影片中着重表现了多次。他的手表对他而言是美好的回忆,象征着安东尼拼命想保持认知时间的清醒。而事实上,他一直封闭在感官的空间之中,早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就算手表就在他身上,他对于时间的感知能力也与他渐行渐远,他边在寻找、边在失去。影片中另一个很重要的象征是安东尼的CD播放器,可突然有一次他的播放器开始卡壳,这象征着他熟悉的生活已经不受控制,以一种不愉快的方式进入了他的生命,这就是电影用符号化的物件去表达人物形象和意义内涵的典型例子。电影中影像语言的呈现不仅仅是技术与技巧的选择,更是艺术思想和文化精神的外在表现。
还有一些空间布局的符码来表现电影的能指与所指,比如人物也在不断以相同的名字切换着不同的面容,房间中的颜色图案、摆置和色调也在不同的场景中发生着细微的变化。画面的橙与蓝两种色调,明与暗两种光线,温馨与冰冷两种感觉都是能指,它们的所指可能是安东尼对家庭和自我的认可与失望,是一枚硬币的正面与反面。电影作为一种特殊的符号进行表意时,虽然不能自然而然的表达一个准确、众所周知的含义,但是观众也不能孤立地看待这些符号,而是应该通过故事结合场景去判定符号此刻的所指含义。“在一个象征中看似隐含朦胧的东西并不是那个作为基础的观念,而是潜伏在那个观念之中的错综复杂的前后关系[3]。”也就是说,有些符号的象征意义因其解释的多样性也在不断的发生着变更。比如门的设计,在很多关于门的象征意义解读中都会认为是一种途径,是一种能够开启新世界的大门。但是在这部影片中,导演一直有意的处理门与人的关系,因为画面中一旦出现了门,观众的视觉重心就会不自觉飘移,就会多出一种焦虑感。一般在靠近门的一侧,观众的注意力会不自觉的被门分散而显得弱势,就会有一种想要夺门而出的躁郁。尤其是有些画面中出现了不仅仅一扇门,这就变本加厉地扩散了观众的不安。门对于主体的削弱作用,在剧中最为极致的一幕是结尾安东尼所处的病房,他突然被现实揭穿了自己的臆想,暴露了一个老人的脆弱,此时的门夺走了他仅有存在感。在影片中,整个空间都被隔离成了很多个支离破碎的小空间,许多空间都被门隐藏起来,通过这些门,把家隔离成一个小迷宫,增加了一份混乱,门不再是空间的进出口,而是时间的出入口,门后锁住的那个未必就是真实的空间,通过门的设计来表现父亲视角下的混乱。
故事最后,大全景展现出阳光下广阔的树林、大片生机勃勃的绿色,这些符号元素组合暗含着象征寓意——生命、生机和希望,影片用一种平和而节制的镜头让观者体味出生命的花开花落、时间的川流不息。这种意象是静止又灵动的,窗外的风景是时间的延展也是空间的转换,影像符号建立的结构体系解释了要对电影的阐释需要内在的探索与共情,只有这样观者在欣赏影片时才能体会到影片带来的真实性的生命意义。这些都是利用时空的变换和符号的能所指去表达意义的例子,在不同的时空中把意指结合起来,运用符号学原理让影片从内涵和外延更具有结构性,构成一条潜在的逻辑主轴。影片以这种巧妙的方式让观众不由自主地进入到安东尼的视角与他共同体验曾经的回忆,最重要的是这部影片以这种独特的手法让观众对这种患有阿兹海默症的老人产生切身实地般的代入感,从而更深刻地对他们的行为产生理解和包容。
三、现代性反思与主体抵抗
在生机论主导的医学理论中,一切有机体都是以生命为起点,随着时间的推移产生疾病,然后死亡。福柯的权利理论暗示,权力是无处不在的。换而言之,权力能够在一切的社会交往中存在,权力覆盖了整个社会关系领域。规训权力观所关注的是个体,个体是权力形成的效果,而不是它所施加影响的原材料,并且规训权力常常通过身体为目标来产生这样的结果。尤其是进入老年化以来,对于老年人的关怀无法得到社会充分的尊重与理解,何况患有疾病的老人在现代规训社会中更是被压制和掌控。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安东尼在混乱中反复经历着外在环境带来的压力,无论是感受女儿对自己的抛弃还是比尔的恶语相加,都是通过权力对安东尼的身体进行驯服,进而表现安东尼话语权的缺失。
福柯认为规训权力通过安排个体的空间秩序而创造了一种单元的个体性,他用空间关系破除了原有的时间关系。这些空间都存在着二元化主客关系,尤其典型的是“医生—病人”的原型。在故事中,安妮带父亲去看医生,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也赋予了医生这一形象的道德规训的价值,因为诊治是最具有“规训”象征意义的改造行为。父亲混乱的记忆在医生面前暴露无遗,从开始进门就问女儿为什么没有带钥匙,这说明他已经分辨不出家和其他地方的区别,而且女儿要去定居巴黎的事情一直来来回回在安东尼的脑海中没有定论。打车回来的路上安东尼一直望着窗户旁,一言不发。或许他对这个世界充满疑问,但又无从开口,因为他因自己的病症已经失去了话语权,对于事物的决定权也随之失去了,他在养老院里生存着并逐渐接受了这里的生活。规训本人因记忆力的不确定而产生了话语权的消失,因此作为观众的我们也是,随着安东尼患了阿兹海默症,任何安东尼出现的场景,其真实性都是极不可靠的,影片让我们不断地重复跳跃的时间线。保尔的那句“你到底还要在这讨人嫌多久,你想继续毁掉你女儿的人生吗?”把安东尼的尴尬处境置于眼前,他虽然对世界充满着不安,但是在女儿的问题上,他也并不想成为女儿的拖累。保尔的那记耳光,虽不知是真是假,但足以令安东尼更加悲伤。福柯认为空间是任何权利运作的基础,而且其运用的核心问题在根本上始终是身体。用福柯的话来说,规训权利力图在空间形式中使身体在变得更有用时也变得更顺从,或者因更顺从而变得更有用。
权力总是伴随着抵抗,抵抗事实上是权力根本的结构性特征。倘若没有抵抗,没有两个躯体或精神的相互牵制,权力关系就不会存在了,正是因为有抵抗,权力关系才总是会被改变。权力关系并不是“单一的”,相反,他们处于“永恒的战斗”,影片中少数的演员在彼此牵制中完成这种对安东尼权力规训的深入。主体与权力不仅仅是对立的关系,而且主体也依赖权力而存在,安东尼面对着混乱的生活,开始反抗由自己记忆力衰退带来的种种身份的限制,并通过否认拒绝、缄默迟疑、批评指责、愤怒恐惧来保护自己的房屋进而维持尊严,他也在这种对权力的抵抗中完成了自我的主体建构。对于安东尼来说,他用一种冷漠、执拗的态度来面对世界,以此同时也在认真地生活,在他身上体现着“西西弗斯”般孤独英雄的色彩。《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这部影片通过向外建构外部空间,对安东尼身体施加规训,同时向内反思权利与身体的关系实现自我超越,从而达到对主体性意义的深度思考。
失去,是贯穿整个影片中安东尼最大的恐惧,他不能失去房子不能失去亲人,不能失去尊严的自己,他害怕在这样下去,自己就真的被世界抛弃了。在最后,凯瑟琳拥抱着他说出了影片最重要的隐含信息,外面阳光明媚,应该趁天气晴朗的时候去抓住机会,因为天气这么好的时候,它不会持续太久。无论在什么阶段,每个人都在体验着自己独一无二的生命,虽然终有一天会老去,并不意味着无法保持年轻;也许有一天会失忆,并不意味着我们会忘记重要的经历,在这场与时间较量的游戏中,安东尼也终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土地,向着最蓝的天空,伸展出最精彩的碧绿。在历史语境之下,影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以一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安东尼为主题,运用主观视角下的时空建构、符号隐喻的线索挖掘、主体自我的权力抵抗,共同表现了对老人生命的临终关怀,把观众带进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内心世界,引发观众关于爱的反思,触摸老人与社会、与他人、与生命的共振肌理,是一部极具有突破性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