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电子游戏对盘古神话的重构——以《王者荣耀》为例

刘天一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0）

盘古是华夏文明的创世始祖之一，在口耳相传中早已成为中华民族人文精神的重要象征。随着媒介技术的不断升级，盘古神话在当代传承中获得了新载体，尤其在电子游戏中被频频挪用，展现出与古籍记录截然不同的面貌。

为将神话研究的目光扩展到当代电子媒介等新语境中，杨利慧提出了 “神话主义” （Mythologism）概念： “二十世纪后半叶以来，由于现代文化产业和电子媒介技术的广泛影响而产生的对神话的挪用和重新建构，神话被从其原本生存的社区日常生活的语境移入新的语境中，为不同的观众而展现，并被赋予了新的功能和意义”［1］。本文即是在神话主义视角下研究盘古神话在当代电子游戏中的重构，不同于《仙剑奇侠传》等其他游戏仅将盘古神话用作构建游戏世界观的工具，《王者荣耀》对该神话进行了全面性的呈现和颠覆性的改编，在当代电子游戏中最具代表性，故以此为案例进行分析。

一、古代典籍中的盘古神话

作为天地开辟、万物创生的起源神话，盘古神话理应早有记述，但自先秦至西汉，创世神盘古的身影都没有出现在古代典籍中。最早的盘古神话出现于三国时期徐整的《三五历记》中，而后在《五运历年记》《述异记》《开辟衍绎》等著作中才多有出现。

《三五历记》原书已失佚，欧阳询所编《艺文类聚》引为：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2］

《五运历年记》对后续情节进行了补充，明代《广博物志》卷九有引录： “盘古之君，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3］。清代《绎史》有引录： “元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4］

南朝梁任昉在《述异记》内对盘古神话的集中梳理与徐整的记录基本相似： “昔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秦汉间俗说：盘古氏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先儒说：盘古氏泣为江河，气为风，目瞳为电。古说：盘古氏喜为睛，怒为阴。吴楚间说：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今南海有盘古氏墓，亘三百里，俗云后人追葬盘古之魂也。桂林有盘古祠，今人祝祀，南海有盘古国，今人皆以盘古为姓。盘古氏，天地万物之祖也，而生物始于盘古。”［5］

由以上文本可知，盘古神话初载史册便拥有了完整的情节结构，笔者将其起承转合概括为 “盘古孕育” “破除混沌” “天地开辟” “垂死化身” 。

其后盘古神话在流传中渐有变化，以明清小说的改写最具代表性。明代周游所著《开辟衍绎通俗志传》有： “渐渐长成一人，身长三丈六尺，头角狰狞，神眉怒目，獠牙巨口，遍体皆毛；将身一伸，天即渐高，地便坠下，而天地更有相连者，左手执凿，右手持斧，或用斧劈，或以凿开，自是神力”［6］4-5，其附录《乩仙天地判说》亦有 “天地合闭……就像个大西瓜，合得团团圆圆的，包罗万物在内，计一万零八百年，凡一切诸物，皆溶化其中矣……合闭已久，欲开不得开，却得一个盘古氏，左手执凿，右手执斧，犹如剖瓜相似，辟为两半。”［6］1

对比可见，明清小说中 “开天辟地” 的情节有所变化：天地的分隔由孕育盘古后自然化成被改写为由盘古出世后劈凿而致。这一转变更凸显了盘古的独特神力，也凝聚了先民勇于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坚定意志。另外，明清小说对盘古形象的描写愈发具体直观，盘古摆脱了龙首蛇身的形象，外观更趋于人形。不仅如此，斧凿作为创世工具加入到神话叙述中，使盘古形象更为丰满、更具有辨识度，手执巨斧的肃穆巨人渐渐成为盘古固定的文学形象，并沿用至今。

二、《王者荣耀》游戏背景对盘古神话的重写

《王者荣耀》的游戏故事对盘古神话进行了创造性的重写：在环境层面，叙事时空由上古改换至未来，为改编神话创造可能；在情节层面，保留经典情节的同时也增添了新要素，即正邪交锋地加入；在人物层面，盘古被塑造为神格消退的叛逆者，呈现出反英雄叙事色彩。

（一）叙事时空的改换：上古向未来的跳跃

自盘古神话载入典籍至今，漫长的岁月变迁中，该神话几乎未见大幅度改编，哪怕是在当下天马行空的网络小说中也依然保留原貌。笔者认为，盘古神话的稳定性在于其叙事时空的局限性：在 “前无古人” 的上古时空中，盘古（或盘古夫妇二人）作为惟一的创世者没有建立人物关系的可能，随着垂死化身而闭合的叙事结构也难以再加入其他情节。

《王者荣耀》对盘古神话进行重写的起点便是叙事时空的改换：上古向未来的跳跃使盘古不再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存在，他能够与同时空的人类或神衹建立关系，从而生发出崭新的情节单元，人物的身份性格与精神也能随之发生变化……总之，叙事时空的变化为注入全新叙事元素提供了可能，使盘古神话获得了空前的改编空间。

除了为重写神话提供可能性外，叙事时空的改换还具有 “陌生化” 的效果。盘古神话由古至今历经无数次记录和讲述，受众早已对其习以为常，将时空设定在未来对盘古神话进行重述无疑是对受众阅读经验的违反——孕育盘古的 “鸡子” 变更为圈养人类的 “温室” 、原本开辟天地的斧凿被改写成打破 “温室” 的 “钥匙” ，科幻色彩的增添有助于受众摆脱阅读的麻木感，重拾神话本身的艺术性。

（二）情节的保留与增添：开辟历程中的正邪交锋

经《王者荣耀》改写后的盘古神话看似面目全非，但实则原神话的关键情节如 “破除混沌” “开辟天地” “垂死化身” 都得到了保留。传统神话中的 “混沌” 为先民对世界形成前朦胧虚无状态的丰富想像，而在游戏故事中， “混沌” 则是 “温室” 中人类内心状态的隐喻。 “混沌” 的消除是天地开辟的必要条件， “温室” 的打破即是人类获得广阔天地的前因。 “开辟天地” 在原神话中即为本义，在重写神话中则不仅意指人类生活空间的开辟，也指摆脱束缚后内心世界的重获，具有双重意义。 “垂死化身” 情节在改写后的神话中也有保留，但值得注意的是，传统神话中的 “垂死化身” 是盘古的惟一结局，叙事结构完全闭合，因其作为先民世界观的反映，是先民对世界万物形成予以解释的结果。而改写后的神话则不需要考虑这一点，盘古的结局留有许多余地，形成了开放的叙事结构，也为游戏互动层面的自由叙事提供了空间。

神话改写后，人物关系得到丰富，盘古对自由与和平的向往与造物主对文明的漠视形成强烈反差，新的对立局面也得以形成。与原神话中盘古和混沌的柔性对立相比，凡人对抗神明的正邪交锋无疑更富紧张感，即便反派没有直接露面，但由 “腐蚀” “炙烤” 等描写可见，盘古的开辟历程与传统神话相比倍加艰辛、更具张力，丰富了读者的阅读体验，为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三）人物形象的革新：神格消退的反叛者

盘古形象在《王者荣耀》的重塑中，呈现出 “反英雄” （anti-hero） 色彩， “反英雄” 不是对英雄的单纯逆反，而是 “从表面上看，他们可能卑微琐碎，对社会政治和道德往往采取冷漠、愤怒和不在乎的态度，甚至会粗暴残忍，但他们的动机并不邪恶，体现了作者对‘英雄’概念的分解和拆卸”［7］的一类人物形象。盘古神话在游戏背景中的反英雄叙事体现为两点：一是神格消退的平凡性，二是打破规则的叛逆性。

盘古非神，而是一名军人。与传统神话中至高无上的创世神相比，游戏故事中的盘古脱离了崇高的神格而进入凡间。他没有 “一日九变” 的独特形态或 “嘘为风雨，吹为雷电” 的强大力量，而是会受到毒液侵蚀而导致身体受损、精神发狂，依靠巨斧才能获得神力的人。身体与心理双重脆弱的盘古脱离了创世神话中的完美设定，在行为表现上更贴近普通人。当然，平凡并不等同于卑微，当荒诞的 “温室防护罩” 禁锢了一切未来的可能时，他选择不畏强威地开辟道路——规则的维持者却在危机关头打破规则，展现出不同于传统的强烈叛逆性。

盘古由无所不能的英雄转变为神格消退的叛逆者，成为了 “反英雄” 的存在，这种改编虽然与传统神话叙事格格不入，但祛除了神秘感与距离感的人物形象某种程度上也迎合了当代受众的审美需求：相比崇高却遥远的英雄故事，民众更乐于见到普通人在困境中的抗争。与近年创作的《大圣归来》《哪吒：魔童降世》等动画作品相似，充满人性光辉的盘古形象更贴合实际生活，用坚强的意志而非过人能力拯救危机、用反叛精神去积极勇敢地追寻自由，这不仅映照出普罗大众心中的英雄情结，也是时代变迁后对英雄内涵的重新诠释。

三、《王者荣耀》游戏声画对盘古形象的再塑

游戏声画对盘古形象的再塑主要包括台词编写、外形塑造与动作设计三个方面。

（一）声音层面的台词编写

在游戏内部，玩家选择角色和进行对战时都会触发相关的台词，据笔者统计，盘古角色的台词总计有13 条，由浑厚的男性嗓音配音而成。从内容来看，这些台词大多与盘古在游戏中的背景故事相呼应。当选择盘古作为出场英雄时，会触发台词 “开天辟地，万物新生” “人类啊，跟我来” ，此类语句既是对游戏文本的概括，也一定程度上呼应了传统神话中创世与造人（《五运历年记》中有 “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的记述）的元素。此外，在对战中出现的 “谁制造坐井观天的文明，谁就是文明终结者” “温室，它的实质是牢笼” “从此把握自己的命运吧，别浪费了我的牺牲” 等台词，更全面地呈现了盘古蔑视权威、敢于抗争、呼唤自由的反叛精神。

（二）图像层面的外形塑造

《王者荣耀》对盘古的角色模型与海报进行设计描绘时，沿用了明清小说时形成的手持巨斧的魁梧形象：盘古长眉炯目，身材魁梧且手执巨斧，全身笼罩着金色光晕，具有一往无前的宏伟气势。为呼应背景故事中的科幻色彩，设计师为盘古的铠甲和巨斧增添了富有科技感的线条，在符合人们认知的基础上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审美突破。另外一款名为 “创世神祝” 则是侧重于对经典神话形象的还原：盘古长发及肩膀，双臂附满图腾纹身，上身赤裸仅披肩甲，下着灰黑麻裤铜色长靴，蓝色束腰的中央嵌着一块圆形宝石。此外，盘古的巨斧与盔甲装饰上带有丰富的祥云图案，整体较前者显得更加孔武肃穆。

（三）图像层面的动作设计

动作设计沿用了背景故事中盘古打破 “温室” 防护罩的描写，即拳斧并用的攻击动作：盘古使用巨斧进行攻击后会损伤其耐久度，斧子碎裂后环绕在四周，一段时间后可以重聚，在此期间盘古的进攻转为拳击。人物力量性的表现是动作设计的重点，具体表现为进攻动作的多样化，盘古或高高跃起后重踩、或伸出巨手紧握、或攥着巨斧蓄力劈砍，一系列大开大合的武术动作将人物的阳刚之美呈现得淋漓尽致。

四、盘古神话重构的意义

《王者荣耀》利用多种媒介构建了 “超文本” 叙事，对神话元素进行了立体式激活，更延伸了神话精神，改变了神话功能。

（一）神话元素的立体式激活

当代电子媒介在技术上的便利性使得盘古神话不再停留于印刷文本中的线性叙述，音频、图像、文本、动画多种叙事媒介的聚合形成了 “超文本” ，对神话元素进行了立体式激活。在读者与含有盘古元素的游戏模块进行互动时，神话的魅力便跨越亘古时空，在视听感知与阅读体验中获得回归。

由以上可知，《王者荣耀》中的盘古神话在游戏内部的声画层面与外围的背景故事中均有体现。在游戏声画层面，盘古元素分落在人物海报、模型、皮肤、动作、台词等各个模块，各模块之间互相独立又彼此呼应，需要游戏玩家与之互动，发挥主体性将神话元素重新串联。串联的过程即是游戏媒介发挥作用的过程，随着手指的简单点击，玩家由此进入由 “超文本” 叙事构建出的游戏空间，盘古手执巨斧的肃穆、一往无前的气势、振奋人心的呼喊等等神话内容纷纷呈现。在这种沉浸式的阅读体验中，游戏玩家得以解放内心的想像力——原本仅存留于内心的神话图景向外转化为声画为主的感官刺激，对盘古神话的印象更为直观具体。不仅如此，因感官的充分调动，玩家能够产生置身于神话之中的错觉，以 “介入” 的姿态打破传统阅读中 “旁观” 的局限，获得丰富生动的审美感受。当然，游戏内容对盘古神话的呈现是碎片化的，读者很难经由游戏体验领略盘古神话的全貌，而游戏外部的背景文本则完成了对游戏内容的补充，是游戏内部盘古元素碎片化呈现的全景式概述。经由二者结合，《王者荣耀》中的盘古神话被立体式激活，具有丰富的艺术感染力。

（二）神话精神的继承延伸

重写后的盘古神话在叙事层面有重大突破：人物形象丰富、情节复杂鲜明、环境别具特色……，但在文化意蕴上并没有忽略原作承载的神话精神。重写神话中继承了传统盘古神话所体现的人本思想，展现出的反抗精神也是开辟精神的延伸。

古籍中对盘古 “神于天圣于地” “垂死化身” 等描述不仅表现了他的高大伟岸，还侧面表现出先民潜意识里实则是将神（人）置于天地（自然）之前——人是万物的尺度——人的价值高于自然，这种以人为本的视角、对人的价值的肯定，体现了朴素的人本主义思想。在重写神话中，盘古对人类命运与文明的关切即体现出对这一思想的继承。

由情节设定中的正邪交锋所体现的崇尚正义、人物刻画中的 “反英雄” 叙事所体现的不畏强威、台词设计中的 “被控制的感觉好受吗” “温室，它的实质是牢笼” 所体现的向往自由……散布在游戏各层面的神话元素赋予了盘古丰富的个性品质，归结起来，实则是反抗精神的多元体现。作为传统神话中开辟精神的延伸，反抗精神在重写后的神话中不仅指向发挥主观能动性对物质世界进行创造，也意指坚守公平正义对精神世界加以革新。

（三）神话功能的改变

叶舒宪认为创世神话具有人类思想范型的重要功能： “创世神话通过讲述宇宙起源和人类由来的故事，给族群奠定最基本的文化观念和命运共同体的意识。”［8］而当下以《王者荣耀》为主的电子游戏本质是一种文化商品，对盘古神话的重构也更注重于娱乐性，直接服务于消费者的娱乐需求。在此情况下，神话的功能发生了改变。

《王者荣耀》具有极高的游戏自由度，游戏玩家享有处置神话元素的最高权力，可以在规则允许的所有场景下操作 “盘古” 这一角色进行任意游戏活动：在冒险模式中，玩家能化身为盘古充分体验游戏剧情，领略神话重构的魅力；在竞技模式中，玩家则可为了胜利不考虑神话人物的相关性，令原本互不相干的游戏角色成为队友或令关系密切的游戏角色互为敌手，如 “盘古” 的最佳队友为相隔千年的 “白起” 、当 “盘古” 与 “女娲” 分属不同阵营时则会相互厮杀……总之，被重构的神话失去了原有的神圣性，也不再承担树立崇高信仰、解释或指导相关现实实践的功能，而是成为娱乐大众的工具，在游戏玩家随心所欲的支配下制造快感、排解压力。

五、结语

盘古是华夏民族的精神始祖，自三国时期出现了完整详实的记述，富有人文内涵。而后的明清小说对盘古神话进行了丰富，不仅完善了其 “开天辟地” 的情节，也使盘古手执巨斧的肃穆形象成为文学经典传承至今。媒介技术的日新月异为盘古神话的重构创造了条件，以《王者荣耀》为代表的游戏媒介对盘古神话进行了全方位激活：在文本重写层面以改换时空的方式为盘古神话注入了全新的叙事元素，在声画重塑层面对盘古形象进行了重现，当玩家进入游戏内部与盘古元素进行互动时，便可清晰地感受到盘古神话在当代媒介中焕发的艺术感染力。除此之外，神话重构在对神话精神进行保留和延伸的同时，也改变了神话的传统功能，使之成为大众娱乐的工具。

总而言之，电子游戏《王者荣耀》对盘古神话的重构是在面向传统基础下的大胆革新，为盘古神话的当代传播提供了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