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
2022-04-08安源
安 源
小冯姐喜欢挽起头发,在头顶做一个圆髻,与修长的天鹅颈相配。一袭长裙,小立领,暗花,纽襻别致,珍珠耳环,珠玉手串,或红或绿,一身古典韵味。
起初,她说比我大两岁,我就喊她小冯姐,叫了几年才知道,户口上的年龄是她妈妈改大的,实际上,她比我小一岁。可叫惯了,也很难改。那年,西藏刚修通天路,恰逢心情与事业低谷,就想去走一走。打电话给她,她只说了一句:“你去哪儿,我都陪着。”当即定好行程,叮嘱她口服高原红景天。
她的性格,小女孩一样,热闹,贪玩,不定性,时而感时伤怀,时而欢歌笑语。在卧铺上,一路比画瑜伽腿功。到了拉萨,忘了高原紫外线强烈,随手丢了伞,去追几只小香猪。晚上到住处,两颊印上红彤彤的高原红。红景天忘记吃,到了米拉山口就走不动了,让我自己下去。我去饭店后厨要了两个馒头,她吃下去,才重新有了些力气。
有阵子没有她消息,朋友圈不更新,微信运动也没有步数,便隐隐有些担心。电话打过去,好几次通了,却不接听,更加让人担心。几天后,她主动打电话给我,说刚刚回到我们这座小城,相约到常去的咖啡厅见面。
她还是老样子,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妆容细致,发丝一缕缕固定得极好。坐下来,点的还是她常喝的胡萝卜汁——她只在上午喝咖啡——呆呆地看着我,深吸一口气。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大连,你还记得小罗吗?他的手没了。”
“怎么会这样?”
我知道她在大连有工厂,生产玻璃幕墙。
“那批活儿接近尾声,甲方又增加了一部分任务,工期要得急,只好加班加点干……怎么就让小罗去送货了呢?”她满脸懊悔和伤感。
“接不上吗?左手还是右手?”
“右手啊,他可咋写字,他的字那么漂亮!手是砸断的,没有可能再接了。”
我当然记得小罗,她的技术员,三十出头,浓眉细眼,有点韩国欧巴的模样,农村孩子,沉稳,寡言。平时一身工装,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在她那儿干几年了,深得她器重。工厂里那些生产细节、技术难题、交货时间,都是小罗把握。和客户打交道,签合同送货,由她负责。那天,她身体不适,让小罗代她去送货,偏偏就发生了意外,放在最上面的一箱玻璃倒下来,砸中了他的手。
“如果不是他,那极有可能是我。”
她看看自己的右手,好端端的,戴着戒指。
“三个月了,我只用这只左手做事,洗脸,洗澡,穿衣服,可左手拿不了筷子,端不了锅,也开不了车。做一顿饭,现在得用平时一倍的时间。所以,我把车卖了,凑了八十多万。”
“啊,这么多,是法律规定的吗?”
“不是的,我眼下只有这么多,一个人的手,从生到死,陪伴他多少日夜。那只手,再不能抚摸他爱人的脸,再不能写漂亮的字,再不能扶他的宝贝趴在他背上当马骑了……太多的不能,他因为我改变了人生,就是用钱,也无法弥补。”
她把头扭向窗外,抿着嘴,泪眼婆娑。
初秋的下午,咖啡厅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散落在不甚明亮的角落里,灯光把一张张脸照得朦朦胧胧。侃侃的《滴答》柔声浅唱,听起来那么忧伤。
我们陷入沉默。
我把手放在她的左手上,按了一下,温温的,又有一丝丝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