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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围——浅论新时代汉语诗歌的挑战与机遇

2022-04-08伯竑桥

星星·诗歌理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汉语文学诗歌

“新”是一個定语,是对时代现象的概括,以及背后本质的改变。2017年,中国共产党十九大提出:“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要在继续推动发展的基础上,着力解决好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问题,大力提升发展质量和效益,更好满足人民在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等方面日益增长的需要。”这一论断高度概括了中国当今社会各行业各部门的现实情况与未来方向。从社会分工的角度看,文学是社会精神财富生产的重要一环;从中华文化这一传统来看,文学向来是每一时代之精神的沉淀场,为当世的诸种现实与思潮、声音与行动、赞颂与批判、改革和建设,留存下超越时间维度的独特视角,让一时代之精神与境遇,积淀为一个民族、一方文明的精神基因。

2021年10月16日以中国作协党组署名的文章《新时代文学要牢记“国之大者”》(以下简称“新时代文学”)刊于《求是》。在文章中,具体地阐述了新时代文学面临的现状、机遇、挑战和使命,回应了十九大对当下社会主要矛盾的论断,充分体现了作为社会主义国家上层建筑之一的文学的重要作用。

诗歌是文学的重要门类,是最古老的文学形式之一;事物的性质由事物的内部矛盾决定,而同时被外部矛盾影响,在一定条件下,内外部矛盾将互相转化。那么当下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汉语现代诗,汉语现代诗未来将有何种发展轨迹;除了由诗歌的艺术规律决定外,也将直面其丰富的外部环境:即时代大潮,价值取向,文学生产机制,读者群的浮动,写作者群体特征等等。由此,有必要结合“新时代文学”一文,从诗歌文本之外的层面检索“矛盾”和“机遇”,并努力促成二者之间的转化;同时,诗歌从业者也有义务思考,新时代对诗歌意味着什么?

“不平衡不充分”,这一判断对汉语现代诗的现状来说亦有启发。移动网络时代的背景下,诗歌生产去中心化程度加深,书写的权力进一步变得民主,写诗更加便捷。大量抒写真实经验、语言修辞力亦出色的佳作频频诞生,但却在近乎零成本的网络传播环境里淹没于爆炸的信息,加深了诗歌在社会生活中的边缘化。公众领域的负面诗歌新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成名写作者面临过度曝光,广大基层写作者则无法在纸媒发表;对英、美、法、徳、俄的诗学资源多有借重,对包括新诗与旧体诗的汉诗传统尚未充分创造性转化,这也间接导致现代诗在公众舆论中普遍遭到误解。对诗歌作品多沿用传统的评价体系,未能充分探索新的手段;在社会主义文化渐渐繁荣的当下,被世界各类优秀文化的洗礼后的读者普遍调高了自身阅读期待,而能够匹配这类期待的汉语诗歌并未顺利传播到普通读者视野中。

尽管可能偏颇,却仍有理由做出推测:汉语现代诗当下的主要矛盾,是读者日益增长的阅读期待和不稳定的文本质量、不突出的传播效果之间的矛盾。作为重要的文学门类,诗歌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取得了蔚为大观的成果,却仍处在不充分、不平衡的旧范式里。特别是在消费主义、虚拟人格、疫情、国际形势突变等百年未遇之大变革时代,这些新元素共同构成汉语现代诗新矛盾的同时,也带来系列新机遇,笔者尝试提出将矛盾向机遇转化的一些个人观点。

中国文学自《诗经》以降,便有深厚的现实主义传统,孔子言诗可以“兴、观、群、怨”,某种程度上这四种功用都是现实导向的。“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行道迟迟,载渴载饥”《小雅·采薇》借戍卒之口,以最底层民众的视角,将现实生活的困苦沉重同审美心灵的哀婉吁叹融合在了一起,乃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永恒瞬间。马克思认为,人民是历史的推动者。人,是现实中具有包孕性的存在,一时代的个体是怎样,大可以作为时代整体风气的缩影来看。《古诗十九首》云“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是写人,杜甫“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是写人,白居易“心忧炭贱愿天寒”是写人,张俞“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亦是写人,张养浩“兴,百姓苦”还是写人。由此纵观自《诗经》到杜甫的汉语诗歌主流,及至白话文运动、1980年代的朦胧诗潮,“人”的真实需求都是诗歌书写重要的内在动因,如何在一个工业化、信息化、甚至赛博化(Cyberlization,此处指脱实向虚的生活方式)的社会里把握好“人”的命题,让最古老的体裁表达现实生活中的人类的生存状态,不得不说这是很大的挑战;另一方面,若能成功探索出合适的言说方式,重视中国诗歌的现实品质与人民性,则不论对我们所处的社会,还是汉语诗歌艺术本身,都是具有开创性的。

人民不是抽象的符号,不是口号,人民是人生舞台上每一个“被决定”的具体的人;“现实”也并不仅指外部时空中构成的事件,也包括个人朴素的情感和逻辑,只要它是真实而非虚拟的。因此我们可以说,人民性从根本上反对粉饰,不做“装饰地面的野草”,它是对小布尔乔亚的空泛和极左时代泛政治化的反拨。

在中华民族复兴的历史性进程中,具体到改革开放四十余年的时间里,中国经历了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社会发展,也呼唤与之相称的诗篇。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原有的诗歌生产体系集体失语了,鲜能贡献出有引发全民关注的社会影响力作品,少数如郑小琼、余秀华、陈年喜、许立志,这些“打工诗人”“草根诗人”的谱系中,还延续了汉语诗歌紧扣现实的传统,“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他们游走在拔地而起的都市丛林,他们在第一现场感受极速工业化带来的转型疼痛,审视霓虹街巷间随市场经济活动伴生的乱象和丑恶,在文字里发掘中国人骨子里平凡、复杂甚至卑微的善;他们的诗作引发了全社会的阅读浪潮,从这种现象来辨析“人民性”为何必须求真,为何必须“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其根本原因在于,唯有真实生活,才是诗的活水。

如前所述,工人诗歌的崛起,暗合了这一方向。在疫情后国际国内形势变得复杂的当下,许多人的身份认同正在变得明晰,“人民”几乎重新成为一个流行词,大众读者渴望读到真实而不作伪、坦荡而不作态的诗。“新时代文学”一文指出,“人民是文学接受和评判的主体。人民不仅是文学创作的源头活水,而且是文学创作的价值旨归。再深刻的思想价值、再精妙的艺术创造,离开人民的鉴赏接受,最终都无处落脚。”深刻的思想,精妙的艺术,这些都是文艺作品中再好不过的事情,然而一切的前提都是“被阅读”——即使东欧诗人们于冷战时期写出的“抽屉文学”,也是面向未来读者的。在当下社会,写作不再是一锤定音,而更像开源行为,它肇始于作者而完成于读者,新时代的汉语诗歌需警惕惯性的“自娱自乐”,故而要把小圈子内部的吹吹捧捧,端到特定的、有良好鉴赏力的公共空间中去评判,以此保持自身的活力。除此之外,在新媒体的语境下,诗歌写作、流通的成本愈来愈低,在增长诗歌爱好者基础的同时,这也加深了诗歌评价与奖掖体系的混乱。汉语诗歌可以结合现代诗歌学术研究的成果和百年来新诗的探索实绩,重新修订原有的评价体系,在去中心化的传播-评价模式里扭转当下审美层面风行的“相对主义”状态——指“只要我喜欢的诗就是好诗”“他是著名诗人所以写的是好诗”——改变艺术上无效的评价。作为主体的人民与作为客体的诗歌文本,它们最为理想的互动方式大概是:人民(包括诗人和读者)以其日益提高的文化素养和深厚的生命经验成为诗歌的牢固根基,诗人与读者形成价值观和艺术技巧上的一定程度的共识,让诗歌不言自明地带有真实的人民性。

人民喜欢什么?這就不得不说到时代的具体表现方式,尤其是抒情方式。随着社会主义文化体制改革的不断推进,在一些文化门类,已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繁荣。例如,自2012年以来,中国电影票房不断走高;从2015年左右始,国产电影总体口碑也稳步提升,诞生了一系列商业与艺术性均较为成功的电影。电影作为人类较新的现代综合艺术形式,也出现过具有诗歌元素的电影,或是转借诗歌手法进行摄影和叙事的电影,最典型的莫过于前苏联电影艺术家塔可夫斯基留下的《乡愁》、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雾中风景》等不朽之作。这些导演本身有优秀的文学素养,他们的艺术方法论大抵是将影像作为得心应手的表现方式,而文学(诗歌)则是表达的母本。这一路径,在2015—2020年间的中国电影也有体现。毕赣的《路边野餐》直接以诗入镜,凭借出色的诗歌文本和师承塔可夫斯基的影像风格引起热议;杨超的《长江图》,把大时代普通人的寻常悲欢以极克制的语调谱成诗歌电影;纪录片《山羊胡子》由同济大学在校学生贾雨翔拍摄,通过对长期寂寂无名然而才华惊人的山村诗人的叙写,赢得了大范围的尊重。在新一代的诗歌写作者中,不乏有电影专业背景者,他们的诗歌文本即有鲜明的影像风格,这本身就是一种艺术的融合。以上诸种对诗歌进行影像化表达的尝试,都为汉语现代诗下一步的“破圈”提供了思路。

诗歌作为最古老的文艺形式之一,是天然的艺术母本,有广阔的可能性。流行词“网抑云”是我们切入这一话题的好角度,它来自对著名音乐软件“网易云音乐”的戏谑,意指该音乐软件评论区常有大段带着文青式忧郁的评论文字而广受其他听众欢迎。这种由音乐听众们无意中积淀成的“音乐+文字”的审美空间,固然在大众模仿和解构中渐渐失却了最初的真诚,但真实地说明了公共社会中音乐和文字之美有相互包容性。更直观的例子是一系列汉语现代诗的音乐改编:在各大音乐软件的“音乐与诗歌”歌单里,我们可以听到周云蓬-海子的《九月》,程璧-北岛的《一束》、钟立风-张枣《镜中》、守麦乐队-蓝蓝《如今我黑黑的眼睛》、张玮玮-尹丽川的《花瓶》、Hello Nico-夏宇《我们苦难的马戏班》、刘东明-小引《西北偏北》、万晓利-顾城《墓床》等一众现代汉语诗歌的精品,这在某些程度上恢复了“诗可以歌”的传统,将文字的音乐性以更直观、更流行的方式传达给公众;尤值一提的是,莫西子诗和程璧演唱的李元胜诗作《我想和你虚度时光》在2015年广为传唱,成为当时民谣音乐运动的诸多现象之一,进而带动了大批年轻人将目光投向现代诗,是诗歌+音乐的成功先例。

理论家马修·麦克卢汉有个观点,“媒介是人的延伸”,也即是说,媒介可以成为主体的极大助力,它型塑的交互方式,会反过来作用于主体。移动媒体/自媒体/新媒体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诸多“现实”之一,不论你是否适应或喜欢,它都已是任何内容的重要“语境”。的确,自2011年全民软件“微信”(Wechat)诞生以来,汉语诗歌无可否认地从博客时代“被卷入”到公众号与朋友圈时代。经历起初的惶惑和抗拒后,一些有价值的尝试诞生了。“为你读诗”“读首诗再睡觉”将诗歌朗诵、配乐、明星/名人、赏析相结合,以艺术性和通俗性的良好平衡感而成为诗歌新媒体的佼佼者,前者更是篇篇推送文章都保持数十万的阅读量,将一些优秀诗歌传播到了非诗歌专业圈子,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出圈”;2020年的疫情加快了传统诗歌纸媒的转型,《诗刊》率先尝试与中央电视台合作举办新春读诗会,宣告“抗疫”这一重要公共议题中汉语诗歌的“在场”;与此同时,《诗刊》积极发动青年诗人“快手读诗”的活动,其思路是青年诗人们以个体身份在短视频平台上传自己的朗读,接着汇总于“诗刊读诗”等大Tag(标签)下形成集群传播的效应,客观上增加了诗歌的曝光度。鉴于短视频平台的用户基数极大、用户素质下沉也较为显著,对于与公众隔阂向来较深的现代诗来说,这是一次大胆、勇敢、乃至于显得激进的尝试,其后效有待长期观察,但不论结果究竟如何,都一定会丰富汉语诗歌极为匮乏的现代传播经验。

诗歌与电影,诗歌与音乐,诗歌与自媒体,诗歌与短视频。作为母本的诗歌,与新时代最通行的表达方式结合,是一条充满机遇的路。值得思考的是,当“穷则思变”时,“路径”会激烈地暴露为“出路”“探索”将迫不及待地拔高自己为“拯救”,那么此时,站在路口的汉语诗歌从业者就更应兼具勇气和初心。如何在“诗歌+”的“破圈行动”中不降低诗的艺术水准、评价标准,又怎样才能不抱着既定的“文人思维”而被互联网世界抛弃,其中的平衡点需要无数从业者的探索和总结,这也是“新时代文学”文中所鼓励的。

前文所论的“诗歌破圈”是文化自信的一个隐喻。将当下略显弱势的诗歌创作中,要以积极主动的姿态与信息时代的其他艺术门类结合,闯出一条路来;不主动放弃自己的声音,在“新生”的过程中,看到自身的弱点和优点,以更为坚定和理性的态度,明晰对自身的认知。

现代汉语诗歌诞生自新文化运动与五四,其精神传统是开放的、承前启后的;语言上它融汇古汉语和欧化外来语,表达方式则“以散文的语言写诗的内容”(废名)。因此,中国文学的文化自信,具体到汉语诗歌的文化自信,则应该是开放的而非封闭的,积极的而非消极的。目前,在诗歌图书市场上,引进的外国现代诗集常常销出数倍于汉语诗歌的数量,这背后的逻辑主要有二,一是外国诗歌是更为异质性的审美存在;二是外国诗人自身作为符号的“象征价值”(布尔迪厄),暂时高于当代汉语诗人。面对这种“外来和尚好念经”的现象,本土从业者最好是“取其精华”,为我所用,把外国尤其是西方诗歌的“文本”和“出版业”的数百年成就加以分析和消化,融合在当代中国的全新现实里。文化自信乃是基于对新时代社会主义文艺制度之包容性和开放性的了解,对中国文化整体处于复兴中的大势判断,进而开放地汲取外来文化成果,“拿全人类走过的路,算作我走过的路”(许倬云),这亦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取得巨大成功的经验总结。

“新时代文学”一文里提到,“增强中国文学在全球语境中的对话沟通能力”。具体到诗歌创作,则需要提升诗歌写作者的国际视野、语言能力,打破“圈内自嗨”的惯性,把长期以来遍布诗坛引发互相攻讦的流派、圈子、人际之争,优化为理念的、文本本身的良性论争;把公信力受到质疑的诗歌评价体系,优化为更透明的、更艺术本位导向的、与图书出版市场接轨的模式;学院的、民间的、江湖的、庙堂的、南方的、北方的、都市的、乡村的、青年的、中年的,把这松散的种种无意义的分歧,都秉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去关注“中国的、当下的、真实的。”

“人们的感受方式和话语方式正不断被重塑”,如同“新时代文学”所陈述的那样:“在现当代文学史上,中国文学从来都不曾回避时代的巨大变化,总能够辨识变化、顺应变化”。在新时代,面临着市场经济、文化产业、后疫情、移动互联网等种种全新的语境,笔者认为汉语诗歌可以通过书写最“当下”的题材来恢复自身回应现实世界的能力,可以提升文本质量以恢复读者的阅读期待,可以通过吸纳新型传播手段来拓宽新诗的受众群体;可以完善稿件转载机制,给予一首好诗的传播效果;可以完善并规范诗歌奖掖体系,制定抄袭、洗稿等黑名单,维护一个良性的诗歌创作生态,从而吸引更多年轻写作者加入这一事业;可以通过与音乐、电影、戏剧等其他艺术门类的融合来探索崭新的艺术呈现手法,回应人们感受方式、话语方式的剧烈变革;可以用诗歌的方式见证历史,书写新时代背景下“国”的风华,“民”的悲喜;可以在立足于民族核心价值观、忠实于中国当下现实的基础上,更开放地汲取全世界一切有益的文化资源尤其是诗学资源,以反哺正在塑形中的、仍有无限可能性的汉语诗歌。

面对巨变的时代,汉语诗歌呼唤诗者达成“自我革新”的共识,呼唤可持续的变革力量,呼唤一批有求变之心的诗人,走出日渐封闭的“舒适区”,回到作为主体的人民和作为最终意义场的现实中——国之大者,为国为民。让葆有“像清晨推开窗子”般(陈超)的生命力的艺术,有机会直面崭新的挑战与机遇,迎来又一次黄金期。这种繁荣或将以新的方式呈现,超出我们由历史经验所塑造的想象力。

伯竑桥,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英国伦敦大学学院。青年诗人,兼诗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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