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现实书写如何成为可能
——以袁凌的乡村书写为论述中心
2022-04-08余竹平
余竹平
“真实性”作为非虚构写作的基本元素,它和传统的“真实观”有较大的区别,为当代文学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以及新的书写途径。袁凌着眼于表现处于时代背面的青苔般的人生,以一种浸入式的感同身受,体察人们的生存困境和悲欢喜乐。尤其是在乡村书写中,袁凌在不幸者身上发掘出了修复精神世界、重建人生的能力,为乡村书写提供了新的精神资源和价值标向。同时,多重身份的交织、记忆与当下的杂糅,使袁凌的作品呈现出丰富的审美意蕴,困境与诗意交错其中。
一、非政治式介入:进入现实的新途径
长期以来,如何处理“现实”的问题始终困扰当代文学的发展。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于对庸俗社会学的反拨,出现了先锋小说,从此,文学陷入了对技巧的迷恋、对想象的追逐以及对个人经验的痴迷。空幻的、脱离现实的作品大量出现,在这些作品中看不到时代精神,看不到当代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影。到了20世纪90年代,一度被学界漠视的《平凡的世界》重新跃进读者的视野,这部直面现实的现实主义作品拥有庞大的读者群。但学界的重评并没有因此而明显增加。文学依然在先锋文学开辟的道路上一路滑行,关注私人经验、注重写作技巧等构成了文学创作的主要面向。先锋文学躲避在“历史”的安全地带,肆意舒展别样的心灵意态,因而,“与当下隔绝”,一度被视为先锋小说显在的精神病候。
进入新世纪之后,如何面对现实发言仍然是作家无法回避的问题,尤其是在社会结构急剧变化的时代,很多社会问题也随之出现。为时代立言、为人民发声成为作家的使命和责任,也是讲好中国故事的必然要求。非虚构写作的出现便隐现出当代文学变革的诉求和方向。虚构和非虚构作为两种创作类型,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学风格和观照世界的不同态度,以及不同的价值标向。尽管新世纪之后,先锋作家以正面强攻的方式进入现实,但是先锋经验的遗存使他们将通过电视新闻、报纸等渠道得来的所谓“现实”进行加工想象,并依托技巧获得了感人至深的力量。在这类作品中,虽然能依稀窥到现实的面影,但在笔者看来,这只是一个人工制造出来的空幻现实,缺少毛茸茸的感性力量,缺少对生活感同身受的参与,缺少微末人生中蒸腾出来的人性之光。而袁凌的非虚构写作则试图冲出壁垒,他通过长期的浸入与体验式的代入对底层世界、边缘人群的人生进行书写,试图以“自己人”的身份遁入他们的世界,观照他们的人生,体味他们悲痛又坚韧的内心,将曾经被淹没的世界猝然推到读者面前。同样是表现底层人的生活,余华的《第七天》与袁凌的《世界》表现出迥然不同的价值标向和观照视点。不同于余华新闻段子式的书写,袁凌依靠的是对坚实生活的跟踪式的体察,依靠的是他涓涓细流般不动声色的叙述,以及他对地表之下的亡灵和“青苔”人生的书写,还有他对人性价值、生命力量的发掘,他的作品如一束光照进那沉默的世界。他对“青苔”“凹处”人生的书写,拓展、凸显着“人民”这一概念,并真正体现出了当下性写作的价值标向。
二、修复与重建:乡土叙事的再发现
对作家来说,也许总要回到“血地”里去,以不断往返的形式和城乡参照的视角,才能深刻体会、理解曾经熟悉的生活空间和人们当下的生存情态。莫言在城市和故土的往返中,体味到的是文化即将消失的悲痛和绝望。那个唯有在夜间耕作的蓝脸,他的死亡预告了农耕文明的终结,这种以歌哭的方式对乡土文化亡灵的召唤,在“50后”“60后”作家笔下层出不穷。他们以悲壮、眷恋的形式捕捉“血地”的文化余响,以此抗拒消费文化的入侵。他们通过意象化人物的构设、复古的故事构型、寓言化的写作实现了他们的创作意图,但“现实”尤其是边缘群体的“现实”被轻轻抹去。而袁凌以赎罪的心态,观照那自古绵延至今却即将逝去的乡村面影,以乡村和城市的双重视角注视着蜷缩在社会边缘角落的人生情态。他的非虚构既不是对乡村图景奇观化的呈现,亦非单纯地发掘其中的文化资源进而完成一种文化寓言式的写作。他笔下的人物不是文化符号,也非奇人、怪人,他们只是被剥夺、被遗忘的普通人。
袁凌以冷峻而不乏诗意的口吻,讲述当“乡土世界”即将隐去之际,这些生活在城乡边缘地带的人群会遭遇怎样的人生困境,隐遁的地方能否给予他们安定的人生,因而城乡接合部的务工者是他聚焦的群体之一。外来务工者在城市做着最辛苦的工作,却过着最为艰难的生活,奉献了生命的全部力量却仍然无法为城市所接纳,永远都是繁华都市边缘的过客。冷清的棚户屋与热闹的五环内同处北京城,然而,他们的世界却永远不是同一片天空:“至于五环内北京的繁华,像天空掠过机翼的银色,似近实远。”一直觉得北京“挺好的……像自己的家一样,眼下却知道,自己是要被立刻赶走的外人”。对翟家来说,“老家只是出生地”。多年在外漂泊,故乡早已陌生。不同于莫言在《生死疲劳》中借矗立在田野上的座座召唤文化的亡灵寻找自我安放灵魂的处所,在袁凌的书写中,生活问题变得触目惊心,如同幻想者的天问:“妈妈想不出除了种菜,自己能做什么。”
除了外来务工者,留守儿童同样成为袁凌关注的主要对象。政宇和妈妈两人在上海漂泊,然而,靠着两间不大的裁缝铺,母亲拼尽全力也无法让孩子留在上海,挣扎几年后还是避免不了分隔两地、政宇成为留守儿童的命运。“只有三分之一的孩子父母有居住证和灵活工作证,缴纳社保,能够继续让孩子在上海上学,但最多也就是再读两年,八年级一定会回老家”。妈妈虽然从乡村走了出来,但留在家乡的政宇从此成为心中的痛。
教育缺失、外来务工子弟入学问题困扰着许多这样卡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家庭。务工人员为了给孩子更好的教育环境、更好的医疗保障而弃乡进城。都市为外来务工人员提供了工作岗位,却没有为他们提供配套的医疗与教育体系。外来务工人员孩子的受教育问题,仍是当前快速城市化过程中难以解决的问题。
这样的中年人与留守儿童还有很多。他们承担着生活的巨大压力,多子、疾病、家庭暴力、婚姻破碎……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下给孩子撑起的狭窄空间,也使孩子变得早熟而敏感,过早丧失了天真与梦想。对孩子来说,他们遥想的是另一片天地。在五果看来,外出打工是最好的未来,而上技校、学烘焙则是翟龙萍的梦想。尽管他们的愿望微不足道,但对家庭贫困的他们来说仍然遥不可及,他们随时面临失学的风险,“还有大半年读完初中的她,不知将来能否有踏进考场的资格”。生活的现状、教育的缺失甚至无法提供缥缈的图景供孩子畅想。走出去又如何?谁能保证他们不重蹈父母的覆辙?他们再度陷入了乡村回不去、城市留不下的两难抉择。不同于通俗小说中“由乡入城”的写作模式,袁凌将光束打在了“青苔”般的人生上。这些人并不代表城市的表象和肌理,他们是附着在城市这一庞大建筑物之上的“青苔”,是微末而边缘化的群体,袁凌滤去了漂浮在城市图景上的泡沫和幻象,直面边缘者的生活常态和现状。
更震撼人心的是他对“返乡者”的描写,返回的原因各种各样,或是被城市驱赶,或是源于生存的困顿,抑或是丧失劳动能力。虽然去处相同,但表现出来的生命情态却并不相同,《青苔不会消失》中的首篇《卑微者》便表现出作家鲜明的生命态度和价值取向:“他们是残废者,是人生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命运的被单收敛起来的人。”这些不幸者在劫难之后的人生似乎变得透明。在广阔的乡村、山区、矿区,当一个人丧失劳动力与谋生手段,变成了瘫痪或者残疾,他们生命的尊严变得无足轻重,其存在可有可无,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门在他们面前轰然关闭。时代奔涌向前,他们的人生却被按下了暂停键。
但是,袁凌并没有止步于对这些不幸者的观照,而是继续聚焦他们此后的人生情态。他从中发现了他们的生命韧性和修复重建人生的能力,这些能力使这些落伍者获得重新被关注醒目的机会。对这些不幸者来说,人生的半径被禁锢在一张小小的轮椅或者床上,“在他们之先,世界对这张床扭过了头去”。他们无力发声、无处发声,被世界悄然遗忘,成了时代的落伍者。
矿难工人们的人生尊严与幸福结束于一场矿难。但是,像王多权这样的矿难受害者并没有藏在狭窄阴暗的屋子里“熬”完自己剩下的人生。在身体残缺的情况下,他仍然靠自己的劳动实现人生的价值,保有生命的尊严,实现人生的重建。在灾难到来之际,彰显的恰恰是人性的转折,他们的快速修复能力,以及对人生和人性的重建能力,这是我们时代极度匮乏的。这种对时代精神的有力体现彰显着袁凌的创作初衷:“时代意识喧嚣沉沦之际,重建人性和文明根基的力量,来自卑微的田野地面。”(《青苔不会消失》序言)
与传统乡土叙事相比,袁凌的《世界》展现出独特的魅力,他既没有将乡土世界当作人间天堂,也没有凝望文化背影时的眷恋和忧伤。就叙事方式而言,既没有抒情般的歌赞,也没有寓言式的文化哀悼,他只是冷峻地呈现,并试图修复即将逝去的生存空间。当然,他的修复方式并不仅仅是留住传统文化的气息,而是在边缘者身上找到一种修复世界的精神、一种强劲的生命韧性以及独特的内心视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袁凌实现了对乡村的重新发现,即对弱者生命和人性韧性的观照。
三、困境与诗意:悖反交错的审美意蕴
媒体人、诗人、作家等多种身份使袁凌的书写表现出丰富错落的美学意蕴。作为记者,他必须像照相机一般冷静客观地展现出生活原生态,同时又要有对社会敏感问题的发现。由记者到文学研究生再到法院工作人员,这一系列复杂的工作历练,使袁凌不同于一般的作家。他的写作既追求文学性,同时也有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因而,“写实”便成了袁凌的关键词。此外,记者的职业书写习惯形构了袁凌非虚构的基本面貌,即不加藻饰的细节呈现、冷静平淡的语言书写、通过客观化视角叙写他人的生活。
这种写作来自对生活的深度呈现,不同于一瞥而过、浮光掠影式的采访与调查,袁凌致力于深入被调查者的生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人家生活好久,你去写一个稿子就走了,好像很生动,能叫生动吗?人家生活了一辈子,你写了五天,能叫深度报道吗?”(张蕾磊、袁凌:《写青苔,毛茸茸》)因此,他大多数文稿均来自数月甚至数年对受访者的追踪。他跟着《北京五环外的日子》中的主人公辗转多地“打游击”卖菜,跟着“花房少年”一起骑摩托在山路间疾驰。袁凌真正走入了受访者的生活,得以近距离观察每一个细节。
袁凌像一台相机,客观地记录着受访者家中的情景。作为记录者的“我”则隐退幕后,人物登场,在独属于他们的背景下生活。在袁凌笔下,“我”很少出现。作为采访者,袁凌似乎刻意将自己的个人情感抽离出来,用眼睛和耳朵作为中介,带引读者亲临现场,实地观察。自我的隐退带来了更为全面而客观的视角。
然而,这种“现场感”和“在场感”在文本中并不能完全重现和还原,它常使作家陷入面对成堆采访稿难以复原现场的困惑。因此,如何保持客观性,如何保持原生态的现实,如何处理读者与作者之间的距离问题,这些都是非虚构必须直面的问题。毕竟不同于报告文学和新闻报道对社会焦点的迅速抓取,非虚构创作很难保持情感的不介入,只不过它的参与方式更加隐蔽罢了。再加上作家对乡土的情感以及身为诗人的敏感性,使他在长期体察他人生活的时候,往往生发出一种感同身受,进入某种共情的状态。这使他在洞察每个人的想法与心理、洞察人与人之间幽微的情感变化时,能真正走入被调查者的生活之中,真正体验和感受他们的命运。
袁凌的情感体验既有残酷,也有诗意和温情。对于遭遇意外的不幸者,他并没有将之讲述为通常意义上的“身残志坚”的故事。因为在贫瘠的乡村,并不是所有的不幸者都能得到亲人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安慰:“断气前漫长的辗转消磨中,病人们的生计和亲情往往先行断裂。”经济落后的现实让人情变得残酷冷漠,爱情更是极为脆弱、无从谈起,“像镇上有些年轻媳妇,一看人送回来不是好手好脚的了,就不认人了,三两年拖死,拿着补偿款改嫁”。面对这些,当事人也只能以沉默回应。在物质与观念双重挤压下,亲情似乎也被磨得稀薄,绝望的讲述中溢出的是作者内心的隐痛。
与客观呈现相对应的,是袁凌平静克制的语言,他对此有高度自觉:“需要一种同样节制、朴素又内向的语言,在人性的地平线面前保持缄默,让不可言说的自行发声。”袁凌曾说自己“不习惯一分的事实却用十句话去表达”,而“习惯用一句话去表达十分的事实”。“可能我没有把这个事实点透,但你能读出来这背后的复杂。这样的语言是攥紧了的拳头,是有力量的。”(《理解生活的质地,才能还原生活》)
不容忽视的是,诗人及其浓厚的乡土记忆形构了袁凌书写的另一种风格。他将自己对母亲、姥姥的亏欠感拓展到乡土本身,力图还原出真实的乡土世界,不夸张、不炫痛。“在经验和情感上,我不打折扣,也不任意增补,就像有个读者说的:不赞美,不贬低。”(何平、袁凌:《我的小说,大部分都有十年以上的黑暗期》)对不幸者的记录和见证,袁凌没有一味地刻意夸张渲染他们的悲苦,更没有肆意抒情博取读者眼球。在客观还原现实的同时,他又不自觉地通过诗意的细节,为书写注入暖意和诗情。
正如袁凌自己所说:“一个好的记者,需要真正对受访者的命运有所关切。”这种关切既非俯视式的悲悯、同情,也不是先锋小说的情感宣泄和哲理提取。他在感同身受地记录时,不会以自己的标准评断他人的选择,而是尝试从主人公的角度进行思考。在《“王子”与四个“公主”》中,记录了冯修聚为了要儿子,不惜远走他乡躲避计划生育,终于如愿以偿生下了“王子”,却使四个孩子都成为没有户口的“不该出生的孩子”。袁凌详细记叙了冯修聚夫妇多年来辗转躲避的足迹,但从不评判,同时在细节的描写中又散发出缕缕温情。因为孩子太多,生日记不清楚,所以爸爸从没给孩子过生日,孩子自己也不提。“爸爸考虑过把老大亚星送回老家,妈妈没有同意。多年下来,一家人始终在一起。”由此,袁凌将冯家七口人的生活尽量客观地展现出来。不评论,也不做冷漠的壁上观。
在书写生活场景时,袁凌格外注重选取那些在与生活无声的抗争中生长出来的诗意细节。艰难的现实与诗意柔软的细节并陈,参差映照。刘瑜说:“袁凌写调查、写故事、写历史、写现实、写社会、写个体,不管写什么,他的文字上面总有一层毛茸茸的、轻轻颤动的诗意。”既然要写“青苔”,就务必还原“青苔”毛茸茸、青森森、凉沁沁的触感与质地。
我记住了袁凌笔下的这些暖意细节:大年夜,政宇与母亲一起点燃旧年的烟花棒;政宇衣袖有一个蝴蝶结补丁;政宇与母亲一起玩“大富翁”游戏。还有五姐弟没有衣服和玩具,同挤在逼仄小屋,但这简陋居所处处充满了一家人生活的痕迹:窗台上摆着一溜凤仙花盆栽,每个孩子都有照料的任务;在卧房的床头放着千纸鹤;爸爸拿回来一束鸡冠花;姐妹们手工制作出漂亮的窗花剪纸;她们还偷偷收养了流浪小猫。高章平瘫痪后,生活并非只剩黑色,袁凌写出了他生活中的柔软和美好:“小屋里也没有飘散着洗衣服的芬芳以外的气息,虽然这只是廉价洗衣粉的香味,晾在篱笆上的衣物也晒出了好闻的味儿,春天来了的话,这间河岸上的小屋气息会更加清新,蒲公英在菜园里和路旁开起来,小屋看上去像最大的一朵。”这些细节充满了生活,在每一篇记录、每一个章节中俯拾皆是。读者对人物命运与生活的感受也正是来源于此。
在袁凌笔下,生活看似蒙着一层灰蒙蒙的纱,但只有走得足够近,走入他们的生活之中,我们才能发现灰蒙蒙的生活下有闪闪的荧光。当这些卑微者被放大,我们才能够发现,每一丛荆棘里的花都在暗夜中努力绽放。袁凌书写的是在苦难生活中挣扎的人,但不是被生活苦难压垮的人。王多权瘫痪后卧床不起,但他的人生并未结束,在病榻上,他用双手的劳作支撑起了自己和家人的生活。高章平依靠自己的坚韧,重建了有尊严的生活,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在苦难的灰烬上开出的花朵,更能显示人性的强大和希望的可贵。
不可否认,袁凌的非虚构写作将边缘人群纳入自己的视野,弥补了当下文学创作的欠缺。他试图以客观姿态还原边缘人群最真实的人生图景与内心感受,在对边缘群体的关切中包含着他的悲悯、同情以及对强劲生命力的钦佩,从而使作品在发挥批判现实功能的同时,也隐含着修复精神世界、实现价值重建的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