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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澂在上海美专:1920-1921年

2022-04-08刘海粟美术馆上海200050

关键词:刘海粟美术史印象派

钟 金(刘海粟美术馆, 上海 200050)

考私立上海美专1912 年至1952 年四十年的发展史,吕澂只不过是多位历任教务长的一员。同样,在他漫长的人生中,上海美专的教学生涯在其回忆录里也不过寥寥数语。可是,就在这平实质朴的寥寥数语之中,我们看到一个朝气蓬勃的学校迈上了新台阶。自1919 年之始,上海美专在年轻校长刘海粟的全力带领之下,开启了改制、改造、提升、转型的新征程,作为学校现代化转型早期的主要成员之一,吕澂则兼具艺术思想与现代学科创建完善的双重开创者身份。举所创立的中国现代美学学科所散发出的理性而严谨的光芒,与刊载于《美术》杂志的美术批评文章,皆言简意赅,直击要害。无论是其抨击的“美术之弊”,还是提倡的“美术之效”,都为中国美术的现代化进程点亮了一盏明灯,不愧为中国现代美学思想的拓荒者和引路人。居百川归海中国地缘优势和汇资本时代浪潮的此一时期的中国上海,和居此天时、地利、人和的私立上海美专,与生正逢时的20 世纪20 年代吕澂、吕凤子兄弟具有开拓性的现代美育学科建设实践,秉承两江师范学堂学脉的上海美专,在随后20 世纪30 年代傅雷等人的赓续努力之下,遂进入其发展鼎盛期的黄金时代。

笔者在梳理上海美专档案资料中,发现现存校史对吕澂在上海美专教学的这段历史定位及作用与意义表述含糊不清,尤其体现在《私立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历史事实考证书》的“私立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历年主要行政负责人名单”中(图1),1919-1921 年间,教务主任这一栏为空缺。编者特意注明因尚未查到可靠根据,故未填入。而在其他刊物中对吕澂在上海美专的时间多不确定,并有“两年之说”。关于吕澂是何时来上海美专任教以及何时离开?期间做了哪些事情?这段任职对美专的发展有什么影响?通过下述分析,笔者将试图一一厘清这些问题。

图1 私立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历年主要行政负责人名单的列表之一

吕澂先生生平的详细资料发表得较少,笔者仅见他在1959 年秋写的一份材料,谈及自己的简历以及如何投身佛学研究和涉足美学研究等较大事件。而他谈到自己在美专的经历,仅有以下短短几句话:

我乃于其年(1920 年)九月担任了美校的教务长,创立了专校的规模,并开讲《美学概论》和《西洋美术史》两课(讲稿均已由商务印书馆印行),主编《美术》杂志。同时兼任上海美术专科师范美术史讲师。

吕澂,原名钟渭,后改名澂,号秋逸。1896 年1月10 日出生于江苏丹阳县,同胞兄弟姐妹七人,他排行第四。在吕澂的回忆录中提到:“兄弟姐妹对我思想上发生过影响的,只有大兄凤子。他早进了高等学校,带给我许多新知识,我之爱好佛学,也由于他传达在宁所闻杨仁山先生的讲说而得到启发,他本学西洋美术,这也影响了我,使我对美术理论发生了兴趣。”考察吕澂的求学履历,不难发现其深受大哥吕凤子的影响。要想理解吕澂的思想发展,故必先了解吕凤子。吕凤子曾广泛涉猎中西哲学,在其早期的文献中,他曾试将西方近世哲学思想与中国的儒、道、释加以圆融,并以此论美育及中西绘画理论。然而其行文晦涩,研究者必须站在中西哲学的高度上,否则不易理解透彻,这也是目前解读吕凤子思想的难点所在。吕凤子毕业于两江师范学堂图画手工科,他是近代中国所培养的第一代高等美术教师。吕凤子深得该校学监、大书家李瑞清器重,为其入室大弟子。李瑞清继承乾嘉朴学传统,从治经、治史、治诸子发展延至金石考订文字。清中期盛起的中国朴学,又称考据之学,崇尚“实事求是”和“无徵不信”,尤其注重历史文献与历代传世与出土文物并人文地理相结合的调查研究,核校文献与文物,务求互为印证。吕氏兄弟则深受乾嘉时期朴学之风的影响,和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民主”和“科学”理性精神的启发。吕澂学术思想贯彻了“证伪存真”的批判精神,其目的在于“革新”,无论是在他早期研究美术、美学和美术教育,还是后期专攻佛学,他都怀抱着“正本澄源”的学术理想,努力让中国的美学、佛学、哲学更具现代化、专业化和系统化,其研究有面向国际,走向世界的至大目标。吕氏兄弟二人先后在上海美专担任教务长要职,为上海美专的现代化转型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可以确证是上海美专早期转型期的第一代主要成员。

那么,吕澂是如何帮助上海美专创立了“专校的规模”以及他又为《美术》杂志做了哪些工作?笔者将着重在下文分四个篇章详与论述。

一、缘起:“美术革命”的吕澂

1915 年,陈独秀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1916年正式改名后的《新青年》迅速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中最重要的舆论阵地。1917 年,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在《新青年》刊发《以美育代宗教说》,迅猛发展的新文化运动,就此更迅速地在美术界展开。1919 年1 月,陈独秀在《新青年》6 卷1 号刊登青年学者吕澂以“美术革命”为题的来信及自己的热烈回复。吕澂撰写的《美术革命》一文,率先提出“美术革命”的口号。在文章中,他严厉批评上海美术界乱象纷呈的现状,借“美术革命”来弄清美术之本质,明白东西艺术之源流。针对时下的“美术之弊”,吕澂提出以下四点解决途径:

其一,阐明美术之范围与实质,使恒人晓然美术所以为美术者何在;其二,阐明有唐以来绘画雕塑建筑之源流理法,使恒人知我国固有之美术如何。其三,阐明欧美美术之变迁,与夫现在各新派之真相,使恒人知美术界大势之所趋向。其四,以美术真谛之学说,印证东西新旧各种美术,得其真正之是非,而使有志美术者,各能求其归宿而发明光大之。

正本清源,这是吕澂批判精神的原动力,也是他一生学术志职理想的根基所在。今有学者表明,我国现在的美院美术史论专业也不外乎沿着吕澂在1919年里所倡导的这三个阐明来进行学科设置,即以美术理论、美术史和美术批评为基础的教学方向,实不为过。学者李雷认为吕澂的“美术革命”的倡议“包含着他对于国人‘美情’培养及思想健康等美育问题的自觉思考……当时的许多知识分子纷纷尝试借助美育来寻求救亡图存的可能性。可以肯定,急切寻觅救国良方的吕澂同样受到了美育思潮的影响,并对之有着积极而深入的思考……《美术革命》奠定了吕澂之后数年的美学与美育研究基调的纲领性文献。”

吕澂回忆自己与刘海粟相识的经过:

其时上海美术学校校长刘海粟因见到我于徐州教书时写给《新青年》杂志一封谈文艺革命的信, 内中批评上海美术界的腐败, 他很有同感, 通过我的同乡程虚白(当时在美校任师范科主任) , 一定要约我去美校共谋改革。

1918 年,上海图画美术院改名为“上海图画美术学校”,同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书赠学校“闳约深美”匾额,随后《美术》杂志创刊号出版。1919 年,年轻的刘海粟在张聿光卸任后担任该校校长,并亲赴日本考察美术。此年,他还积极组织校董会,聘请康有为、王一亭为校董,以此巩固学校基础,并逐步完善学校的规模。美专办校的第一个信条是:“我们要发展东方固有的艺术,研究西方艺术的蕴奥”,这与吕澂在美术革命中提出的观点不谋而合,我们且不论提出这些主张的时间先后,显然易见的是刘海粟和吕澂两人于此观点有深刻共识。处在中国百年社会大革命与美术革命交汇点之际,刘海粟对上海美专转型提质的诉求,与吕澂所倡导的“美术革命”相互呼应,在此历史机缘之下,吕澂美育思想为上海美专的教改提供了思想启蒙和理论基础。而刘海粟的上海美专则为吕澂美育改革之理论提供了实践之处。两人的合作,不仅使美专有了跨越式的发展,同时从长远的个人选择而言,对吕澂之后放弃艺术革命而转向佛学宗教改革,当有一定影响。

在随后的1920 年里,上海图画美术学校改名为“上海美术学校”,办学理念则更为明确。“美术”,即广义的艺术,其包括宫观(建筑)、雕刻、图画、诗歌、音乐五种。同年,刘海粟进行教育改革,并增设中国画科、雕塑科和工艺图画科。在1920 年9 月调制的《上海美术专门学校一览表》(图2)可见学校设六科,分别为:西洋画科、高等师范科、中国画科、雕塑科、工艺图案科和普通师范科。科目均参照东京美术专门学校的规定,这也是当时主流课程设置。在借助东洋以学习西洋现代化的中国,从晚清至民国直至现当代的中国近代以来的许多重要发展阶段,日本于中国现代发展,即使在艺术领域如美术的学科发展中,亦可见一斑。具体于此一时期,其在国立北京美术学校表现,尤为突出。吕澂和吕凤子两兄弟皆受到日本思潮的影响。吕澂有留日经历,他于1917 年10月到东京,入东亚高等预备学校,补习日语,兼自习美术。1918 年5 月,留日学生因爱国运动决议全体离日,于是他随众先归。吕澂在美学和美术理论的编译中,多有参考及采用日本彼时颇为重要的美术史论家和哲学家的学说。吕凤子在两江师范学堂学习时,其老师多为日籍教员,对他的美育理念同样有深刻影响。

图2 上海美术专门学校一览表

吕澂在1920 年9 月正式担任上海美专的教务长,这在美专的档案资料“上海美专大事年表(1912 年11月-1952 年9 月)”也得到了证实:1920 年9 月10日,上海美术学校召开九年度第一学期第一次职员会议,报告本届聘请周淑静为西洋画科二年级甲级主任教员,汪亚尘为三年级主任教员,陈晓江、钱铸九、丁云轩为教员,吕澂为教务主任兼美学及美术史教员(图3)。16 日,《申报》报道称刘海粟辞去除美术学校以外所有的职务,从而集中精力于美术学校事务,也证实了刘海粟彼时欲集全力于美专改制改革的决心。

图3 1920 学年度教职员留影:前排从右至左:程虚白、王济远、李超士、周淑静、刘海粟、吕澂、丁悚、洪野、屠乔荪、钱铸九,后排从右至左:沃琦、褚昌言、黄言、陈鼎元,储甲、何笠农、吴望山、陈诗勳[7]

二、吕澂在上海美专的教务工作(1920年9月-1921年8月)②吕澂离开上海美专的具体时间是根据他的回忆录中所述:“1921 年8 月,内学院筹备渐有头绪,欧阳先生又约我回宁。”见参考文献[2].

现存上海美专组织大纲中对“教务处”的职责有明确规定,1924 年上海美术专门学校组织大纲第七章第二十四条:

本校教务处设主任一人,事务员若干人,商承主任管理左列事务:

(一)稽核及公布各科部教学成绩;

(二)核许学生出入学校,如学生退学、休学、毕业等事项;

(三)制定有关教务进行之各种表薄;

(四)保管各种表薄、讲义及学生成绩、保证书、入学原书、文凭等。

又本校各部(西洋画科、中国画科、雕塑科、工艺图案科、高等师范科、初级师范科)各设主任一人。每科又分若干级,各设级教师一人,助教若干人,直隶教务处。凡有关教授上一切计划,均需会商教务主任而后施行。

上海美专教务主任由校长聘之,主持全校教务,是学校的核心部门。在吕澂任教之前,一直由丁悚担任教务主任(1912-1918)。同时,丁悚兼任以下教学科目:第三学年石膏模型、写生,第二和第一学年临摹画、人物,以及技术师范科水彩画人物。由此可见,1918 年之前上海美专,实以培训绘画技法为主,美术史论相关的课程尚未成熟。“美术史”出现在同年的“西洋画一科”和“技术师范科一科”的科目表里,刘邦镇是此学科的教师。美学的课程并未出现,由此可以推断,吕澂为美专创立了此课程,在1922 年12 月15 日上海美专情况报告表内,可见“美学”已成为学校所设西洋画学科、高等师范科和初级师范科的必修课。

考察上海美专1920-1921 年度的教职员会议记录(表1),吕澂第一次以主席身份出席教职员会议是在1920 年10 月18 日的“九年度第一学期临时职教员会”,任职期间,吕澂共参加了八次教务会议。上海美专的教务会议是由教务处主任及全体教员组织之,教务主任任主席,会议通常于每月第四个星期内举行常会一次,临时会由教务主任临时召集。具体会议内容整理如下,读者可以一窥吕澂所做教务工作,由于到会者姓名多有不统一,笔者据其常用名有调整。吕澂在九年度学期结束后,也就是1921 年6 月辞去教务主任,应欧阳竟无的邀请去南京协助筹备支那内学院。但根据会议记录,美专仍准备请吕澂担任1921 年度第一学期的美学、美术史课教员,笔者推测吕澂后续这段教学时间并不太长,属于临时性质,因其在1922 年7 月正式在内学院担任学务处主任,在他的回忆录中对美专延聘教职一事并无提及。因目前缺少更多资料佐证,故文中仍以吕澂担任教务主任已明确的时间为准。上海美专1921 年9 月开始的第一学期,教务主任则由吕凤子担任,并兼新创设的高师科主任。学校组织系统的提案里,强调教务主任对于教务负改善之责。在各种会务记录中均看到吕凤子的身影,难怪刘海粟曾称:“吕凤子是以全部精力来研究艺术的一个人!”可以看出,刘海粟聘请吕凤子任高等师范科主任,其原因可能有两点:其一,吕澂吕凤子胞兄,思想互为影响,教学改革理念当可保持一定的延续性;其二,吕凤子是两江师范学堂毕业生,是我国近代第一批高等师范所培养的美术师资,由其掌管新创立的高师科,实则为承续两江师范学堂现代美术教育传统之学脉。吕凤子任职一年,约1922 年9 月辞去美专职务,应两江师范学堂同学沈溪桥之邀,偕两江师范学堂国画课老师萧俊贤、毕业于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科的胡根天等发起成立南京美术专门学校。总之,二吕兄弟赓续,前后主持上海美专教务处共两年,此或许是有研究者指吕澂任职上海美专两年,误二吕为一吕的误会缘由。

表1 上海美专1920-1921年度的教职员会议记录的主要内容

从现存美专此时教务会议记录可以看出,吕澂除了处理学校日常事务之外,最重要的事件则是其任职期间学校由“上海美术学校”升级改名为“上海美术专门学校”,并设立高等师范科,由早期广告公司乌始光主持的画工培训,转以培养美术教育师资等专业人才为目标。对比官方性质的北京美术学校,在1922 年时正式升级为“北京美术专门学校”,才有了高等师范科。由此可以看出刘海粟敏锐的时代眼光和把握历史机遇的能力,以及私立学校在体制与办学上呈现出的一定的主动性和灵活性。学校同时废除考试记分法,改为成绩考查,并初步制定了成绩考查规程,从学生学业和操行这两方面进行评定。这也就是吕澂在自述中所指的“创立了专校的规模”,学校逐步有了专科学校的形制。废除考试等于不走应试教育之路,提倡综合素质及品格的端正,真正从人的全面发展来培养,也是美育精神之根本。吕澂认为美育是:“悬美的人生以为正鹄之教育也。”简而言之,美的人生是通过美育来实现。上海美专在现代化转型的进程中,在以美育为主流思想引领之下,学校不仅努力拓展学科建设,尝试种种新的办学实践以探索未来发展之大道。

三、作为《美术》杂志主编的吕澂

《美术》杂志创刊于1918 年10 月,在1922 年5月结束,历时五年,共八期。笔者根据《美术》版权信息,对杂志的概况做了初步梳理(表2)。

表2①《美术》杂志出版时间、编辑者、编辑主任和发行等信息简略,空白处尚未查到可靠根据,故未填入。

《美术》第二卷第四号杂志在1921 年3 月31 日出版,吕澂的文章《艺术批评的根据》第一次出现此杂志上,根据时间和内容可以判断吕澂是这期杂志的主编。该刊目有两则特别启示,其一为“本刊原定每年一卷共六号。后因各种关系,二卷四号迟到现卷才行出版。已经和年月不相符合。现定第二卷就以四号作为一。自第三卷起也改作全年四号。不限期日。凡定阅本刊第二卷全卷的,都改寄至第三卷第二号为止。” 启示二宣布:“本刊第三卷第一号,预定出后期印象派专号。第二号作为现代雕塑专号……”随后预告了“后期印象派号”的要目。可以说《美术》第二卷第四号是过渡时期的产物,第三卷则一改往日烦琐杂乱的风格,以研究专刊的形式出现,它主要介绍西方“后期印象派”。杂志主编对未来新卷的构想是:介绍西方的“后期印象派”和“现代雕塑”,可惜后者并未实现,或许与吕澂一年后就离开上海美专有关。《美术》第三卷第一号具有代表性,故列为本文研究的重点。(图4)

图4 《美术》第三卷第一号“目录”

《美术》第三卷第一号有两点革新之处:一、澄清了本刊物所刊登内容的范围,“从前本刊用‘美术’的名号,是从广义的解释——和艺术一样的意义,所以连音乐,诗歌戏剧等都概括在里面。现在本刊觉得力量上一时还难兼顾到这几方面,并且这几方面已经有专门研究的定期出版物,也可不必兼顾。所以从本卷起本刊便老老实实的,将名义订正,范围缩小,所登载的只是关系造型美术——绘画、雕刻、建筑、工艺美术,和这些科学的,哲学的研究——便是艺术学,美学——的文字图画,其余一概不录。”第二点便是要将西方现代美术介绍推广,“这一号 ‘后期印象派号’便是介绍现代绘画的主要部分”。为什么选择介绍西方艺术?而在诸多西方艺术流派中为什么首推“后期印象派”呢?吕澂在其《后期印象派的解释》一文中理性的分析:“我们要明白西方美术,不是因他发生在西方的缘故,乃是因他带着世界的性质。要明白新美术,也不是因为新奇的缘故,不过认他是带世界性质的美术发展上比较进步些的一个过程。”目的是非常清晰,就是要让我们陈旧的思想焕发新光,西方现代美术所具有的世界性是吕澂尤为看重的。他进一步说明了后期印象派的意义,即“现代美术的根本精神是怎样的呢?我可以先断定一句话,这就是后期印象派的精神……后期印象派总有现代美术的发展,向后还是朝着这一种方向进行。所以先将后期印象派是怎样的意义解释清楚,对于理解现代美术的真际,并在我国现在思想这样混乱的时候要种明白的理解,都是件必要的事。”最后,作者在文末十分肯定地认为后期印象派的精神便是将来美术发展的根本精神。吕澂对西方后期印象派的推崇,以及后续刘海粟身体力行,两次欧游,并在国内不遗余力地推广后期印象派学说,吕澂于《美术》杂志的极力推扬,应可以说是一个触发点。五四运动的先驱者试图寻找中国传统艺术于近代新美术思潮的契合点,以及中西方文化的连接点,或全盘西化等种种主张于今百年之后,反观正反复合种种作用综合的结果,实皆指归于以美术革命协同社会改革的共促中国本土文化与文明复兴的历史使命。

四、吕澂的学术活动1921-1922

已有众多学者对吕澂的美学思想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如袁宏禹的著作《吕澂唯识学思想研究》中有专门篇章论述“吕澂对唯实美学系统与理论之解构”从其建“唯识美学”学科体系、取立普斯美感“移情说”、择梅伊曼“美的态度说”,详细解析了他的美学发展路径;郑工的论文《论吕澂的生之扩充》,探索吕澂思想的“后现代”,从“生”的扩张而论美术与生活的关系,提出了“我们所认识的实在只是我们自心所构造的实在” 这一重要命题,是“生命美学”的倡导者之一;郑弌《吕澂的美术革命论》,认为吕澂讲实相,修持唯识,强调厘清西方当下美术新知,意在观念启蒙;王梦冉《吕澂1917-1925 年间美学思想研究》认为日本当时有关移情理论的观点对于吕澂的学术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吕澂是在佛学的视角下来研究美学思想的,是具有开创性。王诗媛《吕凤子对吕澂早年美育研究》则从家族方面来探讨胞兄吕凤子对其的影响,得出吕凤子的美育思想融传统心性之学、唯识学哲学、西方美学等于一体的思路,影响了吕澂对美学的思考;刘颜玲《论吕澂的美育观——兼论他对蔡元培“美育代宗教”说的误读》则论吕澂致力于构建的“唯实美学”体系,实为20 世纪初中国首例较为全面的美学体系。综上所述,对吕澂的美学思想从点到面都有较为全面的研究案例,本篇章主要关注吕澂在上海美专和担任《美术》杂志主编期间的学术活动,并吕澂对上海美专在办学方向、美学美术史学科理论的构建上究竟起到何作用?先简单介绍吕澂以讲义为蓝本的出版物以及在《美术》杂志刊发的主要文章内容。

《西洋美术史》是根据吕澂在美专讲授美术史课程编辑整理而成,共二十六章。编译主要参照法国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哲学家所罗门·雷纳克(Salomon Reinach)的《阿波罗》(Apollo)一书。近年来,刘海粟美术馆收藏了一批上海美专教材,其中一本名为《西洋美术史》(图5),这是近代中国较早的一部全面及系统的介绍西方美术史的著作。在李宝泉《西洋艺术史全集》中称:“……国内关于美术史的著作出得很多,最早有吕澂先生的《西洋美术史》,以后有鲁迅、萧石君、丰子恺、梁得所诸先生们的美术史……尤其像吕澂先生,他是研究哲学的,但在我们中国艺术界,最早给予了我们一本唯一的礼物。”已明确指出了吕澂的《西洋美术史》在中国现代美术史理论发展的历史地位。《西洋美术史》目次,从原始美术、新石器时代铜器时代之美术、埃及美术、希腊罗马美术、文艺复兴至20 世纪各国美术,内容翔实,得以一窥上海美专西洋画科中美术史的教学内容,20 世纪20 年代初的上海美专,则成为中国较早系统的开办西方美术史教学的美术院校。

图5左:上海美专油画系讲义封面;图5右:上海美专油画系讲义,吕澂编译《西洋美术史》首页

图6左:李宝泉编撰的《西洋艺术史全集》讲义首页;图6右:该讲义第二页提到吕澂的《西洋美术史》带来的启发和意义

《美学概论》是吕澂在上海美术学校和专科师范学校讲授美学的讲义,他立足于立普斯的“移情说”,并兼采众长而撰成此书。袁宏禹在研究中表明:“从美学体系建立的角度而言,吕澂的《美学概论》确实为中国第一本系统阐述美学体系的专著,说明中国现代美学体系建构开张了……说它是现代中国第一部美学教材可能更为合适一些。”这本教材以上海美专的教学内容为蓝本,美专美学课程实践与《美术》杂志的理论实践的结合,使上海美专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美学教学与美学理论的时代中心之一。为此,笔者综合考察了1918 年成立的北京美术学校的课程设置,在其中等部绘画科课程设置中,也有美学、美术史课程,主要集中在其本科学制中——西洋美术史在第三学年,美学在第四学年。但在上海美专1920年同期,是否进行有系统性的美学教学表示存疑。因在北京美术学校(1918-1922 年)期间的师资一览表中,西画教师中并无十分肯定的“美学”方面的力量。而这些问题都将有待日后学者的发现和考证。

吕澂在《美术》杂志上发表了众多文章,主要集中在1921-1922 年期间。《艺术批评的根据》是吕澂在《美术》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作者从两种截然不同的批评态度所拥有的共同点,即“感受性”,找到了艺术批评的根源。并引出了现代美学的“情绪派的美学”,强调艺术批评在于一个“感”字,由艺术品所引起的“美的情绪”,才有后来的“美的态度”。在这篇文章之后,《美术》上又刊登了他与唐哲安关于“艺术批评和艺术”的几封通信,他认为批评家自身也应该发挥主体创造性,“真正的批评便是一种美术的创作,这是批评和创作的关系。” 并摆好了批评家的位置——是在作家和民众的中间才有意义。进一步表明批评家对艺术家是无所谓的,但对民众是有必要的存在。“艺术的天才终究是天才,决没有因着批评会发生的道理……被人了不了解,反对不反对丝毫没有关系,民众对于批评家是有必要的。” 吕澂的观点是具有先进性的。学者曾小凤认为:“这样一种从主体创造性立场出发的表现说批评观,极大影响了五四之后中国现代美术运动的发展方向。”

吕澂《美术品和美术家的人格》一文提出“艺术是人格的表白”,刘海粟或许受其启发,这也成为海老终其一生所标榜的艺术口号。作者在文中说道:“美术家的人格赋予作品的,是种为生命证据的个性……美术家的人格决不是和社会完全分离的,孤立的,却似很广的高原里的一个隆起……艺术家的人格不是完全脱离社会的,也不是完全指挥社会的,这才是正当的解释……个性是指人格上的差别说,所以美术这里的个性依旧要归根到人格上去。” 艺术非再现而是表现论的倡导者作者吕澂,最后回到了“美育之效”——“那些鄙陋的作家,如果不先扫除个干净,那美术界的光明正自远着呢!”

吕澂《晚近西洋新绘画运动之经过》一文,以晚近以19 世纪初的塞尚为始,简单梳理了以法国为中心的西方绘画之革新的源流,以马蒂斯为代表的表现主义者的立体主义,以及未来派画家。作者主要说明立体派与未来派之间的关联以及相似之处,借以欧洲各国哲学美学者的理论、观点和学术著作,采用丰富及广泛的视角,展现各流派风格之变迁,丝丝入扣,追根溯源,用精炼的文字,理性的思考,综合概括能力,把各派相互生发或相反相成的演变过程概括得一目了然。属于普及性的19 世纪以来西方文艺思想变迁极简史。

吕澂《未来派画家的主张》,未来派画家应该是离作者最近的一群画家,他们具现代性和革新性。作者介绍“未来派是1909 年以来起于意大利北部的一种新艺术运动。”罗列未来派的信条和主张以及他们所反对的事。要求绘画是纯粹的给予人生事物的新视觉和新情绪,仍是由主观意识而来。可以概见彼时深受五四运动的洗礼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所具有的批判和革新精神,和西方未来派艺术思想产生的共鸣。

吕澂《后期印象派的解释》应该不是第一次向国内读者介绍西方后期印象派,但是能像作者这样富有理性与哲理地予以介绍可能也不为多,作者主要参考了郑锦的《西洋新派绘画》。作者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在于说明,要想弄清楚现代美术的未来发展,必须要深刻了解西方后期印象派的意义,并指后期印象派呈现的西方现代性的世界性特质,其精神也将是时代美术发展的现代根本精神。

吕澂《后期印象派前后法国绘画界》是一篇较早详细介绍西方后期印象派形成之前因后果的文章。作者以法国写实主义之首唱者柯裴Courbet 从古典浪漫主义到写实主义的转变过程,即印象派形成前奏从以古典主题为主的绘画形式,逐步自然化与生活化,演进成写实派所倡导的质朴、自然的风格,而印象派实则继承了这一风格,并朝着更为精进的方面走。印象派的先导者为马奈,倡导脱离官方学院派世俗主派学说的束缚,以真挚自由之精神从事创作。印象派的共同的特质为把美的观念扩展至现代生活中心,受Courbet 写实主义的影响,力求脱离希腊罗马传来古典美之束缚,而以物象之真的特质代之,故其题材间更无高尚与野俗之别。可以说,马奈是印象派思想上的先导者,莫奈是技法上的先导者。印象派后来过于强调技巧,故有以塞尚为领袖的反对派,被称为后期印象派。后期印象派画家风格各异,但求真求简,在艺术上追求将心性表现得完美纯真。塞尚承上启下,对野兽派、立体派影响巨大。作者以简洁的语言,勾勒出晚近数十年间法国绘画变迁图景。

综合吕澂在《美术》上发表的文章,多以介绍西方后期印象派为主要,无论是刘海粟还是上海美专日后的学术研究推广,都以此为中心,后期印象派所代表的现代性和进步性,不仅成为学校转型发展期间的学术动力,也在相当长的历史全球化进程中,成为西方文化与东方文化并世界各文化间的美术链接时代的奇点!而在其后刘海粟所著《石涛与后期印象派》中,则提升为复兴中华本土文化艺术的一个契机。吕澂在美学领域上,则以《美学导言》和《美术发展的途径》两篇文章为主。《美学导言》是其在教授此课写下的文字,“余近讲授此学,常欲有所撰述,以矫时弊”,文章分为三部分,即美学之起源及其意义、美学之对象性质及方法和最近代美学研究之梗概。《美术发展的途径》则回归到美术本质的问题上,探求美术活动对于“生”有怎样的意义,认为美术活动为“生”的扩充这样一个哲学概念。最后从美术和宗教的活动发展的对比对照中看待其发展问题。吕澂佛学背景和知识,促使他努力尝试西方美学的本土化转换,即在佛学和美学之间找寻融通之点。无疑这些实验性、开创性的理论思辨,给上海美专带来了一股新风。

吕澂是新美育运动的倡导者,他同蔡元培皆认为美育是改造社会的一剂良药,但在改造方法论上持不同观点,这在吕澂致李石岑的通信中有较明确的阐说,故也是理解吕澂美育思想的重要文章。作者引用社会艺术学的观点,解释艺术与人生以及时代精神的关系。最后,反驳“以美育代宗教之说”,仍是反复强调“美的态度”所具有的纯正性和无需调和,是不能与宗教相提并论。李石岑在回信中,认为“美术以不绝之个性表现为原则,固犹是生之永续要求也;宗教以达到宇宙的精神生活为原则,固犹是生之扩张要求也。然则谓美育绝对不可以代宗教,似尚有未然。”李认为蔡与吕的观点所不同之处在于对美育和宗教的界定和功能有所不同,而美育的感化能力确强于宗教,这是从资本社会于神学社会瓦解的现代发展现实呈现上解说。则蔡元培更关注于社会学发展下的美育现代作用呈现,与吕澂所偏重的艺术立场上的现代美育观,实殊途同归。

结语

回溯考察吕澂任职上海美专的1920 年至1921 年,百年前的此一年间,对于持“美术革命”思想的吕澂,与升格努力中的上海美专,并致力社会革命的中国共产党,风云际会的大时代变革,几乎同时、同地呈现于世界东方最大文明文化交互交汇中心的大上海。注定划时代的1921 年!也就此一年之间,上海美专从美术传习所性质的绘画培训机构,转型转向升格于现代美术专门学校。其办学理念,从培训专业技术画工,转变为培养大中小学校美术师资。以吕澂在《新青年》发表《美术革命》一文为契机,刘海粟的上海美专转型提升改制诉求,与吕澂“美术革命”的理论主张,遂以刘海粟迅聘吕澂出任上海美专教务长。美术理论转化为美术实践的教改运动,遂得以在上海美专成功展开!受命主持学制改革和主编《美术》杂志的吕澂,与欲承续两江师范学堂中国美术近代教统,以晋达上海美专现代学制改革的刘海粟的刘吕联手,趁此改革时代大潮,遂成就中国美术革命与社会革命的百年大时代交响的历史前奏。在吕澂、吕凤子二吕上海美专接续继力出任教务长的短短两年里,步入正轨的上海美专,初具美术专科学校规制。上海美专此时的学术声望,也因吕澂于《美术》杂志连续刊发的多篇西洋美术思潮与美术批评文章,获得巨大提升。吕澂本人则因此理论与实践结合的历史际遇,其引介西方美术思潮,梳理西方美术史,介绍西方美学理论以引动中国社会改革的“美术革命”,并希翼建立“美育的美学”等美术理论,与中国美术学科学制实践相结合的种种具开拓性的改革改制,不仅深刻影响了20 世纪20 年代初的上海美专型制,也深刻影响了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百年建制发展,特别是美学学科的发展。重新梳理吕澂在上海美专的这段历史,不但填补了于上海美专在此转型期学科发展认识的空白,尤其以“美术革命”的美学美育以回应社会呼唤的时代先声,于此百年后仍处此世界百年大变革时代中国,并世界新发展共识鼎升转换的大历史关键节点,重新检讨美术、美育与美术教育制度发展,与时代社会发展变革关系再认识,当更具有新时代根本认识再出发的重大启发意义!

故由吕澂追溯百年前“美术革命”与上海美专改制历程,并谨以此文致敬划时代的1921 年!

吕澂的相关美术理论著述分类统计表,此表是在袁宏禹先生的《吕澂唯实学思想研究》附录二的基础上有所调整。

《西洋美术史》 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初版《美学浅说》 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1月出版《美学概论》 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1月出版《晚近美学思潮》 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年7月初版;1931年4月改书名为《现代美学思潮》初版《色彩学纲要》 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初版《国画教材概论》 上海中华书局1927年初版

《美术革命》 《新青年》1919年第6卷第1号《栗泊士美学大要》 《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5号《美术的基础》 《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9号《说美意识的性质》 《美育》1920年第1期《柏格森哲学与唯识》 《民铎杂志》第3卷第1期《艺术批评的根据》 《美术》1921年第2卷第4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1921年4月25日转载《美术品和美术家的人格》 《美术》1921年第2卷第4号《晚近西洋新绘画运动之经过》 《美术》1921年第2卷第4号《未来派画家之主张》 《美术》1921年第2卷第4号《美术批评是怎样的一回事?》 《时事新报》副刊《学灯》1921年7月14日《后期印象派的解释》 《美术》1921年第3卷第1号《后期印象派前后之法国绘画界》 《美术》1921年第3卷第1号《美学导言》 《美术》1921年第3卷第1号《美术发展的途径》 原载《时事新报》;后载《美术》1922年第3卷第2号通信《关于’艺术批评和创作’问题的讨论的几封信》《美术》1922年第3卷第2号《美术形成之经过》 《时事新报》副刊《学灯》1922年11月24日《通讯》(吕澂致李石岑) 《教育杂志》1922年第14卷第1号《晚近的美学说和“美的原理”》《教育杂志》1922年第14卷第2、3号;商务印书馆1925年初版

《艺术与美育》 《教育杂志》1922年第14卷第10号《美术的流》 《时事新报》副刊《学灯》1925年7月2日《佛教美术》 肖永明整理,《法音》2005年第1期

《西洋美术史》 上海美专讲义《美学概论》 上海美专讲义

《〈日本新美术的新印象〉“序”》《日本新美术的新印象》上海商务印书馆1921年出版一九二〇年度《同学录》序二 一九二〇学年度《同学录》《〈罗素评传〉“序”》 《罗素评传》上海文明书局1921年版《〈艺术教育学〉“序言”》 《艺术教育学》上海商务印书馆19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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