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诗意
2022-04-08燎原
作为首届鲁迅文学奖的得主,张新泉的写作是一种平凡的写作,结实的写作,这种结实在于他在人生经验洞察力上绝对地锐利,收聚在骨髓中,不示血刃,不露锋光,由此而呈现为真言,即是那种大化流行境界上的平常语。这因而又使他写作中某些重要的、乃至可以称之为“建树”的东西,陷入理论认知的遮蔽中——中国批评界在宏观批评出奇发达的同时,那种建立在细读基础上的微观批评能力则又出奇的贫乏。因此,我想对张新泉写作中的另外一种现象——题材选取上由远到近这一转型的意义给予特别的强调。
新时期以来,中国诗界的主流写作一直是一种“远处”的写作,即使体现当下时代主旋律的写作,也总是展开在一个迢递的历史空间中,以此强化所谓的历史纵深感,而20世纪80年代流行于诗坛的两句名言,则将“远处”的写作进一步地明晰化,并赋之以理论色彩,这就是兰波那句“生活在别处”,以及克利那一经由海子身体力行而广为流行的“在最远的远方,我最虔诚”。对于诗歌,这其中含纳的某种程度上的真理性质,我想是不用阐释的。遥远的时间和空间中过滤出来的非凡物事,其陌生性状中包含的思维的刺激与遐想元素,无疑与诗歌的特质有着天然的契合。也正是由于此,它才潜移默化成为诗人们的思维模式。而恰恰是在这样一种顽固而强大的群体定向思维中,最远处、最普遍、最普通的生活因此而成为最无诗意的诗歌盲区——一枚为厚厚的绒毛所裹覆的坚果。
当然,并不是无人来剥啄这枚坚果,恰恰相反,在“写生活”这从新中国成立以来就开始的一贯倡导中,在“写当下”的新潮理论的再次强调中,我们从上世纪50年代以来就看到了无数的“生活的歌手”们,或者只身选点,或者结团组队,千里迢迢地去“寻找生活”——但却恰恰是一再地为“生活在别处”做着注解和旁证。而在当下,所有近处的生活都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是诗歌酒吧和咖啡馆的生活,是打工一族在异乡奔波的生活,是诗歌的漂泊者人在路上、玻璃大厦耸立在开发区热土上的生活……它们的确从不同的角度组合着这个时代的斑斓景观,然而,当这枚坚果被剥啄到绒毛之下核心的硬壳——结构了中国当代社会主体的那一广大的底层市井群体时,诗歌凿井者的钢钎却报告说,它已深凿到了石硼,此井无水。而水其实就在这一层之隔的石硼之下!这个“石硼”之所以凿不开,并被断定其下无水,正是因为太普通、太庸常的生活对于诗歌之钎显得过于坚硬——庸常的地方没有诗意,更不激发诗情。
我正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张新泉“近处”的诗歌写作,看待他最新出版的《张新泉诗选》的。他的意义并不仅仅因为其笔触深入到了这一核心,而且,他在自觉的主体意识支配下,以自己的持续专注,在这别人所不能进入的地方,拓展出了一个五光十色,使我们感到热气呵面,生趣无限的诗歌空间,并且在这样一个空间形成了自己诗歌方式上完整的格局,完整的艺术形态。由此,如果我们顺着他的笔触游走,不但能通过那曲里拐弯的长长街巷和蜂窝似的楼房,几乎看到中国当代都市中小民百姓们全部的生态场景,而且还能以外地看到我们自己。看到我们和自己的家人在城市生活中的奔波,或在夜晚的居室内正对着电视荧幕上的某个明星,做着轰她下台的鬼脸。
我想,这无疑是张新泉对中国当代诗歌写作的一种“奉献”,他实际上是为当代诗歌开辟了一个新的题材领域,从而扩展了當代诗歌的表现空间和景深。尤其重要的是,在当下这个以自弹自唱为主而显得萧条冷清、人气不足的诗坛,这一最广大、最富生机的市井群体生态的介入,必将为之注入喧沸的现实活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张新泉的这种诗歌,甚至实现了只有小说这一体裁才能做到的表现当代生活的丰富性。对于这一诗歌空间,我想不用等到若干年后,即使在现今,只要有人在五花八门的当代诗坛提到都市民间市井生态的写作这一话题,我们便会条件反射地意识到,那是在说张新泉的诗歌。一个诗人的写作有了如此的标识,则意味着他已经成为一个时代被时光成批淘汰后那为数不多的站立者之一。
燎原,原名唐燎原,当代诗歌批评家。威海职业学院教授。著有《海子评传》《昌耀评传》等专著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