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孙子
2022-04-08姜宏生
姜宏生
孙子要上车了,程老汉又使劲攥住孙子的手,挺挺佝偻的腰,仰头瞄着孙子的眼睛叮嘱:“别惦家,好好干,你爸在天堂看着你呢,莫给我们丢脸!”大巴车转过山口,程老汉低头擦泪水。春风抚摸程老汉的脸颊,他心里很温暖。
吴乡长说:“程大爷,您愿望实现了,该来养老院了吧?”
程老汉一层皮的颧骨挂着泪痕,略带迟疑地点了头。养老院有六七十位老人,许多是生面孔,仅仅几天,大家都认识了程老汉,因为他逢人就讲给解放军带路,讲儿子牺牲的壮烈,讲孙子也是兵……每次讲起孙子都滔滔不绝,说这娃儿从小就是当兵的料,梦话都喊开枪。于是,偌大的院子里,程老汉讲故事成了老人们生活的重要部分,大家反复地听,很少有人质疑和厌倦,他的故事和看电视、用餐、晒太阳一样有滋味。
孙子当兵走了些日子,程老汉开始坐卧不安,讲孙子的声调低了好几度。安院长拿来孙子的信,程老汉才恢复了精神,举着孙子的彩照高声说大孙子真威武!别人家属来探视,说家里怎么怎么好,程老汉不甘示弱地举着孙子的照片,大声说:“这就是我孙子,当班长了呢!”
两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孙子没有转业,程老汉郁郁寡欢起来,人更瘦了,两只眼睛凹进眼眶,像两粒干瘪的葡萄。他时常望着远方出神,往往忘记了要讲的故事。安院长带来孙子的消息,程老汉才又精神了几分,喃喃自语:“大孙子,真有出息……”
程老汉90岁生日那天,吴乡长也来了。大家给程老汉穿上红外套,戴上红色寿星帽,点上9支红蜡烛,全院的人高唱生日祝福歌。程老汉清瘦的脸被烛光染红,喜得像个孩子。
“程老,祝您生日快乐!来,请老寿星吃蛋糕。”吴乡长说着,双手把一块蛋糕端给程老汉。
程老汉眼睛笑成了两瓣菊花,不住点头致谢,伸出瘦骨嶙峋的手,颤抖着叉蛋糕,腕子扭起,叉齿上只粘了一点儿粉红的奶油。大家笑成了几波浪花。安院长把大褂的袖子往上撸撸,捏过程老汉手里的叉子,叉下一小块蛋糕,小心地往程老汉嘴里送。程老汉抖着干瘪的嘴唇笑,把叉子上的蛋糕含在嘴里,黑红的嘴唇合拢,安院长顺势抽走了叉子……咽下蛋糕,程老汉忽然又沉默了。
“程老,您看,这是您孙子捎来的……”吴乡长在包里掏出了一沓东西。
程老汉双眼瞬间放光,把孙子的照片一张一张仔细地看,嘴角颤抖,似乎悲喜交加。吴乡长和安院长眼里噙满了泪花。
“还没……转业?”
“这孩子表现好啊,提拔当副营长了……”
“嗯,好,好啊……”
这些年,孙子一直非常忙,除了偶尔由吴乡长捎来信件、照片、短视频,一次也没有回来探亲。
这年冬天格外冷,程老汉担心自己熬不过漫长的冬季,就非常想念孙子。醒来后窝在床上发呆,就餐时夹不到蔬菜,娱乐时不知道出牌……安院长心里也着急,给吴乡长打电话。吴乡长忙着开会,派干事送来几张照片。程老汉哆哆嗦嗦地戴上老花镜,举着照片反复端详。
“模样没变呢……”程老汉似乎问别人,也似乎自言自语。
“程爷爷,您看,照片是新洗的。”
“新的?”
“是啊……您看,背景都换了。”
“新的,是新的,大孙子,真精神!”
大家挤在程老汉身边,眼睛都湿润了。大家都有家,这里成了最后的家。只要儿孙有出息,家在哪儿并不重要。
雪慢慢融化了,严冬耗掉了程老汉最后的养分和精力,浑身只剩一副瘦骨。他倚在床头上捯气儿,窗外的杨树叶子映绿了双眼。
程老汉用眼神叫来了安院长。
“上医院吧。”安院长说。
程老汉隐约摇头,散落的目光慢慢聚拢到安院长脸上。安院长通知了吴乡长。
程老汉憋红脸喘了一会儿气,混浊的眼神清澈起来,无力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过,他看清了吴乡长,一只手吃力缓慢地抬抬,斜向停在半空,指向远方。
“程老,您就放心吧,大孙子在部队……很好的……”
程老汉无力地笑笑,黑褐色的脸如同风化的石头,干瘪的眼窝汪了些许泪水:“谢谢你们……哄我开心……”
“程老,不用谢,这是应该做的!”
程老汉目光散向各个方向:“我在……电视……早……知道……孙子……他们,他们牺牲了。”
“您早知道?”
“为了救,救火……”程老汉说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