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山在那里

林 雪

先来看看作家流马对李元胜《群峰之上》的评点：

人为什么要登山？登山家说，因为山在那里。登山是获得山的一种方式，对登山家来说，也是唯一的。但对诗人来说，获得山的方式就多了。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不是一种获得呢？当然是。

李元胜说“获得一座山的方式有两种”，差不多就是陶渊明的这一种和登山家那一种。“在它空出来的地方喝茶”和“悠然见南山”一个意思，不与山共舞，而只作为看客，这其实是一种“出世”或“躺平”的意思了。徒步登山，盘旋而上，与山共舞，平步青云，是入世，时髦一点说，也叫“内卷”。王安石“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林则徐“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可引为注脚。这两种方式，获得的山自然是不一样的，正如东坡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所得到的后果自然也大相径庭，躺平族与内卷族的分野是一眼可以看到底的。竹林七贤中，嵇康和山涛的归宿就是那么不同。但妙就妙在“一切已经来不及”。有时候，人是强不过势的，风起来的时候，多少人，无意间已经站在群山之巅，高处不胜寒啊，你说他不惶惑？他们确实成功了，但快乐了吗？解脱了吗？

“透过云团的缝隙/我们繁忙的日常，在山脚围绕/像迷雾重重，又像万丈深渊”。群山之上，如履薄冰，就是这种感觉吧。

其实就算是我们选择在山间喝茶，那山脚间的迷雾和万丈深渊也不会因为我们的不看就不存在了。深渊和迷雾就在那里，无论是躺平着还是内卷着。那么这“山”到底是何物呢？东坡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是没有爬上山顶，就算爬上去了，任他禅机神妙、佛性如海，也未见得就能看清这山的本来面目。所以所谓对山的获得，真的就获得了吗？

接下来是《磨坊》。“偶尔的小混乱自找的，不值得收拾/偶尔的表白太平庸，不值得提到你的名字”——这是《磨坊》一诗开始的两句。两个“偶尔”起句，用时间副词限定了小概率与“非常态”，接下来的两个“不值得”出现了价值分野，一种是生活中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零碎似的“小混乱”，一个则是超出平庸之上有待“表白”、正被珍视的“你”。接下来的四节以“你，我”“我们”“我，你”并列句式铺排出不同的生活情态，看似信手拈来，其实是暗藏锋芒的“典型”指代：喜欢“非主流”、甘于“计划外”，因“埋头读书”或“写到午夜”而收束起闪电和光芒，对“矛盾之美”的“哑然一笑”又蕴含多少达观或释然？诗人通过如乐队中编组乐器的两种重奏让两种行为同时进行，结尾以对“爱”的回顾，对磨坊般时间的正视，对经过时间摧残的生命升华而达到张力阈值，为叙述、并进、升华赋予了力度。

诗中的“你”到底是谁？现实中的异性爱人，还是高山流水般的知音？是虚拟的指代——指代一种出世入世的境界，还是另一个分裂出的自我人格、镜像，或干脆就是两捆麦草精灵之间的对白？是个体的“你”的外化泛化，还是无数个你的浓缩都已不重要。

《撤退》是一首“前进”的反向诗。一是它用多重象征、隐喻来层层演示“撤退”的空间发生学，逐渐强化着撤退的可能和必然，二是比起人生对世俗中功利主义盲从的勇武、对花式欲望的热烈追随和无脑的精进。

我们只知道诗人策划的撤退是一个人对一群人的预演，以平常的、带有几分温柔几分避世几分不容质疑的语气触碰、惊醒我们的知觉，令我们不由得沉潜其内、深省其中。诗中的“撤退”自带清流，但也不是意得志满，不是完美“撤退”——比如“海水”并不是“从酒局撤退”的能量包，较之酒的甘醇，海水是苦涩的；“蜜蜂的刺”也不是趁手的加速器，只有万不得已时那搭上小命的奋力一蜇。“遮脸用的偏旁”让人想起武士的黄金面具，或鲁迅那首《自嘲》诗中用来遮颜的“破帽”，但它首先是一个词语的象征物，是部分的道和可能生发完整的道（在这个意义上说，一个人带着一个偏旁撤退，他就等于拥有了种子和与之相关的无限可能）。“词典”作为一个社会通用的主流语言正典具有天赋的权威性，社会体制要求成员对它的遵循大于逾距，内在的封闭性也大于开放，由是，词典里的“撤退”带有极大的逃逸性和开放式可能。

不完美、少装备、没流量的撤退行为，在强大、完整而现实的社会体制下是孱弱的，我们自己又何尝没有在某个时间节点梦想撤退过？在这首诗中，诗人除了精湛的技艺，也储备着深厚的哲学素养。他不但巧妙精当地运用词语，使每个词之于诗意的呈现、诗节的构成都有极高的恰当度。诗人娴熟无痕地勾兑着积极美学和消极美学的比例配方，杂糅进中国老庄自由“无为”理念，国外系列诗人城市诗歌美学中人的本体加异化的切换，比如济慈、柯勒律治、莎士比亚等，他们认为诗人的消极美学并非简单的消极力量——而是在神秘殿堂、在对片面知识的不满足中，努力追寻并获得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