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宿命 内蕴的光辉

一个孤旅无依的诗人，不甘愿承受漂泊的宿命，唯有留在岁月深处的伤痛，才能定住自己的魂。虹影的这组《这年在伦敦》像一串珍珠，忧伤的、不忍回望的那些亲情、爱情是其内蕴的光辉。

不少学者选择用女性主义等各种理论来解读虹影，而虹影之诗、虹影之文统统是拒绝理论的。其创作过程的非理性和对待读者评价的非理性都反映出这是位我行我素、自言自语的真诗人。

真诗人更重要的特征是不装，是坦诚。精读虹影的诗歌《关于母亲的梦》其实是不断敲击其生命的密码。梦境使得“横着睡觉”（可能只是因为空间不够）等一些本来没有韵味、反而饱含苦味的幼年经历得到了升华的可能。这种点石成金的诗歌艺术的源泉是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及散文集《小小姑娘》里面，母亲应对一切尊严困境和窘迫日常时的生存智慧。那个有点幽默却不爱搭理自己的母亲、那个忍辱负重却不爱抱怨的母亲，她有一套自己的言说体系，可以让自己的内心世界得到暂时的和谐宁静。所以她“教我张嘴说话”的过程，就是“我”学会用倾诉与独白的方式来填补身体饥饿与精神空虚的过程。“我”之所以必修这门没有受过教育的母亲独创的“沟通与表达”课程，是因为“我”一直在寻找愿意听我讲述、真正理解“我”的人，而自己的尴尬身世和边缘处境以及不合规矩的创作路数，必然难以被归类，难以被定位，因为找不到参照系、画不出坐标轴。

“玫瑰”总是希望能绽放，即便无人疼、無人怜，就像自小就被视为“多余的”自己。终于战胜孤独，勇敢绽放的玫瑰象征着诗人的梦想、母亲的期许终于得到圆满。梦见“鲸飞”是被压抑的渺小个体渴望回归母体、得到护佑。“裹尸布”的意象是指，2020年的长江，灾难深重的母亲河，太多太多的生命需要您包容和护佑。母亲有灵，托梦暗示“明年的日出已出发”，希望之光将如“18岁时爱人的心跳”那么令人激动。诗人相信魂可归来，所以已等在母亲“返回的路上”。《关于母亲的梦》感念母恩，渴望母亲归来、护佑孤苦的女儿。疫情蔓延的2020年，不论身在何处的中华儿女，梦绕魂牵的都有那绵延不绝、永远包容和护佑自己的母亲河。

在《好儿女花》里，虹影曾提到童年时反复梦见养父持刀躲在床下，这种恐惧如何才能得以消除？只得靠《关于母亲的梦》里所言，“你教我张嘴说话，可用词语填满身体里的洞。”一次次自欺欺人地在内心说服自己，既害怕又想接近的养父不是要结束我、伤害我，而是要保护我。幼时那套想法本来只是迫不得已的自我安慰，长大后终于理解并坚信父亲真的是在护卫自己。

《最后的离别》从真实生活场景中择取运河、蓝船、屏风、红袍、硬币等具有象征意味的物象，用镜头语言重现了21年前的离别记忆。两情相悦的成人童话敌不过各种现实拘牵，终究不能圆满，生命里最刻骨铭心的爱情即将画上句号。无论如何寻找也配不到打开“你心的钥匙”，绝望之中，细雨和着热泪变得“比盐咸”，再难相聚的离别令人心如刀割。那一年养父去世，诗人还笼罩在死亡阴影中，伤痛不已。隔着深远的时空，遥念伦敦的运河、蓝船，自然也会想到重庆的的长江和父亲的拖轮，所以似乎听到了“死亡之歌”。但是“死亡之歌”象征的是爱情的死亡。其“歌词”就是这段爱情终将结束的注解：那就是“学校”“医院”一样的母亲。“学校”培育真善，“医院”治疗创伤。母亲教会了求真，所以遇见真爱我开心地笑了;教会了向善，所以不忍心放弃、不忍心伤害，只能伤心地哭了。早年丧母、渴望母爱的你遇见母亲一般的爱人所以勇敢地背叛和追求。正如她在《好儿女花》中感慨，母亲的教养使我们“心不像石头一样坚硬”，所以最终放弃，选择分开，但是“我们生离死别、天各一方，时间越久越感觉到这点。”

《这年在伦敦》这组诗，延续了此前诗集《鱼教会鱼歌唱》的晦涩诗风。要想读懂《碎冰》《风可以捉住》等诗歌更不容易，如果只看相邻的诗行往往不知所云，必须把虹影的全部作品作为参照。可贵的是，其每一首诗都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真正融入了自己切身的生命体验。虹影的绝大部分诗歌与自传、小说、散文往往是互文的，所以不断诱使读者去考据和查询。但是，如果我们因为探究其个人生活点滴而忽略了其语言艺术，忽视了其艺术形式上的匠心就可惜了。

在《碎冰》之中，以三尺冰冻为镜子照见爱情的设想尤为巧妙。“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我”“不是你，也不是我”这种问答把个人的孤独、爱情、欲望放大到“岸上的倒影，那么多/孤独的鱼停止在里面”，即众人的、人类的层面。当然，如果我们把顺序变为“不是你，也不是我”“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我”，则又构成了反诘或者强调，折射出诗人的任性和现实的遗憾。“我的名字虹/发出声音”与“除非你把我的名字虹/从我的身体里清除”首尾呼应，强调迷失的游魂穿透三尺之冰将爱与冰凝聚一体，既晶莹剔透，又寒冷彻骨，我就像被冻住的孤独的鱼无法动弹，进退不得，以我为名的爱情早已与身体相融，无法剥离和割舍。

（本文系四川大学川大学派培育项目阶段性成果、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20年立德树人本科教学改革项目“创意写作理论与实践”课题阶段性成果。）

周毅，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华文文学评论》执行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