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驰在莞樟路
2022-04-06丁燕
丁 燕
一个男人坐在马路牙子上,蔚蓝工装、黑长裤、蔚蓝拖鞋。他圈起双臂抱住脑袋,只留下一顶黑发。那赤裸的胳膊散发着青春的光泽,那脚趾也是赤裸且黝黑的。脚趾离厢式货车的轮胎只有几十厘米。若司机的手掌一倾斜,那脚趾就会从黝黑变成殷红。而那些女人,那些路边的女人,看起来不像多个女人,完全像同一个女人——蔚蓝工装、牛仔裤、运动鞋,脑后的马尾一荡又一荡——她们的身姿那样矫捷,简直像奥运会现场的运动员,用手臂撑着水泥台子,一使劲,便将整个身体从马路的一侧旋转到另一侧。
这就是你在莞樟路上积累下的印象。尽管这些偶尔会打扰到你的视线,但实际上,莞樟路从头到尾都是千篇一律的。若不仔细分辨,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行至何处。然而不容分说,你这样一个路盲,居然就这样开上了车,并且与莞樟路血肉相连起来。
这条全长四十多公里的道路,西起东莞市东城区,依次经过寮步镇、大朗镇、黄江镇、樟木头镇,最终止于樟木头镇和谢岗镇的交界处,是这座城市重要的主干道之一。20世纪80年代,这条路还只是条逼仄的土路,往来的多是拖拉机、摩托车和自行车;到了90年代,路两侧建起了楼房,临街的屋子也变成了店铺,路上跑的多是小汽车和大卡车;进入21世纪后,因常年超限运行,这条路的行车速度已变得非常缓慢。经过一番整改,在复杂路口建起高架立交,减少主道的红绿灯,到2019年,路况已大为改善。
开车驶过莞樟路
从位于东莞中心城区的鸿福桥出发,穿过市行政大楼、玉兰大剧院、中心图书馆,进入八一路后再向前,便是松山湖。这一路,你确定你行驶在一座城市里。然而,一拐弯,从松山湖进入寮步镇后,一股热浪夹杂着喧嚣扑面而来。先是浓郁黏稠的工厂废料味,广告牌上的蓝底白字被五颜六色所取代,之后的路面上出现了补丁、窟窿和坑洼,最为可怕的,是移动城堡般的厢式货车发出沉闷的喇叭声,嘟,嘟嘟……这一切都迫使你不得不赶快摇起车窗。不,莞樟路绝不只是一条从市区到乡镇的道路,它简直就是当代中国最激烈嬗变的隐喻。
“一共有十九个红灯!”樟木头镇的朋友这样说,“没什么,你行的!”于是,你便拿出当年进产房的劲头,独自一人开车上了路。你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次行程,2016年的某一天,你第一次独自驾车驶过莞樟路。你开得头皮发麻、发痛、发木。你的手脚在你的头皮发木之前,早已变得冰凉而僵硬。后来,当你反复在脑海里回放那一天的场景时,你发现你在道路上的狼狈模样,正是你生活的真实写照——你就是那样狼狈。而且,一直那样狼狈。直到现在,还是那样狼狈。
那些厢式货车所代表的,是一种来自外部的压力,它们试图用扭曲和诋毁来推你,搡你,压你,让你变成一场事故里的残废,一阵风可以吹走的粉末,一种舌尖可以戏谑的谈资,而你偏偏充满倔强,并不屈服。你知道你是个新来者,遭遇反抗是必然的,但你若就此松懈,那你就上了那些人的当。当仇恨的轮胎从你的脑门碾过时,他们会说:“瞧,是她没注意交通规则。”所以,你一边抵抗着厢式货车,一边又给自己的心理防线垒加沙袋。你浑身发抖地开到了樟木头镇,一见朋友的面便嚷着要吃饭。狼吞虎咽后你倒头就睡,你的身躯一直轻颤不止,像被台风吹落的树叶。
从那一次开始,你便不断地奔驰在莞樟路上。你最快的行驶记录,是一小时零七分,但通常,你需耗费一小时二十分,有时,甚至会延宕到一小时四十分。某个周五的傍晚,你在中医院附近被堵了许久,耗时两个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日复一日,你奔驰在莞樟路,从市区到乡镇,再从乡镇到市区。这条路和东莞的其他道路没什么区别,只是你走得次数多了,便对它生出了熟稔感。
你是到了东莞后才学会开车的,你发现若不会开车,在这座城市几乎相当于“无腿先生”。
拿到驾照后,你却一直不敢开车上路,你根本不知倒车镜里的影像离车身的距离,亦无法判断车头与对面物体的距离……你毫无车感。第一次将车从家开到办公室时,只敢开到三十码,简直像蜗牛挪步,但你还是紧张得要命。每有车辆驶过,都像从你的头皮上擦过。就这样,你先从家开到单位,再从单位开回家。在固定路线上磨蹭了半年后,你才哆哆嗦嗦地开进市区。直至你攒足勇气,觉得自己可以上莞樟路了。于是那一天,你居然真的一个人穿过了莞樟路。一旦人车融为一体后,你发现原来太多的道路是为汽车准备的。日复一日,你不断地开车上路,不断地积累路途中的经验,最终熟悉了这座城市。
你居然还放大胆子将车开上了G94高速公路。令你惊诧的是,高速公路上的道路虽然平坦,但周围的车辆都开得飞快。你不自觉地将车速也提高到一百码。这时候,你体会到一种轻盈欲飞的感觉。那些绿色的山坡,刷刷刷地变成了风景画,从玻璃窗旁飞了过去。这样的道路简直就是准航空线,而你也像是驾驶着一架小飞机。你刚刚到达松山湖,即刻就到了黄江,转眼就到了樟木头。你在莞樟路上遇到的那些拥挤和混乱,在这里都删除掉了。然而,如果没什么急事,你倒更愿意行驶在莞樟路上,不仅可省钱,更可享受到一种难得的散漫。如果没有什么非要开的会,你提前的那几十分钟,又有何意义?
当你将身体窝在驾驶室中,双手握住方向盘后,整个汽车便成了一个完全属于你的附属物。在你看来,驾车的快感不仅仅在于从A地移动到B地,更在于行驶过程能给驾驶员带来刺激感。为了让车身像鳗鱼般滑溜,你不断地用右脚脚尖点击踏板,眼睛在不同的镜子上忙碌转换。当你的目光穿透前挡风玻璃后,似乎看到了一出流动的话剧,那些灯光与隧道、树木与弯路、霓虹与楼群全都飞了起来。那种无法磨灭的飞起来的感觉,深深地烙刻在你的脑海中,令你对驾驶像瘾君子般痴迷。是的,你不仅驾驶着车辆,还驾驶着现代都市生活。
一个人往返莞樟路
一个人坐大巴车返回樟木头后,你并没有意识到,那个你曾经认为的“家”,已变得空空荡荡。一切都还在,楼房、木床、被子、水壶、炒锅和晾衣架,甚至阳台外的青山、棕榈树和混合着青草与花香的空气。然而,某种异变还是发生了,客厅里泛着股霉味,衣柜空荡,锅台有灰;拉开抽屉,找不到任何零食;碗柜里没有挂面,也没有大米。在那个定格的瞬间,你感觉这屋子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嘲笑你。是你让这个空间不再承担“家”的义务,降格为“写作小屋”,所以,它也用这种“降格”的方式对待你。
是的,你又一次搬了家。从2010年秋迁徙至广东,到2019年,你共搬家七次,几经辗转,最后搬到了道滘镇东江边的屋子。乍一看,你的生活在不断地向前,不断地更新,不断地发生变化,然而,另一种与热情和振奋相反的状态,乖戾、阴暗和冷漠,却时时伴随着你。不,你根本不愿如此折腾。你愿意就住在你出生时的那间屋子,你愿意被亲朋好友所环绕,你愿意时不时有同学到访……然而,你却陷入到搬家游戏中,一次次地体验颠簸与挣扎。
家是一个特权之地,它会给人带来一种幻觉,我们不只是虚无地、毫无意义地活着,还有人在爱着我们。你是在搬家多次后才明白,原来“流离失所”应该反过来理解,首先是失去了所在,之后才会体验到流离。而你像被巫婆驱赶,在不断流离的道路上已无法回头。是的,在经历过20世纪的巨变后,大多数中国人的家,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乡间小屋。随着柏油路像河水般漫延,家的地点也在不断发生着改变。如今,你和大多数迁徙者都将面对这个现实,既然守不住原来的旧家,就必须努力创造出一个新家。
你一直都困惑于“身份”这个词,离开新疆前,你的身份是明确的,然而现在,它却变得恍惚而暧昧。虽然你在樟木头镇已购买了住房,但你的身份证还是临时的。你像弃儿般,眼神里的一切都变成了“临时的”。你如银针扎身,为自己的存在而焦虑,而羞愧,而彻夜难眠。虽然你的身份证说明你是乌鲁木齐市民,但因你长时间不在此地居住,你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异常陌生,举手投足间显得格外愚笨。这个时候的你,完全处于尴尬的悬空状态——还未正式地属于某地。因为你是这样一个“临时的人”,所以你力求不要引人注目为好,否则,就连这瑟缩发抖的“临时”也将无法保留。
第二次搬家似乎相当彻底,这间半山小屋被掏了个空。可你却舍不得遗弃这屋子,总愿意周末时回来小住。儿子嫌这里没网络,怎么都不肯同行。所以现在,这屋子变成了你一个人的写作小屋。从表面看,它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当这里不再是你生活的主战场后,这个空间便遭到了可怕的“降格”。是的,当“家”的含义被抽离后,这里便弥漫着一种别扭的气氛。
事实上,“迁徙”并不像字面上看起来那样迷人,若真的体验起来,那种经验几乎算得上可怕!迁徙是一道沟壑,强行在人与故乡之间,自我与家园之间,撕开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搬家不过是迁徙大战中的一次小战斗。身处迁徙之战的人,要随身揣着“适应药片”,随时随地吞服。你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新道路、新居所、新环境。
一间屋子何以成为一个家?家的含义,一定大于那个四方的空间。家是晒衣绳上耷拉的衣裤,是孩子放学后的欢叫,是饭桌上的四菜一汤,是榕树下的亲密漫步。每一间屋子被称为家时,都是一幅自在的涂鸦画,一个抛锚后的港湾,一张有着特殊气味的大床。家里充满了内在的完整性,身处其中的人,不仅在使用着这个完整性,还在极力地维护着这个完整性。
你看见自己不得不在深圳南山区摇晃的餐桌上写作,不得不习惯樟木头镇那仅一米的小书桌,不得不在东江边农民房斑驳的木桌前阅读,不得不将身躯塞入电梯公寓里的儿童书桌内……奇怪的是,在那些简陋而粗糙,完全无丁点美感的桌子前,你居然也能才思泉涌。而在那个周末的早晨,当你第一次坐在鸿福桥下样板房的书桌前时,和那张长两米的物件产生了强烈的互斥感。三个小时过去了,你居然没有敲下一个字!那张木桌根本不承认你是它的主人,它用最原始的方式抵抗着你。它原本是一张展示桌,摆在厚街家具中心的显要位置,现在,它并不想轻易低头。你像猎人驯服野马般,不断地用胳膊肘抵住桌面,不断地喝茶,翻书。你要用你的体温把那桌面焐热,才能让它彻底融入你的生活。
每一次搬家,你都期望这是最后一次,然而,你又要开始收拾酱油瓶子,将被褥折叠起来,把牙刷牙膏塞进塑料袋,将衣服装入布袋,又将书塞入纸箱……你总想买一套白底碎花的咖啡杯——有底座、有弯曲把手、有银匙的那种。你三番五次地到达那个礼品店,盯着那细白瓷上的小碎花,揣摩它们是不是在模仿樱花。可你就是不敢买,怕搬家时,它会碎成一堆瓷片,在阳光下闪出麦芒般的锐光。
有时,因搬家太过频繁,令你生出了一种恍惚感:你以为自己在A房间的床上,而实际上,你已住进了B房间;你已搬到D镇多时,但在梦里,你依旧行走在C镇上。无论你搬到哪里,身后都携带着慌张和狼狈的影子。你成了都市里的牧人,驱赶着你的书籍羊群,辗转于各个镇区的草场,等那里的绿色消退后,又跋涉去他处。于是,没有哪个地方是你的中心;于是,没有哪一种状态你不能适应。
两年间,你不断地坐着大巴车返回樟木头。你来到小镇的主要原因,是要到位于樟洋社区的工厂路采访。那是一条从樟深路延伸出去的水泥小道,路面坑坑洼洼,不断地驶过小汽车、货柜车和泥头车。道路两侧零星地栽种着榕树,树下是鳞次栉比的小饭馆、理发店、蛋糕店和网吧。很多店都拉着卷帘门,门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小广告。你的采访对象主要是青年男工。他们晚上九点半才下班,所以你至少要在十点后才能开始工作,可十二点之后的莞樟路,已变得黝黑如墨,根本没有公交车。于是,你开始不定期地住在电子厂的女工宿舍。最初的你幻想很快就会结束采访,很快就能完成那本书……然而,现实和想象完全不一样。
就在那个当儿,你遭逢一场意外。那年春节前的几天,你骑着自行车,和另一辆自行车劈面相撞,致使右手骨折,整整一个多月都缠着绷带。你干什么都需要用左手,无论是刷牙、吃饭或冲凉。你焦灼似火,不知右手最终能否痊愈。你已积累下那么多素材,难道就要这样放弃?你陷入悲愤的情绪中,真是“一事无成人渐老”。而当你终于可以敲打键盘时,心脏抖得像棒槌敲鼓面,能书写多么幸福!有多少人,满怀心事而无力诉说!当你掌握了书写的技巧后,便不能那么自私,总纠缠于自己的小天地,在你的笔下,应该出现更多的“他者”。“他者”就是“我们”,是“我们”的必要组成部分。
到那年冬天时,你已变得异常暴躁,简直像个即将爆炸的核弹头。面对诸多信息碎片,如何将其整理粘贴,那困境宛如站在地震现场,满眼皆是废墟。某个黄昏,你突然心生厌倦,用胳膊将脑袋环住,想着不如就此放弃吧,没人逼你这么拼。可突然间,你又醍醐灌顶地打了个激灵,耳边似有人提醒:挺住意味着一切!于是,你又急忙走出家门,跳上大巴车,朝樟木头的工厂路奔去。上车时天色已晚,眼看着窗外的景色逐渐暗黑,而你的眼皮亦渐渐合拢成一条线。你已采访了将近两年,累的感觉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现在,累全都堆在皮肤底层,一旦有了返潮的机会,便会令整个身体陷入瘫痪。那一刻,你软在椅子上,像个仿真人。等睁开眼皮时,发现已多坐了十几站!
你大喊“停车”后,被大巴车像玻璃弹珠般弹出。你在对面站牌下等了许久,才意识到时间太晚,不会有另一辆车开来。可这时,不仅刮起了风,还下起了雨。你哆嗦着撑开伞,一步挨一步地往回走。你穿过一座桥时,看到河里正汹涌着墨汁般的波浪。你不断地朝桥的两侧看,怕有人冲过来抢包,怕有人将你丢进那黑水深处。而你终于通过了桥面,终于踩上了踏踏实实的地面。虽然风和雨将你的伞吹得歪斜,将你的身子吹得歪斜,将你火苗般的理想吹得歪斜,可你还是一步挨一步地向前走。你已丧失了时间感,感觉周围全是黑黢黢的道具,道具树木、道具工厂、道具林荫道。你像一株稻草深陷泥沼,无论眼耳口鼻,全都被淤泥堵塞,苦闷不能言。可你依旧举着伞,迈着碎步,不断地向前走着。后来你想,人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会生出极顽强的坚韧,那坚韧甚至会吓自己一跳。
那段时间实在漫长,大约有四十分钟!你一个人行走在莞樟路上,行走在深夜中,行走在急雨中。你艰难地想,难道这就是你盘桓工厂路所获得的礼物?而这“独自一人”的时刻,你所品尝到的悲哀与惊悚,将与何人诉说?你感觉身心皆处于崩溃极限,就像马上要进入到疯魔地狱。你知道飘在这路上的人像是浮萍,丢了也就丢了,算不上什么大事,可你捏着伞柄的手指那样用力,怎么都不愿松开。你不断地对自己说,就到了,就到了。看到远处闪烁着绮梦般的红绿灯时,你松了一口气,身子陡然一软,像倒空面粉的布袋子。
大巴穿过莞樟路
如果城市是一具人体,那道路就是这躯体上的血管,或纵或横,或粗或细,相互勾连,让整个肌体变得生动鲜活。从一个非专业性的角度来看一座城市的社会状况,再也没有比公交车更具代表性的事物了。在东莞,你坐过各式各样的公交车,但频率最高的,是从万江汽车总站驶向清溪镇的那辆大巴。这趟车走高速,且在樟木头有站。你每个周五的傍晚和周一的清晨,都坐在大巴上穿过莞樟路。
那段时间,你的儿子还在樟木头读小学,而你已到莞城区上班,你租住在万江区的一间农民房中,只能让孩子寄宿在老师家。每个周五的傍晚,你坐大巴回到樟木头后,再骑上电动自行车去学校接儿子。周一的早晨,你送他去学校后,又坐上大巴返回。当你站在小区对面的马路上等车时,总会提前将19元的纸币捏在手心里。大巴车上没有售票员,司机总是闷声喊着“不找零”。有时你很走运,一上车便找到了座位。但有时车内挤满了人,你便只能硬生生地站上两个小时。那时的你,心里揣着巨大的苦闷,感觉整个身子都木木的,并不觉得脚痛。
某个傍晚,当大巴在大朗镇的街道上等红灯时,突然,四五十个男女潮水般涌过,一律蔚蓝色工装。你在工厂住久了,知道这些人是要去吃晚饭,而且饭后他们还要返回车间加班。他们真正的下班时间,是晚上九点半,而他们是从早晨八点便开始工作的。只有八小时之外的工时,才能拿上加班费。很明显,东莞的发展与这些来自外地的劳动者分不开。和原住民相比,移民更渴望进步,他们没有可继承的财产,必须努力工作才能生存。这种迫切性提高了他们的速度和力量;而这种活力,反过来又刺激着原住民的创造性。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齿轮带动着齿轮,进步的机器飞速地运转。
有一天,你乘车时天色已暗,夕阳将坠。那司机开得极为疯狂,拐弯时你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赶忙系上了安全带。你看着那背影发愣——那男人像是在拍一部好莱坞大片,火急火燎地转动方向盘,用力地打着喇叭,头发竖立,脊椎坚硬。他要赶着去约怎样的会?他像一团泡发的黑木耳,浑身都充满了膨胀的力量。他像一个病人,一个患了“黄昏综合征”的病人,因为受不了一切都要坠落的景象,便发狂般地开始逃避。然而奇怪的是,你越是凝望那窗外的夕阳,便越觉得那弓形脊背孤独而可怜。
你是后来才明白的。原来,透过公交车的窗户所看到的街景,和自己开车时看到的完全不同。因为公交车又高又大,在急速运行时非常摇晃,而且那种摇晃你无法控制,所以总感觉被一种力量裹挟。然而,当你能掌控方向盘时,那种被裹挟的感觉便会大大降低。你发现你好像理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最初你那样厌恶大巴车的晃动,之后你开始逐渐适应它,然后你对这种晃动变得麻木,最终你甚至渴望这种晃动。一旦坐上大巴车,你便将自己从现实中抽离出来,以旁观者的眼神打量一切。然而,当你在开车时,却无法生出这种感受,你是司机,你可以掌握车辆的快慢,你甚至还可以找个地方停下来。但是,显然,你对外部世界的关注度反而被降低了。
透过大巴车的车窗,你看到了怎样的街景?车窗外是一栋栋的农民房、工厂车间、各类仓库、加油站、便利店和修车铺……那些农民房高高低低,胖胖瘦瘦,完全随性而建,无任何章法规划,像一个书法初学者在宣纸上蛮横画道。而那些具有各种功能的小店,每一个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如豌豆开花,只能在固定的世界里挣扎,如你一般。
那一天清晨,你清楚地记得,或者说,你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的清晨,你开启电动自行车,迎着朝阳,准备载儿子去学校。可不知为什么,你的情绪与灿烂的阳光完全相反。想到就这么急匆匆地回家,又急匆匆地和孩子分别,你心如刀割,泪花噙在眼眶。你那时想着孩子看不到你的面孔,但却没想到那忧郁的情绪会传染。他坐在后座位上,伸出短短的胳膊搂住你的腰肢。是的,你们就要出发了。可这时,你听到身后传来这些话:“我很好的,妈妈,你就放心吧。”
那孩子长得很像你,或者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像你的人。他的眼睛、眉毛、鼻梁和嘴巴,无一不带着你的痕迹。可相似的面孔便意味着相似的性格和相似的命运吗?你希望他不要太像你,然而,他却那样敏感细腻!你的泪滴落在手背上,火星般灼烫。他才八岁。你将他寄宿在老师家,而老师家已有一儿一女。三个小孩共居一室,怎能没有矛盾?可他绝口不提,总是说挺好的。
是你将他带到了这种境遇,简直不由分说,那个五岁的男孩牵着你的手,坐上飞机,来到了岭南,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这孩子是在懵懂间变得老成的。事实上,他过得并不开心。同学们几乎都是亲戚,他们的父母们也几乎都认识,甚至父母和老师们也几乎都认识。除了他,他总是被排除在集体之外。学校是他的噩梦,也是你的。他的老师打来电话,语气里充满挖苦和挑衅,口口声声说你没有主动和老师“沟通”,你应该在××餐厅和我们“沟通”,你来“沟通”时不要带月饼,我们不喜欢月饼。你捏着电话的手变得僵硬,你不过是个靠稿费勉强度日的写字佬啊。你卑微的社会形象拖累了孩子,让他被打入另册。
送完孩子后,你依旧坐上返回市区的大巴车。莞樟路的街景你已十分熟悉,可这一天,你看什么都像是放大镜下的照片,处处突兀,种种陌生。你设想如若自己没有背井离乡,如若孩子在故乡求学,你们是不是会过得更幸福一些?白天你忙着干工作,忙到浑浑噩噩,到了夜晚,你在东江边的农民房里辗转反侧。你不知儿子吃了吗,睡了吗,你蜷着身子窝进床里,心尖像被铁钩扯拽着,一抽一抽地疼。你觉得莞樟路就像青藏高原上的某条路,有着重重险阻,让你无法顺利通过。你怎么也睡不着,便起身到江边的小路暴走。你走得脚底都长了老茧,才返回出租屋。所幸这种折磨只持续了一个学期。当孩子转学到市区后,你再也无需赶着去坐大巴。
从莞樟路来到东莞
城市就像一座临时搭建的舞台,不论你是主角还是配角,或者替角,甚至是跑龙套的,只要你怀揣梦想,都渴望在舞台上一展身手。虽然人们的心里也有数,知道闯出名堂的人是极个别的,但不断涌入城市的人群,依旧如火山口流出的熔岩,任谁都无法阻止。
当你从一座城市到达另一座城市,从一个小镇到达另一个小镇,从一个社区到达另一个社区时,你穿过的是一条路和另一条路。你发现东莞已经变成了一个过度增长的城市,它的面积广阔得不可思议。尽管你不断地行走、观察和访问,但你所接触到的,还只是这座城市的边缘地带。你发现你所认识的人群中,只有少数的几个可称得上“东莞通”。而大多数的人,别说了解这个城市,甚至连三十多个镇区都尚未全部走到。
在东莞,一切都处于混沌状态,古老与新生,自然与人文,茅草与高楼,河流与霓虹……一切又都闪着独特的光彩,撩人心魄。东莞还能运转,这简直是个奇迹!最初设计这座城市的人,做梦都不会想到,陡然间会涌入那么多外来人口。千百万移民不断涌入,对这座城市的交通、治安、自来水和煤气管都提出了严峻考验。那些提着编织袋的人,背着双肩包的人,拖着拉杆箱的人,怀着初恋般的激情,浑身如火球般散发着光与热,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在那浩荡南下的队伍里,也包括你。
有一天,你开车朝深圳驶去时,看到从莞樟路到莞深路的某个路段竖起了隔音墙,但大部分的路段都是赤裸的,山坡浓绿,芭蕉枯黄,农田像巨大的百褶裙。看到那块木牌时你的眼睛一热,就在田埂旁,写着鲜红的三个大字——草莓园。你意识到,这块农田也许是珠江三角洲公路边的最后一块农田。当乡村生活彻底转让给工业生活时,草莓园作为古典世界的一部分,即将变成遗产。现在,这片袖珍的草莓园,正在做最后的告别演出。
你的心情突然忧郁了起来,你想起那一天,你坐在一辆出租车上穿过这条路,只不过方向与现在刚好相反。深圳很好,深圳没有任何问题。那时,你经常去侧旁的龙井村买菜,偶尔坐公交去中心书城买书,儿子也在小区的幼儿园读了大班。然而,终究还是不行。你的难处是那样明显,你买不起深圳的房子,又没有深圳的户口,儿子进不了公立小学,而你的创作依旧狼狈至极,毫无进展。这一切都让你失魂落魄。你的年龄和能力都赤裸裸地摆在那里。你痛苦地意识到,在短期内,你根本无法从本质上改变自己的处境。所以你已悲哀地想到了那一幕,你和深圳终须一别。
你在桃源村的时候什么都不敢买。可是天气太热,你从乌鲁木齐带来的衣服没法穿,于是你买了两件超市里打折的宽松T恤,一件一百。南迁的第一年,你的全部购衣费是两百元。即便这样,你在搬家时还是大包小包收拾出了一堆,将出租车塞得满满当当。当那辆车穿过北环大道来到莞深路,最终到达莞樟路时,你便彻底地与深圳告了别。此后,你每一次到达深圳,都会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失败,深圳的美有多汹涌,你失败的程度就有多惨烈。那些摩天大厦、文学讲座、酒吧夜谈、书店聚会……当你转身坐进出租车时,你已决定放弃了这一切。你这样一个赤手空拳的女人,不过能写点不成样子的小文章,如何与这座硕大无朋的水泥森林抗衡?你的结果是老老实实地认输,再黯然离去。
十年倏忽。你终于懵懵懂懂地明白,也许逃离算不上什么羞耻的事。深圳没有错,你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你们相逢在不适当的时间。深圳一年,你打了一场注定要失败的仗。你在即将离去之前,埋头整理着衣物。突然,你的目光聚焦在那两件T恤上,一件纯白,一件银灰。当你的指尖抚摸着那柔软的织物时,感觉一股奇怪的力量又从心底萌生而出。你听到自己说,挺住意味着一切!于是,你便又有了热情,将那些大包小包拎起。
你记得进入樟深路后,车窗外的楼房被草坡所替代,平坦的路面也变得坑洼起来,可你的内心却充满感激,你觉得那不起眼的一草一木实在柔情,那颠颠簸簸的路面实在真实,它们并没有嫌弃你。你已经到了人生的最低谷,但你却并不觉得绝望。你告诉自己,横下一条心,认认真真去写,能不能写出来都是命。那时的你,只在字词里度日,对除此之外的一切都看不见,听不见。
离开深圳后,你总会下意识地拿东莞和深圳对比——这两座城市的关系既清晰又暧昧,其复杂程度远远超出外界的揣测。当位于樟木头的房地产广告出现在深圳街道上时,其广告词为“在风景中行走,为生活停留”。显然,这是专门针对大城市焦躁心灵而煲制的鸡汤,而那些矗立在樟木头镇的广告牌上,则特别标注出“深圳北”。东莞和深圳挨得那么近,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差异,同样是荔枝树芭蕉林,同样是工业园购物城,同样是人如蚂蚁车如甲虫,然而,东莞到底不是深圳。若用一个字来形容东莞,你的选择是“货”。东莞到处都是货物、货柜车、开货柜车的人、运送货柜车的船只;而深圳则更像一座“城”,到处都是万象城或海岸城的翻版。
在东莞,即便农民房的阳台上都挂满红衣绿衫,各条道路都纵横勾连,各家工厂都轰隆运转,但它依然坚守着农业帝国的最后疆域,那偶尔闪过的“草莓园”,便是最后的旗帜;而在深圳,几乎所有的街道都宽阔、笔直而干净,处处显现着一种手起刀落的都市风范。深圳有着中国所有城市都没有的骄傲!
当那辆出租车停在莞樟路上的一间小屋前时,你在岭南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所以,你一点也不嫌弃那些柔弱的草木,那些破破烂烂的街道,反而从这些场景里看到了美好,觉得它们与自己正相配。这一切因何而生?十年后的某个瞬间,你突然想起一幅画面——卖火柴的小女孩,才蓦然顿悟。那个时候出现的微光,哪怕只有绿豆那么大,你都会奋力朝它奔去。东莞成了你命定的城市,它是冬雪中的一杯热茶,寒风中的一件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