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班固辞赋创作的摹拟问题
2022-04-07白少雄
白少雄
(山东大学文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刘大杰先生将汉赋创作划分为四个时期,即形成期(高祖至武帝初年)、全盛期(武、宣、元、成时代)、摹拟期(西汉末年至东汉中叶)、转变期(东汉中叶以后),这种说法本质上仍是承袭盛衰两分的观念,为此后研究辞赋的学者所广泛接受。由于东汉之际模拟之风大盛,不少人认为,模拟之作不能与西汉的辞赋创作媲美,这就使得此时期的班固辞赋成就同样也不能被客观看待,认为班氏的辞赋创作多是模拟之作,不能与西汉的辞赋创作相媲美。这种观点看似有理,实则不然,其中还有不少问题值得我们研究探讨。其一,班固模仿的出发点是什么,是否仅为单纯模仿、毫无新意?其二,班固模仿的对象是什么,为何选取这些作家或者作品作为模仿参照?其三,班固的模仿创作如何展开,是否实现了自己的最初设想?笔者认为,这些问题和班固的摹拟创作有着密切的联系。关于班固的辞赋成就,前人已进行了充分的讨论;对于班固辞赋的摹拟问题,学界尚未进行深入的展开,不少方面还有待进一步梳理。因此,笔者不揣浅陋,姑试论之。
一、班固辞赋摹拟的本意
班固作为东汉著名辞赋家,后人对其文学成就评价很高。王充称:“今尚书郎班固,兰台令杨终、傅毅之徒,虽无篇章,赋颂记奏,文辞斐炳,赋象屈原、贾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观好,其美一也。当今未显,使在百世之后,则子政、子云之党也。”1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363~1364页。刘勰认为“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2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35页。,乃“辞赋之英杰也”3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35页。。王充和刘勰高度赞扬了班固的文学成就,但处于汉赋摹拟期的班固辞赋,其作品却因所处时代遭受非议。批评者认为,班氏所作摹拟前人,缺乏新意,“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杨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骃《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间》,则屋下架屋,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1洪迈撰,孔凡礼点校:《容斋随笔》,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70页。。这种观点完全否定了班固的辞赋成就,也忽视了辞赋作家与创作环境之间相互影响的关系。
处于特殊的创作时代,班固的辞赋创作确实存在着模仿前人的情况,但绝非简单地承袭前人的辞句和结构,在摹拟的过程中,其创作往往包含着自己的实际感受和深入思考。《礼记·曲礼上》载:“毋剿说,毋雷同。”2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3页。文章的创作追求与众不同,“此古人立言之本”3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99页。。关于汉代辞赋的摹拟创作,扬雄就是典型的代表。“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4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十一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15页。。扬雄就曾以司马相如作为自己的摹拟标准并进行创作实践。
同时,在自己的著述中,扬雄也提出了自己关于摹拟的观点和看法。《法言·吾子》载:“或曰:‘有人焉,自云姓孔,而字仲尼。入其门,升其堂,伏其几,袭其裳,则可谓仲尼乎?’曰:‘其文是也,其质非也。’”5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71页。在《太玄》中,扬雄对因循与改变的关系有更进一步的讨论。“夫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因而循之,与道神之。革而化之,与时宜之。故因而能革,天道乃得。革而能因,天道乃驯。夫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故知因而不知革,物失其责。知革而不知因,物失其均。革之匪时,物失其基。因之匪理,物丧其纪。因革乎因革,国家之矩笵也。矩笵之动,成败之效也”6扬雄撰,司马光集注,刘韶军点校:《太玄集注》,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21~222页。。对于扬雄的摹拟创作主张,班固不仅没有批评,而且在《汉书·叙传》中大为夸赞:“渊哉若人!实好斯文。初拟相如,献赋黄门,辍而覃思,草《法》篹《玄》,斟酌《六经》,放《易》象《论》,潜于篇籍,以章厥身。”7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十二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265页。班氏十分认可扬雄对包括司马相如在内的前人作品的摹拟创作,充分肯定了其所取得的文学成就。
班固受到扬雄的影响很深,“其论大抵本诸扬雄”8朱东润撰,陈尚君整理:《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校补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页。。在《汉书·扬雄传》编纂的过程中,班固大量收录扬雄辞赋作为编纂材料,以作品来建构传记,体现了对其摹拟创作的认可。《汉书·扬雄传》赞曰:“(扬雄)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光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于时人皆之;唯刘歆及范逡敬焉,而桓谭以为绝伦。”9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十一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83页。班固非常赞同扬雄摹拟前人的做法,并对其怀才不遇、不被理解表示惋惜。
在班固看来,扬雄之所以取得如此成就,不仅在于摹拟前人作品的形式,更多的是扬雄“用心于内,不求于外”的写作状态,于创作中包含着自己独特的观察和思考,从而“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这正是班氏的摹拟创作所要达到的效果。在摹拟的过程中,他并非单纯地模仿其语言和形式,更注重内在的真实感受,“《两都》仿《上林》,《宾戏》拟《客难》,《典引》居《封禅》《美新》之间,大体取象前型,制以心极”1张溥辑:《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53页。。主张创作者将自己的真实感受融入其中,寓创新于摹拟之中,学习写作技巧之时,渗透着自身的真实感受和独特思考。班固关注社会现实,强调文章书写客观生活,有补于时,言之有物。
东汉光武中兴之后,结束了当时的社会动荡,班固奉命编纂《汉书》。与此同时,汉章帝推行修复古礼,承接明帝未完成的事业,但当时的情况却并不乐观。《汉书·礼乐志》载:“显宗即位,躬行其礼,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养三老五更于辟雍,威仪既盛美矣。然德化未流洽者,礼乐未具,群下无所诵说,而庠序尚未设之故也。”2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四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035页。“今叔孙通所撰礼仪,与律令同录,臧于理官,法家又复不传。汉典寝而不著,民臣莫有言者。又通没之后,河间献王采礼乐古事,稍稍增辑,至五百馀篇。今学者不能昭见,但推士礼以及天子,说义又颇谬异,故君臣长幼交接之道濅以不章。”3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四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035页。面对西汉末年礼乐制度破坏的问题,明帝虽然有所觉察,但未能彻底解决,这就促使章帝继续推行其相关措施。
班固目睹并认同汉庭想修复古礼的举动,认为修复古礼很重要,便将自己的思考凝聚到辞赋创作之中,试图以此向汉庭进言。他将汉赋与礼乐进行联系,认为“赋者,古诗之流也”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页。“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不可阙也”5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页。。主张辞赋应有实用功能。可以说,班固对前人作品的摹拟,并非仅仅是一种创作手法的模仿,而更多的是对实际内容的探讨,试图为汉赋创作寻求一条新的路径。在班固眼中,摹拟前人只是创作的手段,这是形式方面的表现,更重要的是在摹拟中展现出新意,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和独特思考,从而达到创新的效果,这才是摹拟创作的最终目标。
二、对摹拟对象的继承与超越
面对前人的摹拟创作,班固主要学习的作家便是扬雄,这是由其在文坛的地位所决定的。“东汉一代,文学论者,首推桓谭、班固,其后则有王充。谭、固皆盛称子云,充之论出于君山,故谓东汉文论,全出于扬雄可也”6朱东润撰,陈尚君整理:《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校补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页。。扬雄对整个东汉的文学创作影响很大,在壮年之时,往往作赋以讽,“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风”7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十一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22页。“雄以为临川羡鱼不如归而结网,还上《河东赋》以劝”8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十一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35页。“故聊因《校猎赋》以风”9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十一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41页。。扬雄试图以辞赋向君王进言,发挥辞赋的讽谏作用,可惜未能将这一做法贯穿始终,晚年看到辞赋的汪洋铺排、辞藻华丽而忽视内在的弊端,苦于找不到解决辞赋创作和实际效果之间矛盾的途径,便辍笔不作,只能选择放弃辞赋创作来逃避内心的纠结。班固赞同扬雄的观点,主张辞赋创作应具有“讽谏”作用。他把“讽谏”视为辞赋的重要功能,认为孙卿、屈原“作赋以风,咸有古诗之义”10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六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56页。,而宋玉以后的赋家,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等人则“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1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六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56页。。一旦偏离了“风谕”这一辞赋特点,便不再具有和古诗同等的地位和价值。
关于“劝谏”的方式有很多,“孔子曰:忠臣之谏君,有五义焉。一曰谲谏,二曰戆谏,三曰降谏,四曰直谏,五曰风谏。唯度主而行之,吾从其风谏乎”2陈士珂辑:《孔子家语疏证》,上海书店1987年版,第89页。。虽然劝谏种类多样,但“讽谏”仍是向君王进言的首选。“讽谏”的目的在于使得被劝谏的人有所省悟,改善自己的行为。《初学记》引《白虎通》载:“讽也者,谓君父有阙而难言之,或托兴诗赋以见乎词,或假托他事以陈其意,冀有所悟而迁于善。谏也者,谓事有不当,指而言之,上至君父,下及朋友,论之不疑,必有所益。故孔子称,君有争臣,父有争子,士有争友,此之谓也。”3徐坚等著:《初学记》,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37页。“讽谏”是一种劝谏的艺术手法,预见到即将出现灾祸之前,通过含蓄的方式表达出来。班固继承扬雄作赋以讽的做法,辨析“讽谏”的含义,以此作为辞赋创作的标准加以继承和创新。
班固继承扬雄的辞赋主张的同时,作为汉代辞赋之宗的司马相如也是其模仿学习的对象。他对司马相如评价极高:“托风终始,多识博物,有可观采,蔚为辞宗,赋颂之首。”4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十二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4255页。高度赞扬了相如的辞赋成就,肯定其文章辞采华丽、讽谏博物的特征。扬雄以为“辞莫丽于相如”,早年四赋的创作均为摹拟司马相如,在崇尚丽辞方面,与其看法一致。但是一味注重辞藻华丽,则会掩盖辞赋本身的讽谏功能;反之,单纯的强调“讽谏”,又会“理胜其辞”。扬雄曾对这个矛盾进行解释:“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5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60页。他试图找到“事辞相称”的理想方法,但在创作实践中并未完成。因此,在模仿学习的过程中,班固也对扬雄和司马相如提出了批判,“伏惟相如《封禅》,靡而不典;扬雄《美新》,典而亡实”6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58页。。崇尚事实是汉赋的一大特征,正所谓“楚辞尚神理,汉赋尚事实”7刘熙载撰,袁津琥校注:《艺概注稿》,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36页。。班固强调辞赋创作应为靡、典、实的三者统一,不能偏废一方。靡是指辞藻华丽,文辞优美;典则是指文章典雅,既要吸收古代典籍的典故,又要坚持传统儒家的雅正思想;而实则是指合乎事实义理,不能凭空捏造,任意夸饰。即靡丽的文辞形式和典雅的文体、客观真实的事实三者相结合,达到完美的统一,这便是班固辞赋创作的标准和理想,正如《东都赋》所说:“美哉乎斯诗!义正乎杨雄,事实乎相如。”8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0页。
班固继承吸收前人辞赋的创作主张,也对前人的创作手法进行模仿学习。陶秋英先生评价为“《两都赋》是扬马的调和。体最绵密,态最堂丽的《两都赋》,是用扬马的法度写成的。《西都赋》的铺排,恰恰等于《上林》《子虚》的铺排,《东都》的议论,恰恰等于《长杨》《羽猎》的议论。明明是在那儿摹拟,但却一点痕迹也寻不着,这尽足以表示班氏自家的所以成名之故”9陶秋英:《汉赋研究》,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6页。。虽说扬雄和司马相如均是班固摹拟学习的重要作家,但两人分别代表汉代辞赋创作的两种倾向,“相如的创作,是以天才的想象为主;而子云的创作,则是以学力的思索为主”10徐复观:《两汉思想史》,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432~433页。。司马相如曾经对盛览讲解作赋的过程:“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1刘歆等撰,王根林校点:《西京杂记》(外五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页。司马相如所说的“赋家之心”乃是“不可得而传”,正是辞赋创作对构思的要求。
扬雄曾言:“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邪?大谛能读千赋,则能为之。”2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74页。他对司马相如的倾佩之情溢于言表,相如的辞赋创作是其独特构思的产物,旁人难以模仿,但也没有扬雄说的那么悬乎。扬雄自认为没有司马相如般的丰富想象力,便更加注重后天学识的积累,且将经学融入创作之中。《法言·吾子》载:“好书而不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3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74页。“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4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63页。《法言·问神》载:“或问:‘圣人之经不可使易知与?’曰:‘不可。天俄而可度,则其覆物也浅矣;地俄而可测,则其载物也薄矣。大哉!天地之为万物郭,五经之为众说郛。’”5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57页。《法言·问神》曰:“书不经,非书也;言不经,非言也。言、书不经,多多赘矣。”6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64页。班固认为扬雄将以往的经学积累融入创作之中,致使作品中充斥着学究气,但缺乏什么?班固不一样,不似司马相如的作品那般灵动,但终究提供了一种可供学习摹仿的创作方法。
作为经学家的班固继承了这种方法,与自己的主张相融合,并去除扬雄辞赋所包含的学究气,形成了自身辞赋的雅懿风格。正如挚虞所评:“《应宾》之渊懿温雅。”7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906页。刘勰亦称:“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8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06页。刘知幾也认为:“孟坚辞惟温雅,理多惬当,其尤美者,有典诰之风,翩翩奕奕,良可咏也。”9刘知幾著,浦起龙通释,王煦华整理:《史通通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6页。后人一致地将“雅懿”作为班固辞赋的特征。
班固之所以能够形成“雅懿”的创作风格,与其在创作中吸取前代典籍,乃至化用前人辞句密不可分。化用前代经典是文辞典雅的基础,“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10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05页。“夫模范经诰,褒述功业,渊乎不测,洋哉有闲,博雅之裁也”11[日]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150页。。“雅”的特点是以儒家经典为摹拟对象,确定其为创作内容和形式准则;而所谓的“懿”则是“能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12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09页。。能够斟酌《诗》《书》,同时做到夸饰有度,便可称为“懿”。班固辞赋所展现的“雅懿”特色,为后来的张衡、马融、王延寿、蔡邕等人树立了典范,在东汉形成一种偏于典雅的风格。
班固援引典籍入赋的做法,为后人效仿。“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13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15页。。扬雄之后,取材前代典籍逐渐成为汉代辞赋的特点,“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14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15页。。此后,钻研学问、化用前人辞句成为辞赋创作的手段,班固的做法为后世的学者提供了一种创作范式。可以说,班固将讽谏作为创作的重要标准,学习扬雄钻研经典,吸取前代典籍的精华,融入自己的辞赋创作之中。在摹拟前人的基础上,实现自己辞赋写作的创新,对后代学者起到了示范作用。
三、班固辞赋摹拟的原因辨析
通过前面的讨论,可以清楚地看到,班固辞赋摹拟的本意是在摹拟中进行创新。摹拟前人仅是班固的创作手段,为辞赋创作找到一条新的路径才是其目标,这种情况的出现有着其自身的原因。
从摹拟对象来看,班固的主要摹拟对象是司马相如和扬雄,这是由二人的辞赋特征和成就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在汉代学者的眼中,司马相如和扬雄是汉代“弘丽之文”的代表,展现出汉代辞赋的时代风貌。王充曾评价二人:“以敏于赋颂,为弘丽之文为贤乎?则夫司马长卿、扬子云是也。”1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297页。司马相如和扬雄的辞赋写作布局铺排,结构宏大,辞藻华美,气势汪洋,于行文中彰显出西汉王朝的盛世气象,展现出昂扬的进取心。这种文章风貌与班固“润色鸿业”的创作主张相一致,促使着他不断地学习和摹拟。
刘熙载称:“屈子之赋,贾生得其质,相如得其文,虽途径各分,而无庸轩轻也。扬子云乃谓‘贾谊升堂,相如入室’,以己多依效相如故耳。”2刘熙载撰,袁津琥校注:《艺概注稿》,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31页。此言得之,扬雄壮年作赋之时,看到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故而“常拟之以为式”。虽然扬雄批判宋玉、枚乘等人的辞赋过于华美,缺乏讽谏精神,但是并不否定辞赋的“丽”。在扬雄看来,无论是“诗人之赋”,还是“辞人之赋”,都应具有“丽”的特征。他“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3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十一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75页。。扬雄所强调的“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正是汉赋的“弘丽”风尚,也是班固“润色鸿业”所需要的风貌,因此扬雄等人的辞赋作品自然成为班固摹拟学习的对象。
司马相如和扬雄作为西汉辞赋的代表,取得了极高的辞赋成就,展现了汉赋的时代特色。同样,班固要描绘西汉王朝的兴盛气象,而此时的东汉文坛还没有积累足够的经验供班固学习,在这种创作内驱力和前代辞赋典范的双重影响下,班固将他们视为摹拟学习的榜样,积极地吸取创作经验,学习创作手法。
从文章功能来看,为文有补于时是古人的创作传统,“盖寡言无多,而华文无寡。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4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395页。。汉代注重文章的实用效果,反对华而不实的无用之文。汉赋虽“劝百讽一”,但仍注重实用。汉代文人通过进献辞赋来表达自己的建议,从而达到讽谏的效果,“《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5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十册,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025页。。司马相如本意进献《大人赋》以讽谏,结果“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6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九册,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711页。。扬雄作《甘泉赋》意在讽喻成帝奢侈过度,虽“天子异焉”,却也没有归于节俭。对此矛盾现象,王充认为:“孝武皇帝好仙,司马长卿献《大人赋》,上乃仙仙有凌云之气。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妙称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觉,为之不止。长卿之赋,如言仙无实效;子云之颂,言奢有害,孝武岂有仙仙之气者,孝成岂有不觉之惑哉?”1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748~749页。《大人赋》《甘泉赋》一律迎合皇帝的喜好,缺乏讽谏意义,未能起到实际劝谏帝王的作用,致使两人讽谏的主观意图与客观效果形成巨大反差。面对汉赋的讽谕意图与实际效果之间的矛盾,扬雄无力解决,只得出了赋“不免于劝”的结论。
班固也看到了创作意图和实际效果之间的矛盾,但并没有放弃辞赋创作,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发挥辞赋的讽谏作用。他重塑辞赋的讽谏精神,认为辞赋不能仅仅是“劝”,还要“讽”,应该通过辞赋向君王进言,发挥作用不能只展现辞赋华丽的外表。因此,班固发掘辞赋的实用功能,对司马相如、扬雄进行批判地继承,提出了“义正乎扬雄,事实乎相如”的主张。虽然司马相如、扬雄的文章未达到讽谏效果,但二人的创作意图仍是实用为主。同时,两人的辞赋中包含着大量的事实内容,涉及大量的历史记载,虽有夸张想象的成分,仍不失为真实记录。对班固来说,这种实录记载便是摹拟之范。
从辞赋的阅读对象来看,当时的帝王是主要阅读者之一,君王的喜好往往影响辞赋创作的发展方向。汉代献赋之风极盛,“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2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页。“盖奏御者千有馀篇”3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页。,汉代文人辈出,汉代辞赋数量众多,内容十分丰富,在如此大的创作规模下,想要脱颖而出,获得认可和青睐,就需要一定的创作技巧。事实证明,如果汉代文人的辞赋作品类似前代辞赋大家,则更容易得到帝王的赏识和召见,扬雄便是典型的代表,蜀人杨庄为成帝诵读其文章,“成帝好之,以为似相如,雄遂以此得外见”4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64页。。由于扬雄的文章类似相如赋作,便能受到帝王的召见,这种现象无疑会推动摹拟前代辞赋的创作风气。
至东汉,肃宗喜好文章,推崇辞赋的创作。当时“帝雅好文章,自见(崔)骃颂后,常嗟叹之”5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第六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18页。,崔骃通过《四巡赋》的进献,使得章帝“常嗟叹之”,乃至向窦宪推荐,以为上宾。在这种环境下,班固自然会受到很好的礼遇。“及肃宗雅好文章,固愈得幸,数入读书禁中,或连日继夜。每行巡狩,辄献上赋颂,朝廷有大议,使难问公卿,辩论于前,赏赐恩宠甚渥”6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第五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73页。。班固面对帝王的恩遇,要有所回应,且展示自己的才干,其进献辞赋不仅为了利禄,还有为朝廷出谋划策之意。此时的汉章帝要求恢复古礼,正是承接明帝未完成的事业。班固目睹帝王修复古礼的举动,便将自己的思考凝聚到辞赋的创作之中,试图以此向肃宗提出自己的建议。
然而汉赋作为汉代新出现的文学体裁,经过西汉两百年的发展,已由“祖述楚辞”7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72页。转至东汉赋的“渐靡儒风”8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73页。,辞赋的创作风格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面对这种转变,此时的辞赋作家们并没有积累足够的创作经验,摹拟前人便是进行辞赋创作最便捷的途径。
总之,班固作为东汉的辞赋大家,对东汉辞赋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处于汉赋摹拟期的他,通过对前人辞赋创作的摹拟,融入自己对生活的实感,发挥辞赋的讽谏作用,形成了“雅懿”的创作风格,为辞赋创作找到了一条新的路径;扭转了西汉辞赋家类似俳优的位置,提升了辞赋的文学地位;同时,对后世的辞赋创作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