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诗”的三棱镜
2022-04-08杨碧薇
广东诗人吴锦雄,低调、勤奋,是颇具实力的跨文体写作者。他曾供职于学校、报社,后下海从商,迄今已出版了包括诗歌、散文、散文诗和报告文学等体裁在内的多部文学作品集。他的诗集《蓝火》,由长江文艺出版社于2021年6月正式出版。
火焰常以温暖、热烈的形象出现,与暖色调紧密相连。而蓝火并不多见。吴锦雄选择这个题目,很明显是基于诗学上的“求异”态度。蓝色还有清冷、忧郁的意味,透露出诗人某些方面的底色:他一定有一颗细腻的心,善感、记情。蓝色还自带纯净感。《蓝火》给我的印象正是如此:吴锦雄的诗有血有肉,是从生活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沾染着烟火和尘埃。感谢这些“不洁”的附着物,烘托出了诗歌本质的“纯”。法国象征主义主张“纯诗”,纯诗注重“美”的本质,讲究音乐性。在汉语中,穆木天是最早提出“纯诗”概念的诗人。1926年,他在《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里谈到了“纯诗”。同时期的李金发是“纯诗”最重要的实践者之一,他早年留法,深受象征主义影响,先后出版 《微雨》(1925)、《为幸福而歌》(1926)等诗集。在1930年代,梁宗岱总结前人成果,系统地提出了纯诗理论。1990年代以来,在叙事的参与下,新诗的面孔更加多元化,对纯诗的反思继续深化。1996年,王家新进一步提出:“我们应从我们今天而非马拉美的那个时代来重新认识‘纯诗’。”
梁宗岱在《论诗》里指出:“一首好诗最低限度要令我们感到作者的匠心,令我们惊佩他的艺术手腕。”匠心强调了构思的重要。吴锦雄的诗讲究构思,突出诗趣。《面试》一诗有对位之趣,“对面而坐/我用十年的时间/调换了我坐的位置”,座位的调换,表征着人的身份和心境的双重转变。《烟盒》从日常细节来,从“烟盒只承载装20支烟的使命”联想到躯体承载的寿命、灵魂承载的使命。《蓝火》中的诗,多数结构为向心型,整首诗由一个清晰的主题来统筹,句子聚集在主题周围,不随便跑动。穆木天认为,纯诗的首要性质,就是这种统一性。“如几何有一个有统一性的题,有一个有统一性的证法,诗亦应有一个有统一性的题,而有一个有统一性的作法。”在统一性之下,诗歌的主题,往往正是诗眼之所在。这种处理方式,显然承袭自古典汉诗。
与传统的接续,使吴锦雄的诗更加亲切可感。他有一首《我童年的玩具是一头水牛》,“我”的童年是清贫的,只有水牛相陪。这是全家“最大的资产”,它带“我”领略了美丽的大自然。整首诗的立意,是在“玩具”(象征富足)与“水牛”(象征贫穷)之间划上等号。另有《发际线的失守是青春对岁月的妥协》《愿世界对你的狠比爸爸给你的少》等诗,诗意都聚焦于特定的主题甚至直接显现在题目上。向心型的结构,提高了诗人对诗歌的掌控力。经过这一“提纯”,诗歌的主题更凝练,诗意的纯度也更高。
吴锦雄诗歌的“纯”,还体现在以诗载道、捍卫诗歌价值的纯正上。“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在传统社会,诗歌不仅能抒情言志,还能教化人心,有助于伦理秩序、社会结构的平衡。而在现代社会,文化格局日趋多元,人们的精神世界经受着消费主义的无情冲刷。《昨晚》就是对这一情形的生动复刻。吴锦雄写道:“我一直/努力保持自己身上没有铜臭味”,但现实让他动怒,“当我的良心喂了豺狼/当岁月再次伤害我的真诚/那一刻 我如狮子咆哮”。利益当道,人心失守,重提诗教是有必要的。吴锦雄的生命有两个部分:在诗之外,他赚钱养家,当好一家之主;在诗之内,他获得了一个私密的港湾。他借女儿之口表达自己的双重身份:一边是“爸爸是个摇钱树”,另一边是“爸爸还写诗,真的奇怪了”(《女儿如是说》)。
诗歌,就是吴锦雄的精神盾牌;其诗与心性是统一的。他对诗歌所代表的崇高价值的维护,与童年经历有关。他小时候,家里并不宽裕,但长辈以身作则,言传身教。在爺爷的要求下,“夹菜只能夹一块/吃饭不能出半点声”(《爷爷的箫声》)。他也在《乡村纪事》里记载母亲“再饿也不能煮谷种/再缺柴火也不能烧书本”,还有一首《你算个人物》:“想在村里买下N块宅基地/母亲正色地和我说/……你没能来造福乡里/不能回来祸害乡里啊。”吴锦雄出生在广东揭西的农村,那时,民间生活中仍遗留了乡村士绅的精神,仁义礼智信的教育成为他生命的根基。在此种价值型塑下,他的诗表现出人文关怀,“我们若只关注自己的周遭/那将是愚昧的短视”(《灰蒙蒙的尘埃》);对人性、人间,他既有洞察,又不丧失希望。《黑夜》正是一首言志之诗。他决定“我宁愿荒芜如沙漠也不助长一朵恶之花”,因为他坚信“人世间希望从未扑灭”。梁宗岱也很看重诗所承载的价值意义:“一首伟大的诗,换句话说,必定要印有作者对于人性最深澈的了解,对于人类景况的博大的同情,和一种要把这世界从万劫中救回来的浩荡的意志,或一种对于那可以坚定和提高我们和这溷浊的尘世底关系,抚慰或激励我们在里面生活的真理的启示。”从这个意义上说,吴锦雄的诗有着非常牢固的美好品质,指向了诗的永恒价值。
吴锦雄诗歌的“纯”,落实到了“美”本身。象征主义主张,诗应该有“无用之美”(戈蒂叶语)。在汉语新诗中,王独清也提出过著名的诗学公式,把理想中最完美的诗概括为 “(情+力)+(音+色)=诗”。王氏特别指出纯诗与散文不同,“因散文式有散文式能表的思想事物,纯诗式有纯诗式能表的思想事物”。吴锦雄有一些抒情短章,正是与散文相对立的“纯诗”片断,宛如忙碌生活中的休止符,逸出了纷繁的此岸,散发着绵绵余味。《小寒》《盆景》等,都是这样的诗。这一类描写闲情逸致的诗不乏佳句:“让我慵懒地蜷在小院的一角/让阳光叮当响着掉在我的头上,肩上,身旁”(《云的脚步太匆忙》),其中“叮当响着”运用了通感。我偏爱《傍晚洋山深水港公路上的霞光》。吴锦雄有不少都市和职场题材的诗,内部的力都是紧张的,但这首诗他写得松弛自如,反而在闲逸中靠近了诗的纯粹品质:美而无用。“霞光缓缓地流淌着,像舒缓的大提琴”,这个比喻本身已经够奇特,也够美了,更美的是诗人瞬间的心境充满了一种深邃、悠远的生命意识,“那时候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没有高叫,没有欢呼/默默地享受那美妙而又让灵魂飘出体骸的触动”。这一妙悟,不正彰显了梁宗岱所言的“永久的玄学”吗?
总而言之,吴锦雄在三个层面上展开了纯诗的书写:形式的(体现为构思)、价值的、美的。三个层面的交叉融合,使他的诗学面貌丰富立体,可感可触。在新诗探索更加多元化,也更加众声喧哗的今天,诸多的诗学实践看似缤纷,实则是乱花迷人眼,远离了诗的初衷和出发点。而在吴锦雄笔下,诗歌依然保持着纯粹的品质,保持着美、善良与尊严,这是诗之幸,也是当代精神文明建设之幸。对于有写作理想的诗人而言,诗的坚持、守护和探索是合一的,需要大定力,也需要慧心、思考和沉淀。这些东西吴锦雄都有,他必将收获更丰厚的诗的礼物。
注: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20世纪90年代詩歌的语言策略与表意方式研究”(19YJA751009)阶段性成果。
[附] 吴锦雄的诗两首
云的脚步太匆忙
云是天空的浪子,来来往往
大江东去,而游客如云涛汹涌漫卷
那么多人在到处流浪
放弃城里崭新豪华的房子
到处找旧城里的房子歇脚
生活太多意义的存在,陷入时间的计较、数字的计算
能不能就在他乡陌生的小镇歇歇
住几天,晒晒太阳,发发呆
不看云,太匆忙是云的脚步
不写诗,这么美好的时光写诗作甚
诗句里的词语太沉重
让我慵懒地蜷在小院的一角
让阳光叮当响着掉在我的头上、肩上、身旁
傍晚洋山深水港公路上的霞光
忘不了那一刻的霞光,温度正好
在车厢里,我却犹如一头搁浅在浪头的巨鲸
完全沐浴在那橙黄夹着琥珀般的金色的霞光中
霞光缓缓地流淌着,像舒缓的大提琴
大自然在那个傍晚馈赠我一个盛大的饕餮
那时候我什么想法都没有,没有高叫,没有欢呼
默默地享受那美妙而又让灵魂飘出体骸的触动
回来时问同行的人,大家都说没有感知到
我特意自驾,几次往返,也再没有发现,多次寻觅
那个美丽而玄妙的霞光
不再出现
——选自吴锦雄《蓝火》(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6月出版)
杨碧薇,云南昭通人。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出版作品:诗集《坐在对面的爱情》《下南洋》,散文集《华服》,学术批评集《碧漪或南红:诗与艺术的互阐》。现任教于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