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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外一篇)

2022-04-08陈德鸿

鸭绿江 2022年3期
关键词:坟场头骨木棒

陈德鸿

响晴的天。

树场上一丝风儿也没有,太阳挂在当空,毫不吝啬地把全部热量倾泄下来,炙烤得各种虫子们拼了命地鸣叫。

大青挥舞着镰刀,轻巧地绕过树苗和高出来的树墩,随着单调的唰唰声,一片片半人高的蒿草便仆倒在山坡上,半尺高的树苗就会显露出来。

汗水从全身的每个毛孔中不停地钻出来,衣服黏乎乎地贴在身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一群苍蝇不屈不挠地在热气中翻腾。大青时而晃晃脑袋,甩一甩头上的汗珠。

这是一片百亩大小的树场,伐光树木的山坡上,开春时栽上了落叶树苗。杂草们没了树荫的遮蔽,便开始疯长。特别是到了伏天,几场雨一下,长得更加肆无忌惮。

为了包下一片树场,大青跑了外号孙大耳朵的孙队长家四五趟。孙大耳朵总是打着官腔说:“树场都包完了,还是等明年吧。”

大青明白了他的路数,凑钱买了两瓶好酒送给他。孙大耳朵假装推辞半天,还是把酒收下了:“你家的情况我知道,我一定想法给匀出一块来。你弟弟这回要是考上了大学,就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了,我这脸上也跟着有光啊!”

两天后,孙大耳朵找到大青说:“我磨破了嘴,差点儿把腿跑断,好说歹说,总算在黑瞎子沟给你抠出一块树场,入了伏你就去干吧。”

大青连连道谢。虽说黑瞎子沟离家将近二十里,但有钱挣,总比在家歇伏强。

上山第一天,弟弟也跟着大青到了树场。刚干了半天,手里的镰刀就被一块石头崩了个豁口。

大青说:“镰刀豁了还能磨出来,要是扫到腿上可咋整?”

弟弟不好意思地看着大青:“我小心点就是了。”

大青说:“算了,你找个凉快地方待着吧。”

弟弟噘着嘴不吭声。

大青想了想,试探着问:“妈和我始终都没敢问,你,这次考得咋样?”

“估计,没啥问题。”弟弟说。

大青嘿嘿笑了:“那你就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了。”

弟弟的脸红了:“哥,恐怕成不了。”

“咋了?”大青不解。

“我的几个志愿都填了中专。”弟弟说。

“啥,你说啥?”大青直愣愣地盯着弟弟,“你为啥一个大学都不填,是不是怕考不上?”

弟弟咽了口唾沫,吭吭哧哧地说:“我寻思,念中专时间短,好早点毕业挣工资。”

“你呀,你呀,我可说啥好呢!”大青的眼里一下蓄满了泪,“我和妈拼着命地想法挣钱,就是为了供你上大学。你考不上那没法,可明明能考上,为啥要报中专啊!”

弟弟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我看你和妈实在太苦了,就是,就是想早点挣上钱。”

“你真是太不争气了。”大青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径直挥起了镰刀,不再理会弟弟。弟弟抹了抹眼泪,找出磨刀石,磨起了那把崩坏的镰刀。

中午吃饭时,大青看着弟弟满手的血疱和晒暴皮的脸,冷着脸说:“明天你就别来了,还是在家帮妈干点啥吧。你这样子到了大学,噢,是中专,不得让同学们笑话?”

“笑话就笑话,我不在乎。”弟弟的口气很坚定。

大青说:“你这个样子妈看了能不心疼?”

“我寻思着能多帮你干点儿,你就能少受点儿累。”弟弟说。

大青说:“我多干几天就成了,反正这伏天也干不了啥。再说了,你毕业以后就回不了农村了,帮这几天有啥用?”

第二天,弟弟还想来,硬让大青给留在了家里。

大青在树场上机械地挥动着镰刀,突然感觉天色变暗,虫鸣声也变得稀稀落落。抬头看去,阴云已经涌满了天空,随着几声闷雷炸响,豆大的雨点便泼了下来。

大青咧嘴笑了笑,把镰刀挥得更快了。

十几分钟后,雨停了,满天的阴云变魔术似的没了影子,炽热的阳光又铺设开来。

大青脱光身上的衣服,挂在一棵小树上晾晒,然后,又操起了镰刀。

太阳偏西时,大青远远瞭见山下有人影晃动,急忙穿好快干透的衣服。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弟弟。

弟弟喘着粗气说:“哥,我刚从县里查榜回来,考上了。”

“考上了好,是哪个中专啊?”大青的话有些冷。

弟弟说:“哥,是南开大学。”

“南开,大学?”大青紧紧地盯着弟弟,“你填的不是中专吗,这怎么?不是骗我吧?”

“哥,我没骗你,是妈和班主任孙老师商量,把我的志愿给改了。”弟弟激动地说。

大青怔怔地看着弟弟,好一会儿,猛地把他抱起来,接连转了好几圈,哽咽着说:“走,咱们现在就回家,我要痛痛快快喝顿酒。”

捕獾者

刚入一九,一个叫宋奎的关里人来到村里,在村东废弃的坟场转悠了半天,租下了老光棍二宝的一间房子。二宝一个人住在村边三间简陋的草屋中,养着五六只羊。

宋奎的出现,引起了村民的好奇。听说他要在坟场捉獾子,村长便去劝阻,说:“那些坟存在了上百年,虽然无主,可没人敢打那里动物的主意,动了就会有灾祸缠身。”还讲了村里人刘大捕捉坟场里的狐狸暴病身亡的真实例子。

宋奎听完,只是笑笑,说:“坟场的事,二宝都跟我说了。我别的不动,只抓獾子。这东西祸害庄稼,也没听说成精啥的。獾子皮好,不仅能做衣服,垫在屁股下面还不得痔疮。”见村长不自觉地摸了下屁股,宋奎又说:“到时我送你几张熟好的獾子皮,用上就觉出好了。另外,再给村里留几罐獾子油,让大家随便拿。”

村长想了想,答应下来。当时一张质量好的獾子皮,价值五十多元。

坟场中大大小小的洞穴很多,几乎每个坟包上都有。宋奎的眼睛很毒,眯眼看上一会儿,就能分辨出獾子的巢穴,知道里面是否有冬眠的獾子。然后在洞口边上挖出一条三四米长、半米深、二三十公分宽的沟,用一根细长的竹竿一点一点往洞里探。

竹竿触碰到正在冬眠的獾子,獾子很快就会醒来。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有的獾子急于逃跑,便顶着竹竿往洞外钻。宋奎抓着竹竿的手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便快速抽出竹竿扔到一旁,操起一棍木棒紧盯洞口,待獾子露出头来,这根木棒就会又准又狠地砸过去,重击之下,獾子会当场毙命。

有的獾子被竹竿捅醒后,会猛地把竹竿咬断一截,缩在洞里,怎么捅也不动。但巢穴受到攻击,大多蜷缩在洞里的獾子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再不敢安心在洞里冬眠了。面对绝境,唯一的办法就是逃出去。也许十几分钟,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是更长时间,獾子会突然从洞里蹿出来,即使宋奎击打不及,逃出的獾子也基本会掉进事先挖好的沟中。

其实,那个挖好的沟是为獾子准备的陷阱。獾子的腿很短,半米的深度就很难跳上去;三四米的长度又太短,根本不够助跑起跳的距离;而二三十公分的宽度,只能容下它们的身子,跑到沟的尽头,是无论如何也转不了身的。当然,也有极少的獾子出了洞口没能掉进沟里,直接逃掉了。如果沟口再向前挖上一小段,就能确保獾子掉到沟里,但那儿是坟墓,除了盗墓的,没人敢在上面动土。

宋奎在坟场几乎每天都有收获,有时候甚至能捕到三四只獾子。回到二宝家,便开始剥皮。宋奎捕捉獾子,为的就是这张皮子。入九的獾子最为肥硕,也是身上绒毛长得最好的时候。宋奎剥皮时非常小心,宁可多割些油脂,也绝不让皮子有一点儿损伤。剥完皮,宋奎把獾子身上的油脂取下来,放在一口小锅中慢慢熬煮成治疗烫伤、烧伤的最好药品——獾油。剩下的獾肉则剁成块,丢进一口大锅里,放上几样调料炖起来。快熟时揭开锅盖,立刻满屋飘香。这香味飘散到村里,有些嘴馋的人便会循着香味来到二宝家,和宋奎坐到一个桌上喝起酒来。

宋奎能吃能喝也能说,他说他家里那边也有獾子,只是数量很少。春季忙完农活儿闲下来,他也捉獾子,只不过那时的皮子不值钱。除了冬天,獾子都非常活跃、凶悍,像在坟场上挖沟的方法基本起不了作用。獾子出了洞就会四处乱窜,用棒子很难一下打着。于是就准备一把钢叉,追着獾子用钢叉插。反正皮也不值钱,就是炼点獾油,吃点肉解解馋。这时候捕獾危险性很大,为了逃命,獾子会主动发起攻击,见啥咬啥,铁锹甚至都能咬穿。捕獾人必须千万小心,一旦让它咬上,麻烦可就大了。

连着三年,宋奎在一九时都会到村里来,过年前带着熟好的皮子回家。

第四年小年那天,宋奎带着工具来到坟场,准备最后捉一天獾子就回家。二宝照例赶着羊去看热闹。

宋奎挖好沟,用竹竿往一个洞里探,然后拽出竹竿,持着木棒紧盯洞口。不长时间,洞里有了动静,宋奎也将木棒举了起来,正准备打下去时,一个人的头骨竟然从洞里一点点探了出来。二宝妈呀一声跑到一棵树后,偷偷向这边观瞧。这时,头骨已经全部出了洞口,下面是獾子的大半个身子。獾子顶着头骨出洞不远,便跌进了宋奎挖好的沟里,头骨也随之甩了出去。獾子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沟的尽头,竟然慢慢从沟里爬了上去,不紧不慢地向别的坟包爬去,看不出丝毫惊恐和慌乱。

宋奎直勾勾地看着獾子消失后,才回过神来,扔掉木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沟里的那个头骨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用双手将头骨恭恭敬敬地捧起来,塞进洞中,用竹竿小心翼翼地往洞的深处捅。一个多小时后,宋奎确定已将头骨捅进了棺材中,便收拾好工具,径直走出了坟场。

第二天早晨,天刚见亮,宋奎就赶到了坟场,到昨天的那个坟包前插上三炷香,烧了一大摞黄纸,又磕了三个头。待三炷香燃完,便回到二宝家取出行李物品,沿着公路,匆匆向村外走去,从此,再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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