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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开遍了水手街

2022-04-06

清明 2022年6期
关键词:小翠小东

张 毅

刘阿姨坐在沙发上吃草莓。沙发前面是茶几,右侧一道黄梨木屏风,墙上挂着一幅白底蓝花的工笔画轴。下午的光照透过纱帘,斜照在她略显苍老,但却保养过的脸上。陆小翠站在离刘阿姨两米远的地方,反复搓自己的手,显得有点拘束。她的手下车时被车门挤了一下,现在还有些疼。房间的钟表咔咔响着,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刘阿姨懒懒的声音。

多大了?

刚过二十八岁生日。

属猴的?

嗯,属猴的。

哦,年轻,正是能干活的年龄。

要不要看我的身份证?

刘阿姨把目光从小翠身上挪开说,不用了吧。

您还是看一看吧。小翠把身份证放到茶几上。

刘阿姨瞟了一眼茶几上的身份证,抬眼睃她一眼,家是G城的?

小翠说,是G城的。

G城什么地方?

东乡马桑镇。

马桑镇?刘阿姨又抬眼睃她一眼。

你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

知道,照顾一个病人。中介和我说了。

价钱也说了?

嗯,说了。

刘阿姨放下手里的草莓,用纸巾把手擦干净说,跟我来吧!说完起身往里屋走去,小翠跟着进了里屋。里屋光线暗淡,有股病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她看见病人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床单,身体微微隆起,每一次呼吸,床单随着一升一降。病人身体很胖,胡子比荒草还乱,嘴唇紧抿着,好像极力忍耐着什么。听见有人进来,病人慢慢睁开眼睛。小翠觉得病人的眼皮很沉重。病人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刘阿姨。

刘阿姨说,老任,给你找了个保姆。叫“老任”的病人微微点点头,慢慢闭上眼睛。刘阿姨转身对小翠说,中风,一年多了。

嗯,中介和我说了。小翠说。

饭你不用管,他自己还能吃,屎尿平时就拉在床上,你得弄干净。上一个保姆就是弄不干净,让我给撵了。

您放心吧。小翠说。

刘阿姨抬起脸,看了小翠几眼,说,你住的地方在隔壁,我带你去看看,把你的东西带上。

小翠拖起拉杆箱,跟着刘阿姨出了门,绕过一座楼后,往前走了一会儿,看见一段向下的楼梯。刘阿姨在楼梯前站住,转身递给小翠一把钥匙,说,就是这里,你自己进去吧。小翠说,好的,刘阿姨。刘阿姨走了几步回头说,咱们不管怎么说也是半个老乡,我姥姥家就是G城的,你以后叫我刘姨就行了。

知道了,刘……姨。小翠接过钥匙,刘姨就反身回去了。小翠在楼梯前端详了几分钟,一步步走下楼梯,打开门锁。她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屋里的吊灯亮了,这是一间半地下室。她往前走了几步,一股霉味从空气中传来。墙角堆了几个纸箱和塑料编织袋,靠窗有一张床,已经有些旧了。床头有几块黑渍,墙上用碳素笔划了几道痕迹,写着几组数字,其中一组是236868,后面的字看不清了。她心里笑了一下,心想,这组数字可能是密码,大概是原来那个保姆写的——刘姨言语中透出辞掉一个保姆的事儿。小翠把拉杆箱摆在床头。箱子是来青岛前买的,花了八十多块钱,把她心疼得要命,但还是咬咬牙买了。她知道青岛是个大地方,要在这里混下去,就不能让人觉得寒酸。她想把拉杆箱放在床下,蹲下身看到床下有一双旧鞋,估计也是原来那个保姆丢下的。她用手去拿鞋,鞋里跳出一只老鼠。她惊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倚在墙边站住。老鼠在角落里看着她,一点没有害怕的样子。小翠从小就怕老鼠,她走到门口,从门外拿来一根木棍,朝老鼠抡过去,老鼠哧溜一下跑到门外了。她把那双旧鞋捡起来,丢到楼道的垃圾箱里,找了一块木板放在地上,把拉杆箱放在木板上。拉杆箱放好后,她在床上躺下,床垫的弹簧响了几声,但还算舒适。她心里嘀咕着,看来要在这里过一段时间了。

刘姨有两个孩子,儿子叫任伟,五年前去了澳大利亚;女儿叫任萍,已经嫁人,平时不回来。老任是沂蒙山人,春天时,沂蒙山家家户户都栽着香椿树。老任是从水手长的位置退休的,他最初来青岛时,很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尤其春天时,眼前总是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什么。想来想去,他让人从沂蒙山弄来两棵香椿栽在门前,心里立刻觉得踏实了。老任中风前是个勤快人,每到春天,他都会踩着凳子,仰起头,在树下采香椿,年年如此。但年龄不饶人,去年采香椿时,他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下来,留下脑动脉堵塞的后遗症,右腿不能动,下床得拄着拐杖。

小翠把自己的东西放好后,回到任家的客厅里。刘姨吩咐道,这会儿去把厨房收拾一下。小翠立马说,好的刘姨。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把头发盘起来,套上挂在门后的橡胶手套,开始收拾厨房。她摸了一下灶台,上面落了一层灰,嗯,看来有段时间没擦过了。她用抹布把灶台擦了两遍,被灰尘覆盖的浅棕色瓷砖露出细腻的密纹和瓷光。她把橱柜里的碗筷冲洗干净,按大小分开,一个个摞起来,大碗放在底下,小碗摞在上面,这样用的时候方便。油烟机得踩着凳子才能擦,那里油烟污渍重。她把凳子摆在地上,踩着凳子反复擦洗,后背微微出了一阵汗。

厨房收拾干净了,她开始烧饭。她把刘姨事先准备的鸭放在案板上,用小刀剥去鸭皮,再用大点的刀削肉。她用刀速度很快,不多时,一只鸭子就变成骨架。她把鸭肉放在盘里,搭配上香葱、姜丝等佐料,然后下锅蒸。小翠来青岛前,跟饭店厨师学过几道菜。她知道城里人吃喝讲究,不像乡下人那样粗茶淡饭,要想在城里站住脚,就得先拿住城里人的胃。第二道菜是红烧鲅鱼。她用手按住鲅鱼,刀在鱼背上轻轻抹几下,鱼背顺着纹理裂开,现出几条漂亮的斜纹。她打开炉灶,控制好火苗,把油倒进锅里,半分钟后,油开始在锅里打转。鲅鱼下锅后,鱼身被热油拱了起来。她用勺子泼上料酒、酱油,盖上锅盖,煮至八分熟时开始勾芡,鱼香在厨房弥漫开来。

老任似乎闻到了味道,小翠听到他在里屋嘟囔着什么。当小翠把饭碗放在他面前时,老任伸手抓起就吃。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小翠觉得老任不像个卧床的病人,至少从吃上看不像。老任吃完,小翠把饭菜端到餐桌上,招呼刘姨吃饭。刘姨朝餐桌看了两眼问,他吃完了吗?吃完了。小翠说。刘姨慢腾腾地坐下,喝了口水,用筷子夹起一块鸭肉,放在嘴里品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又夹起一块鱼肉,品了一下后,又嗯了一声。小翠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刘姨吃完后就回自己房间了,该轮到小翠吃了。只是她不在餐桌上吃,她在厨房里吃,这是刘姨给她定的规矩。她把剩饭拨在一只瓷盘里,走到厨房匆匆吃完,然后开始洗碗。洗完碗筷,再把厨房收拾干净,天色渐渐昏暗,几只麻雀像树叶一样,从半空中落下。

把老任安顿好后,刘姨说,好了,你不用管了。小翠轻声问道,那晚上就不用我管了?刘姨摇摇头。小翠嗯了一声,就退出去了。出门后,对面楼上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她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这个叫水手街的地方离海不远,不时有货轮的笛声传来,带着潮湿的海腥味。周围雾蒙蒙的,街上偶尔有车驶过,轮胎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走到自己住处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屋里空荡荡的,除去靠窗位置有一张床,再就是顶棚的灯光。晚上,她躺在床上,望着顶棚的灯光,想起小时候马桑镇的情景……

天亮了,外面传来熙攘的市声。小翠早早起来,见刘姨家的门还没开,就安静地在门外等着。太阳照在院墙上,几只麻雀在阳台上跳跃,墙上有一只猫,远远打量着阳台上的鸟。刘姨开门后,小翠到厨房把早饭做好,照顾老任和刘姨吃完饭。水壶嘟嘟叫起来,她关了电磁炉,打开茶叶罐,给刘姨冲好茶,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刘姨平时习惯坐在沙发上,半闭着眼,手揉太阳穴,边听广播边喝茶。刘姨原是茂腔剧团的演员,比老任小八岁。她四肢匀称,五官精巧,笑起来眼角有些细碎的皱纹,只是她很少笑。刘姨穿着翠绿色的套裙,左手腕上戴着一只黛色的玉镯,一脸的高冷。她在沙发上盘着腿,偶尔挪动一下,沙发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老任在里屋叫了一声,小翠推门进去。老任呜噜着,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小翠把他的腿挪进被子,开始给他按摩。小翠按摩的动作很轻,却很有效,她的手指在颈椎部位盘旋,沿着脊椎骨慢慢向下游走,手势越来越柔和,动作却越来越快。老任很快就发出嗯嗯声,听得出来,他挺享受。一刻钟后,老任发出一阵鼾声。

老任睡着后,小翠出门去菜市场买菜。她从公交站上车后,见后排靠窗位置有个空位,刚挤过去,就有一个妇女把包放在空位上。小翠想说,包不能占位置的,却没敢说。她知道自己是外地人,外地人总比本地人矮几分。车到站后,她随人群下了车,朝菜市场走去。菜市场的水泥地上污水横流,掺着血水、鱼鳞和菜叶,摊位上有各种蔬菜、肉类和海产品。小翠买好菜后,决定徒步走回去,她想看看路边的风景。这是一条老街,两边不时出现几幢德式建筑——以前是德国人的居住区,每幢房子都是带庭院的花园洋房。路边有许多门店、广告牌、商场和停车场,显得有些凌乱。走了十几分钟,她看到一个妇女坐在路边,旁边有个三四岁的小孩,手里捧着一个碗。小翠立刻想到了小东。她掏出十块钱放到孩子碗里,加快脚步离开了。

小东是她儿子,已经三岁了,一直不会说话。看见别的孩子一岁多就会叫爸爸妈妈,小翠心里非常着急。她对小东说,叫妈妈,叫妈妈。小东看着她只是笑,不说话。小东两岁时,她带小东去医院看过,医生的结论是:孩子语言发育障碍。听到医生的话,她眼前一黑……那天,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带着小东回家的。事后,她整天抱着儿子,耐心地教他叫妈妈,但小东只是盯着她的脸,一副茫然的表情。小东虽然不会说话,但对外界充满好奇,他的眼睛总是东望望,西望望,经常对着一棵树或一只鸟看半天。小翠问他,小东,你看见什么了?小东不说话,只是一脸好奇地看……

路边上,两个老头提着鸟笼遛鸟,几只宠物狗跑来跑去。她在路口站了几分钟,发现自己找不到方向了。她想从原路返回,却不见来时的车站。正恍惚着,听到有人喊她,陆小翠,陆小翠。

她朝喊声看去,见有个人在朝她招手。

那不是刘方燕吗?刘方燕是她的初中同学。五年前,刘方燕去城里学美容,后来她回马桑镇找小翠玩,小翠觉得刘方燕变样了——她脸上的雀斑少了,发型变了,头发染成栗色,耳朵上打着洞,服装鲜艳时髦,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

小翠,你怎么站在这里?

我也来青岛了。

什么时候来的?

才来没几天。

你来青岛干什么?

我在……给人做家政。

哦……刘方燕看着她手里的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你呢?你现在干什么?小翠问刘方燕。

我?什么挣钱就干什么。刘方燕的电话响了起来。

哦……小翠没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你怎么站在这里?刘方燕边接电话边问。

小翠说,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知道水手街2号怎么走?

刘方燕指着前面一个路口说,一直往前走,碰到红绿灯往右拐,再往前走就到了。说完,她递给小翠一张名片,说,我搞了一个发廊,等你有时间就去找我。咱们好长时间没见了。我现在还有急事,得赶紧走了。

刘方燕叫了一辆出租车,匆忙打车走了。小翠带着一大袋蔬菜和海鲜,朝刘方燕指的方向走去,走出五十米后看见路口的红绿灯,过了红绿灯往右走不久,就看到水手街2号的门牌了。小区的清洁工推着割草机在割草,割草机的声音惊飞几只灰椋鸟。一个男人在给狗梳毛,那是一只边境牧羊犬。牧羊犬朝清洁工狂叫几声,灰椋鸟重新飞到路边的楸树上。

中风后,老任的脑子有时清醒,但大多时候处于迷糊状态。小翠刚来那天,他看见小翠就问,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里?小翠说,我叫陆小翠,是来照顾你的。五分钟后他又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小翠又说,我叫陆小翠,是来照顾你的。但是老任还问,一直在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怎么在我家里?小翠就不再回答他了。刘姨告诉她,老任以前记忆力特别强,在货轮当水手长时,他的脑子就是一张航海图,哪片海域有暗礁、暗礁离海面的距离有多深,他能说得一点不差;哪个港口有几个泊位、港口深度是多少、港口区有什么商店、开店人叫什么他都清清楚楚……得病以后,老任的脑子就迷糊了。刘姨嘱咐她,不管老任说什么,都不用理他。小翠就按刘姨的吩咐,专心做自己的事。

那天,刘姨去街道居委会有事情,小翠去市场买菜遇到一个老乡。她和老乡多说了一会儿话,回去推门一看,老任躺在地上。看见小翠回来,老任的胳膊在空中比画着,小翠赶紧把他扶到床上。老任不断朝她翻白眼,嘴里哇啦哇啦的,听不清说什么。小翠想看看老任有没有摔伤,刚低下头,一股热尿洒在她手上,尿液顺着她的手,一直流到地板上,原来是老任的纸尿裤脱落了。她把老任的纸尿裤扯下来,用毛巾擦去他腿上的尿液,擦干净后,去厕所接了半桶水,一手提水桶,一手拿拖把。她把老任弄脏的地方拖了两遍,等地板干爽后,把老任的床单放进洗衣机,按下开关,洗衣机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快递员来的那天下午,小翠正在客厅打扫卫生。她擦去台布上的水渍,把一束塑料花插进瓷瓶里。门铃响了,她问了一句,谁啊?快递。门外回答。刘姨,来快递了。里屋传来刘姨的声音,你去接吧。她开了门,见快递员是个和气的年轻人。印象中快递员都有点邋遢,但他一身蓝色工装干干净净的,身后背个帆布挎包。小伙子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把快递包裹和一张单子递给她。她看了一眼,是刘姨的儿子从澳大利亚寄来的。

她签了字,快递员说了声谢谢,然后回身走了。

刘姨抱着一只鹦鹉从里屋出来。鹦鹉是任伟去澳大利亚前买的,她常把鹦鹉叫儿子。鹦鹉全身呈绿色,翅膀是玫瑰色的,碧蓝的前额,配着金色的脖子。这只鹦鹉模仿能力特别强,能说很多话,但它有一种怪癖,老是咬木架,拔羽毛,满地撒粪,还泼小杯子里的水。刘姨看见包裹后嘟囔着说,又是奶粉,打开看看吧。话刚说完,鹦鹉就学刘姨的口气说,又是奶粉,打开看看吧。小翠张口笑了出来,笑完,她取来一把剪刀,把包裹一点点打开,里面是六袋奶粉。刘姨告诉小翠,任伟总是说,国内的很多奶粉掺假,不敢让他们喝。澳大利亚奶牛多,奶粉价格也便宜。任伟五年前去的澳大利亚,已经办了绿卡,经常来电话说,让刘姨和老任去澳大利亚生活。刘姨说到这里把嘴一撇,你说老任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怎么去得了?再说了,我看见他那个丑媳妇就倒胃口。说到这里,刘姨又把嘴一撇,抱着鹦鹉回房间了。

每周六上午十点,刘姨定时和在澳大利亚的任伟视频通话。从视频上看,任伟长得挺帅,高高的个子,一口青岛口音;他媳妇却又瘦又矮,皮肤黑黢黢的。刘姨说,任伟在澳大利亚读书时,一个人难免孤独,周末除去上网,就去海边放漂流瓶。有一次,任伟在漂流瓶里写了一个祈愿,希望有个中国人捡到这个漂流瓶。如果捡到的人是男性,他将和这个人结为兄弟;如果捡到的人是姑娘,他将和她结婚。刘姨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咳,你知道是谁捡到这个瓶子了吧?小翠摇摇头。刘姨说,就是刚才视频里那个丑女人。她叫吴小彗,是广西一个渔民家的。那天,她和她父亲去海上打渔,捞起了那个空瓶子。小翠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刘姨叹气说,我今生最后悔的事就是送儿子去澳大利亚读书。说到这里,刘姨拍拍自己的脑门,眼里含着泪水。

每到月底,任伟就会从澳大利亚寄来奶粉。那天,刘姨出去和朋友打牌了,小翠正在往厨房墙上钉钢钉,门铃响了。小翠到门口一看,还是那个快递员,她知道任伟又从澳大利亚寄奶粉来了。签完字,她收下包裹后说,进来喝杯水吧,顺便帮我把钉子钉上。什么钉子?快递员笑着问。你进来看看就知道了。小翠说,我把厨房挂毛巾的钉子弄掉了,用锤子敲了半天,也没钉进去。快递员进来,朝房间瞅了几眼,走到墙边,拿起桌子上的锤子,三下两下就把钢钉钉好了。小翠说了声谢谢。快递员笑着说,这点小事谢什么呢!姐,有事需要我帮忙就告诉我。小翠心想,这个小伙子真爽快。她去冰箱倒了杯橙汁,转身递给快递员,快递员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小翠往前递了一下,说,喝吧,天这么热,解解渴。小伙子接过橙汁,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小翠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小伙子二十四五岁,瘦高个,眉眼间带点腼腆。她心里暗暗说,这小伙子有点像刘庆东哦。刘庆东是她男朋友,前几年去山西挖煤时遇到塌方,不幸遇了难。她挪了把椅子,快递员没坐,端着杯子把房间扫视了一遍,说,这么大的房子,姐是有钱人啊。小翠说,房子是人家的。快递员张着嘴说,人家的?那你是……保姆?小翠神情略显尴尬地说,是家政。快递员摸着头释然地说,哦,对对,是家政。快递员一听小翠是这里的家政,绷着的神经一下放开了,他仿佛觉得自己和这个姐姐的距离立刻拉近了。他问道,这么说你也不是青岛人?你老家哪里的?小翠答,G城的,离这不远。你是哪儿的?我是四川的。小伙子说。小翠想起在G城火车站打工时,有个叫阿芳的重庆人,她们合租在一处简陋的房子里。傍晚,阿芳去上夜班了,小翠一人在屋里的时候,会坐在窗口朝外打量。对面街道空荡荡的,路边店门早已关闭,附近的灯光静静地悬在夜里,远处传来火车汽笛的鸣叫。

小伙子喝完橙汁,说了声谢谢,背起挎包走了。小翠站在窗前,看着小伙子走出楼道,穿过那条开满蔷薇的小径。这个时节蔷薇开了,水手街到处飘着淡淡的香气。

刘方燕在水手街开了一家发廊,小翠去市场买菜时,都要从那里经过。刘方燕常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眼瞄着路上的行人,一边嗑瓜子,一边朝过路男人招手。看见小翠从街头走来,刘方燕就会和她说几句话;有客人来了,就把小翠晾在那里,去招呼客人。那次,刘方燕和一个客人从屋里出来,客人看见小翠后,露出鄙夷的表情。客人走后,刘方燕凑过来说,小翠,咱们都是老家来的,别嫌我说话实在啊。小翠洗耳恭听,说有啥话你就说。刘方燕说,你来大城市做事情,就得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城里人,不要让人觉得你土,否则人家会看不起你。听刘方燕这么说,小翠心里觉得堵,她什么话也没说,起身走了。她一路上在想,自己来青岛前买了两件新衣服,头发也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剪短了,到底哪里让人觉得“土”了?回去后,她对着镜子端详半天,觉得自己还是比刘方燕土一些,要是和本地人比,那就更土了。两天后,小翠去买菜,顺便拐到化妆品店买了支口红。周末晚上,刘方燕约她去吃烤肉。小翠还在为刘方燕的话生气,本来不想去的,但觉得刘方燕也是为自己好,就答应了。

水手街是条老街,除去刘姨家那栋楼是新建的,其他房子都是老建筑,二层楼房围成一个个里院,周边散落着二十世纪初的德式、日式建筑。铁路与港口在此交汇,货轮和火车笛声此起彼伏。不远处是一个码头,几根木桩立在那里,旁边有几条陈旧的木船,被乌黑的麻绳拴着,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夏天来了,许多饭馆把烤箱搬到外边,整条街都弥漫着烧烤的味道。人们走过这里,都要买几串烤肉和海鲜,喝几杯啤酒。小翠来到路口的邮筒旁,几个小伙子在抽烟,他们朝她发出粗鲁的笑声。路边有一家卖米粉的,另一家是烤肉店,老板是个颇有风情的中年女人。她走进烤肉店,看见刘方燕已经等在那里了。刘方燕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盘知了龟、十几串烤肉和两瓶啤酒。靠窗位置是几个穿大裤衩的打工仔,光着膀子在划拳,已有几分醉意了。刘方燕穿了一套粉色的连衣裙,惹得小翠不时盯着她看。刘方燕问,你看什么?好像不认识似的。小翠说,你来青岛后越来越好看了。刘方燕得意地笑着说,是吗?女人就得靠打扮。刘方燕把啤酒倒进酒杯,自己一杯,给小翠一杯。小翠不喝酒,刘方燕说,你出来混社会,就得学会喝酒,学会应酬,可别跟在老家一样,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的。小翠点头应着。刘方燕举起酒杯说,我那天说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也是为你好。小翠喝了一口酒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邻桌两个女子在聊天,她们在议论郭美美的事情。一个说,听说郭美美一晚上挣的钱,在俺村能盖一套大房子,还能给俺爹买两头牛。

另一个说,你就知道给你爹买牛,都出来好几年了,怎么还那么土?

刘方燕刚喝了一口酒,听到女人的话差点喷出来。小翠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十几分钟后,刘方燕已经喝完一瓶酒,小翠也喝了两大杯。刘方燕朝老板娘招招手,又要了两瓶啤酒。刘方燕喝多了酒就开始抽烟。外面下起了雨,雨水稀里哗啦打在窗口的遮阳棚上,又从遮阳棚流下来,形成几道灰色水线。刘方燕朝外看了一眼,回过头来说,我怀上了。

啊?这可是好事,得祝贺一下。小翠一脸惊喜地望着刘方燕,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的事。刘方燕淡淡地说。

小翠哦了一声。

刘方燕的丈夫姓杜,平时沉默寡言,几年前和朋友合作,去东北搞木材生意,这几年发了点小财,每个月都给刘方燕寄钱。

你家老杜真有本事啊,既能挣钱,人又老实。

刘方燕说,老实是老实,就是憨点。我们一年在一起睡不到两次。

小翠笑着说,就这样你还怀上了!

怀是怀上了……刘方燕笑了一声,谁能保证就是他的?

小翠笑着用手拍她一下,别瞎说。

不管是不是他的,反正他都得养!刘方燕赌气似的说。

刘方燕趴在小翠耳朵边问,你照顾的这个男人多大了?

小翠说,大概七十多岁吧。刘方燕问,他老实不老实?小翠问,什么老实不老实?刘方燕说,他摸过你吧?小翠说,他连起床都得让人扶着,哪有本事摸我!刘方燕说,我最早来这里时,也照顾过一个老头。只要他老婆出门,老头就偷着摸我。小翠的脸一下红了,半天没说话。刘方燕说,从那以后,我就不干保姆了。后来我开了发廊,反正都是伺候男人。小翠不解地问,开发廊不就是给人理发吗?

刘方燕轻笑一声,理发?理发能挣钱吗?

小翠又问,那发廊是干什么的?

按摩。

不好好理发,按什么摩?都是按哪些地方?

哪儿都按,客人觉得哪儿舒服按哪儿。

小翠白了她一眼说,什么话到你嘴里都特别难听。

刘方燕说,我不过是说实话吧。

小翠又喝了两杯,夹起盘里的知了龟,边吃边想起小时候的情景。马桑镇南面有条河,放学后,她和刘方燕经常去河边耍。春天的河边,树丛里长满淡蓝色花的马唐草、橘黄色花的婆婆丁,还有马齿苋、灰菜、苦菜子、节骨草、萋萋毛等杂草。夏天晚上,月光下的树影投在地上,疏疏淡淡的。树丛里,一阵响亮的蝉声过后,又突然静默下来。两人打着手电,找爬在树干上的知了龟。有几次她们遇上正脱壳的,背部裂开一道缝,露出淡绿色的翅膀,和几乎透明的身体……那些往事似乎已经久远得像是在忘川的彼岸。两人聊着喝着,不知不觉到了半夜。老板娘在前台昏昏欲睡,烤肉店只剩她们俩了。小翠抬头看看窗外说,雨已经停了,咱们得走了。刘方燕说,走就走,找时间咱们再聚。小翠站起来,想去前台结账,刘方燕从后面一把拽住她,说,你没我挣钱多,装什么有钱人?等下次吃饭你再掏钱!小翠说,好,下次我请你吃饭。

雨后的空气特别清新,天上露出被雨水洗过的月亮。月光落在地上,被夜灯悄悄消蚀了。小翠回到住处时,发现一只小猫缩在走道里。她开了门,那只小猫跟着她来到门前,眼睛在夜里发着蓝光。她一下心疼起这只猫。她把猫让进屋里,找来一张纸壳,把在烤肉店打包的烤肉和土豆条放在纸壳上。小猫看了一眼,怯生生地吃了起来。吃完后,小猫抬头看着她,好像在说,我没吃饱,还有东西吗?小翠想了想,这间屋里没什么可吃的了。猫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悄悄走到角落里,身体一缩,肚子咕噜咕噜响了几声。小猫安静的样子让她喜欢,晚上她没关灯。半夜,她觉得脚下有个热乎乎的东西,睁眼一看,是那只小猫。

月底到了,那个快递员应该来送快递了。时钟敲响十一点时,门铃果然响了。小翠心里有些激动,她跑了两步,打开防盗门,却不是那个年轻的快递员。外面站着一个秃脑门大叔。小翠接过包裹,问了一句,你们换人了?

嗯,这周新派的线路。秃脑门说。

小翠签了单递过去,又问了一句,原来那小伙儿呢?这样问的时候,她脸上飞起一抹绯红。

不认识。公司人很多,我是刚来的。秃脑门说,也许走人了吧,谁知道呢。

她看着秃脑门走远,不知为何,心里突然躁了起来。

中秋节前两天,小翠回了一趟马桑镇。回家前,她去商场给母亲买了一条绒裤,给小东买了两盒大白兔奶糖。她买的是动车票,车过马桑镇车站时,她朝外面看去,那三间老建筑一闪而过。马桑镇站虽是四等小站,却是当年德国人修建的,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她上小学时,马桑镇车站是附近最洋气的地方,三间德式建筑后面有一排法桐树,站台上有一个高高的水鹤,砖缝里长满野草。那时,从马桑镇站到青岛,中间有十几个车站,火车要跑三个小时。动车运行后,马桑镇车站就停用了,她每次回家都要从G城下车,再坐公交车到马桑镇。G城车站上午有两班开往马桑镇的公交车,一班八点的,一班十点的,八点的车开走后,只有等十点的。她下车后,眼看八点的车要开了,她跑了一段路才赶上。县城的公交车不像大城市,车上只有几个乘客。她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公交车缓缓离开城区,行驶在开往马桑镇的路上。公交车像拖拉机一样,不时发出轰鸣,却总是晃晃悠悠,始终跑不出速度。两个小时后,公交车在马桑镇停下。

马桑镇街上没几个人,一只土狗怅然地望了小翠几眼。土狗很瘦,不停地低头在地上嗅着,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小翠记得上初中时,街上有个邮政所,门前有个绿色邮筒,如今邮政所撤了,那个邮筒也废弃了。她进门时,母亲正站在院子里摘香椿。小翠家有几棵香椿树,每年这个时间,母亲经常喊,小翠,香椿该掐了。小翠就拿来竹竿,上面绑一个铁钩,踩着凳子用竹竿去够香椿芽。嫩椿芽炒鸡蛋,稍老些的叶子腌咸菜,从春到夏,饭桌上都是香椿的味道。小东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门外。再过三个月小东就四岁了,只是一直不肯说话。小东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呢?他坐在这里想什么呢?小东喜欢兔子,他床上有一只玩具兔子,是他两岁生日时小翠给买的,他常枕着玩具兔子入睡,枕头被扔到脚下。

每次看见小东,她心里就有一种痛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痛。她常想,如果不是去G城车站打工,就不会认识刘庆东;如果不认识刘庆东,就不会生下小东……

那年,小翠的弟弟得了一种怪病,人迅速消瘦下去,肚子却急速地鼓了起来,躺在床上像个蜘蛛。她背着弟弟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说,需要手术治疗,否则会危及生命。弟弟那年只有十四岁,蜡黄的脸上能够看见细细的血管,像树的叶脉隐在皮肤下面。弟弟的病使家庭一下子困顿起来,母亲除去在饭店帮人洗碗,还要去医院当护工……小翠就是那年夏天决定不上学了,她要赚钱给弟弟治病。夏末,小翠去G城车站干服务员,她的工作是在站台上卖杂食。在站台上卖杂食的有五个人,四个女的,一个男的,男的叫刘庆东,比她大两岁。每当火车进站时,他们就推着售货车在站台上迅速散开,在接近车窗的位置大声吆喝。旅客听到叫卖,从车窗伸出头来,谈好价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有时火车停得时间长,就有旅客走出车门,在站台上仔细挑选,买完东西后再走进车厢。车站规定,谁卖的货多,提成就多。火车进站后,五辆售货车中,刘庆东总是跑得最快,喊得最响。月底提成时,刘庆东总是第一名。

秋天到了,刘庆东告诉小翠,他打算去山西煤矿挖煤,挖煤挣钱要比这里多很多。

刘庆东走之前,小翠约了他。那天傍晚,她朝河边走去。路过一块荒地时,她的出现惊飞了几只正在啄食的野鸟。小翠远远地看见刘庆东朝自己走来,他的眼睛闪着光芒。两人在沉默中一前一后走着。北面的铁路线上,一列火车正在通行,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这个傍晚,小翠心里有股压抑的情绪,她觉得身体里有一个动物,在封闭的栅栏里徘徊。她有一种奔跑的冲动。突然她就在路上跑了起来,跑着跑着,在一个崎岖的地方跌倒了,她爬起来继续跑。她冲着天空使劲地喊,陆小翠,你为什么这么命苦?这是为什么啊!她的声音像被什么弹了回来,好像远处也有一个人在喊,陆小翠,你为什么这么命苦?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这时,刘庆东跟了上来,夕阳之下,小翠突然转过身,趴在刘庆东肩上,使劲咬了一口。刘庆东疼得嗷嗷叫了两声,说,陆小翠你怎么了?快松开,疼死我了。过了一会儿,小翠终于松口了。她眼里含着泪水,直勾勾地望着刘庆东。刘庆东被她看傻了,呆呆地问,你怎么了小翠?有什么话就告诉我啊。小翠把身子背过去颤抖地说,你抱抱我……

次日,刘庆东坐火车离开G城,去山西煤矿挖煤去了。

那个冬天下了一场大雪,车站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这样的天气,她特别想念刘庆东。因为下雪,不方便去打电话,小翠就把想说的话写在稿纸上。她写道,今年G城的冬天特别冷,这几天一直在下雪,晚上的风很硬,就像刀子一样……前些日子,火车站广场来了一个耍猴的,是个河南人,牵着一只猴子和一条狗。那条狗总是朝猴子乱叫,猴子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表演的时候,那条狗还是朝着猴子乱叫,猴子一下跳到狗背上,逮着狗的耳朵狂咬。耍猴的人朝猴子挥起鞭子,猴子又一下跳到耍猴人头上,在他头上撒了一泡尿后,又跳到附近的树上跑了……写完后,她将稿纸在脸上来回蹭着。蹭了一会儿,她找来打火机,把稿纸点燃,看着稿纸在火中化为灰烬,泪水就顺着鼻翼流下来。

春节放假,刘庆东坐火车回到G城,小翠回想起来,觉得他俩那次见面有宿命的成分。那天,刘庆东告诉她挖煤的经历:我第一次下矿井时,感觉眼前一阵眩晕,耳朵嗡嗡响。矿井里面黑洞洞的,不远处有一段很窄的铁轨,铁轨上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轨道车,地上布满大小不一的煤块,铁轨向黑暗的深处延伸着,有股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四周嗡嗡响着,形成一种声音的旋涡,一圈圈扩大着,又渐渐消失在黑暗里……那是个特别的夜晚,他们相拥在床上,就像生离死别一样。刘庆东对她说,明年春节我就能挣一大笔钱,到时回来开个小商店,就不再去挖煤了。

刘庆东回煤矿不久,井下发生了塌方,他和四个工友被埋在矿井里。刘庆东去世一个月后,小翠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开始吐酸水,有几次差点连胆液都吐出来了。小翠不想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她想放弃这个孩子。一个星期天,她去医院妇产科看医生。走进妇产科时,小翠因为害怕,一直不敢抬头。直到女医生喊到她的名字,她才抬起头来。女医生大约四十岁年纪,脸色蜡黄,活像陈列馆里的蜡像。

女医生半睁着眼问,哪里不舒服?

吐得厉害。

多长时间了?

就最近的事。

结婚几年了?

结婚?没……没……小翠的脸刷地红了。

一看就是没结婚的样子。去,拿着杯子去厕所接泡尿。

小翠觉得自己像被人抽了几巴掌。她不想再看到这个医生的脸,她跑出妇产科,在路边哭了起来。哭完后,她像疯了一样,一路跑回去。她暗下决心,要用最残忍的办法,放弃这个孩子。一天下班,她看见同事一个个走远了,就躲进厕所,握紧拳头,使劲击打自己的小腹。一下、两下、三下……小翠咬着牙,不断在心里鼓励自己,一下、两下、三下……小翠觉得自己疼痛难忍,但她没有松手。可肚子里的东西无论怎么折腾,就是不出来。

九个月后,孩子出生了。

从下午开始,小东就拉着她讲故事。小翠为了培养小东的智力,让他猜谜语。她用小时候母亲给她讲的故事问,“上山哧溜溜”是什么?小东摇摇头。小翠说,是长虫。小东点点头。“下山滚绣球”是什么?小东摇摇头。小翠说,是刺猬。小东点点头。“摇头梆子响”是什么?小东又摇摇头。小翠说,是啄木鸟。小东点点头。“洗脸不梳头”是什么?小东继续摇头。小翠说,是只猫。小东再点点头。看着小东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的样子,小翠心里有几分茫然,又有几分欣慰。她本想早点回青岛,但是小东缠着她,不让她走。小东虽然一个谜语也没猜出来,但他喜欢和小翠在一起。小翠看看表说,小东是个懂事的孩子,妈妈要出去挣钱,挣了钱就送你上学。妈妈必须走了,再不走就没有火车了……小东虽然不说话,但听懂了她的意思,朝她点点头。小翠离开家后,回头看见小东在朝她招手,她的眼睛湿润了。当她赶到火车站时,火车已经进站了,那是当天开往青岛的最后一列火车。她刚跑进车厢,火车就开了。火车在夜色里行驶,她眼前不断出现小东招手的情景。

火车到青岛时已经十点多了,她从火车站出来,一个人朝水手街走去。十点后,街上车稀人少,她喜欢这条清静的老街。她想起小时候,马桑镇的夜晚更加安静。电线杆上吊着一盏昏黄的路灯,一只猫慢悠悠地穿过空无一人的马路。

小翠正走着,一辆摩托车突然停在身边。她朝路边躲了一下,骑车的人扭头招呼她,嗨。她借着灯光一看,是那个年轻的快递员。她走过去问,怎么好久没见你?年轻人说,上来吧,我送你。小翠没有犹豫,抬腿坐在后座上。年轻人说,我前段时间回老家了,昨天刚回来。小翠在后面哦了一声,回老家有事情?年轻人说,父亲病了,我回去照顾他一段时间。小翠说,怪不得这么多天没见你。年轻人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从世界上消失了?小翠说,消失倒不至于,你回来就好。水手街很快到了,年轻人一条腿撑在地上说,姐,我叫夏子林,咱们都在这里打工,留个电话吧,有事可以相互照应一下。小翠说,你说得对,我叫陆小翠。两人互留下电话后,夏子林骑上摩托车,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次日下午,小翠正在厨房收拾东西,听到老任在屋里喊她。她刚迈出厨房,扑通一声,老任就摔倒在地上。

老任身子挺重,小翠拉了几下没拉起来。刘姨到朋友家去了,她给刘姨打电话,刘姨说,你想办法先把他送到医院。小翠接完电话心里有点慌,因为她没法把病人送到医院。她想起夏子林,立刻给他打了电话。夏子林说,我正在送快递,送完我马上过去。十几分钟后,夏子林急匆匆地赶来了。夏子林说,你帮我扶着,说完弓下身,把老任背起来。出门后,夏子林叫了一辆出租车,两人把老任扶上车,往医院驶去。医院离水手街不远。下车后,夏子林把老任背到急诊室,医生检查了老任的血压和心电图后说,病人得住院治疗。小翠办理完住院手续,夏子林找来一辆担架车,又把老任背到担架车上,穿过两道走廊,随电梯升到六楼住院部。夏子林把老任背到病房后就离开了,小翠使足力气才把老任的身体挪过来,让他在病床上躺好。

因为走得匆忙,脸盆暖瓶都没带,小翠问护士在哪里买,护士说,你去外面小卖部吧。她在小卖部买了一个脸盆、一只暖瓶,回病房前,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涔涔的脸,探头看见那个护士已经离开,才安心地走进病房。病房里气味难闻,是一股病人身体和来苏水的混杂气味。病房里四张床,老任在靠近门口的一号床。入院后,老任一直打点滴。打完最后一瓶,已是凌晨四点,她靠在床沿闭了一会儿眼。

次日,小翠去厕所给老任倒尿,见夏子林从走廊那端走来。小翠望着他问,你怎么来了?夏子林说,估计你一直没吃饭,我给你送点吃的。小翠看见他手里提着一篮水果和一箱牛奶。医院门口的小卖部有用篮子装好的苹果、香蕉和梨等水果,上面放着几片叶子,既好看又方便,只是价格比市场贵了一倍。夏子林把东西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说,这是给任叔叔的。然后掏出一瓶酸奶递给小翠。小翠张开口想说什么,夏子林说,给你买的。小翠接过酸奶,觉得瓶子热乎乎的,大概因为夏子林装在口袋里的缘故。她心里一阵温暖。夏子林说,我得马上去送快递,晚上再过来帮你。小翠想说,你不用来了,我自己可以的。但她没有说出口,她心里还是愿意夏子林来的。她目送夏子林穿过走廊,消失在幽暗的拐角。

吃完晚饭后,夏子林果然来了。入院时大夫说,动脉堵塞的病人长期卧床,要防止褥疮,每天要帮他翻身,扶着病人在地上走几圈。老任的身体越来越重了,小翠一人翻不动他,好在夏子林有力气。他把右手伸到老任背下,左手扶着肩膀,轻轻一抬,就把老任翻过来了。然后他又把老任扶到床下,让老任在病房里面走动。病房空间狭窄,夏子林扶着老任走几步,就要反身往回走。老任不认识夏子林,扭头问,你是谁?夏子林说,我叫夏子林。老任问,夏子林是谁?我不认识这个人。小翠在一旁笑着说,他是来帮我照顾你的。老任又问,我没给他钱,他为什么要照顾我? 小翠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就捂着嘴笑。邻床的陪护朝小翠努努嘴,你男朋友?小翠立刻摇头说,不是。邻床的陪护不解地笑笑。医院规定,陪护人晚上不能在病房加床,只能靠在床边休息。病房熄灯后,走廊被幽冷的壁灯淡淡地打了一层青色。夏子林忙了一天,很快蜷在长椅上睡着了。小翠盯着病房的门,一宿没合眼。

五天以后,老任的病情渐渐稳定,每天只需打三瓶点滴,分别是上午、下午和晚上。老任小便的次数不固定,时多时少。这一天,她给老任端了四次尿,还有两次大便。晚上老任睡不着,就大声叫她的名字,小翠,你去哪里了?她赶紧凑过去问,任叔,有什么事情?老任说,我能有什么事情?就是想找个人说话。小翠忙了一天,觉得很累,想早点休息,嘴里却说,你说呗,我听着呢。老任说,你真要听?小翠说,我用心听着呢。老任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当年我当水手长的时侯……到过五十多个国家……老任说了一会儿,自己睡着了。

一个月后,医生确认老任病情稳定,可以回家了。

那天是周末,任萍开车把老任接回家。回家后,老任不断在刘姨面前伸出大拇指,然后看着小翠。刘姨知道这是在表扬小翠。老任虽然经常糊涂,但他总有段时间是明白的。小翠把老任扶上床,帮他把衣服换下来,放进洗衣机,洗完又一件件挂在阳台上。

刘姨觉得小翠在医院照顾老任挺辛苦的,除工资外,多给她加了八百块钱。小翠推着说不要,刘姨就硬塞到她兜里了。吃完午饭,刘姨说,这两天你休息一下吧。小翠说我不累。但刘姨坚持说,这两天让任萍照顾她老爸,你休息一下吧。

小翠嘴上说自己不累,内心还是想歇两天。在医院这一个月,除去夏子林晚上来帮忙,都是她一个人在照顾老任,实在是很累。她回到住处后,扑在床上就睡着了。

小翠醒来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抬头看到墙上有个光斑。她顺着光线看去,发现光斑是从窗口斜照进来的。她过去摸了一下,光斑立刻移到她手上。她用手抓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抓住。再看时,光斑又落到墙壁上。这面墙是水泥的,因年代久远,墙面泛起一层沙砾,用手一摸,沙砾沿墙壁沙沙落在地上。沙砾脱落后,光斑的影子就变得模糊了。这个光斑让她感到一丝温暖,她想起了夏子林。这一个多月,夏子林一有时间就去帮自己照顾老任,她觉得应该感谢一下他。她打开手机,给夏子林发了一个短信,问他晚上有时间吗?夏子林马上回复说,有啊,晚上还准备去医院呢。小翠说,不用去医院了。夏子林问,怎么了?任叔叔出院了吗?小翠回了一个“嗯”。接着她说,晚上想请你吃饭。夏子林回复说,好啊。小翠告诉夏子林,六点在水手街路口见。

傍晚,小翠到水手街路口时,夏子林已在路口等她。

她走过去,夏子林问,姐,你想去哪里?

小翠想起和刘方燕吃烤肉的那家店,就说,我请你去吃烤肉。烤肉店外面,很多人围着电视吵吵嚷嚷。电视里正在播放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这个晚上,烤章鱼成为店里的特色菜,几乎每桌的人都嚷着要“烤章鱼”。因为上次世界杯时,一只名叫保罗的章鱼成功预测了比赛的胜负,所以,今天人们都嚷着要“烤章鱼”。

足球预选赛招来许多吃烤肉的年轻人,看到生意兴隆,老板娘把电视机搬到外边的法桐树下,在周围摆了许多桌子。小翠去前台点了烤章鱼、烤肉串和花生米,又要了几瓶啤酒。比赛开始了,中国队正在和一个东亚球队争出线权。小翠不喜欢足球,她只是陪夏子林看。电视屏幕上,一个中国球员正在对方球门前盘球。这个球员看起来脚法不错,他左盘右盘,一脚射门。人们一片欢呼,好球,进了!欢呼声没完,球被对方守门员扑出来,落在另一个中国球员脚下。这个中国球员用脚把球停住,迅速把球推到对方球门前,左盘右盘,又是一脚射门,人们再次欢呼,好球!欢呼声没完,球被门柱挡了回来。人们一片叹息。比赛继续,一个从后面跟进的中国队员接过球,在对方球门前左盘右盘,一脚射门,人们又一片欢呼,好球!欢呼声没完,足球越过门柱,一直射向观众席。人们一片臭骂。

附近又来了几个年轻人,老板娘在电视机前加了一张桌子,狭小的空间变得拥挤不堪。邻桌两伙人为争一把凳子吵了起来,夏子林过去把吵架的人拉开。小翠觉得场面太吵,她去前台结了账,拉着夏子林朝海边走去。海边浴场有一座钟塔,指针在寂静的夜里缓慢移动。许多人坐在光线昏暗的礁石上,看远处的堤坝灯光闪烁,在黑暗中连成一线。波浪从远处涌来,带来阵阵涛声。海是暗蓝色的,附近的灯光也是暗蓝色的。过了一会儿,一轮月亮从海面慢慢升起。月亮的下半部分湿漉漉的,仿佛沾满海水。暗蓝色的海面洒满月光,逐渐明亮起来。一艘货轮从海面驶过,海水轻轻波动着。夏子林望着幽深的海面,自言自语地说,听说大海里曾经有一条鲸鱼,生了一种疾病,它发出的声音频率无法被同伴听见,从此和族群失去了联系。可是它并不知道自己有问题,所以一直拼命在大海中呼唤着,直到最后,都没有一条鲸鱼理它。于是,那条孤独的鲸鱼在茫茫大海里不断重复着错误的频率,在期待回应的过程中,独自老去。

说到这里,夏子林问,姐,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小翠摇头说,我没听说过这个故事。

月亮越升越高,海风带来潮湿的凉气,人们逐渐离开沙滩。小翠看看表说,时间挺晚了,回去吧。夏子林说我送你,小翠点头默许了。

那天晚上,小翠带夏子林来到她的住处。

两人进屋后,夏子林一把抱住她。她推了一下,却被他抱得更紧了。他的手在剧烈抖动。她的身体开始是僵硬的,后来慢慢放松……完事后,夏子林对小翠讲了自己的故事。

夏子林是在嘉陵江边的山里长大的。他是个弃儿,养父把他从路边抱回家,直到他长大成人。从小学开始,夏子林就常受同学欺负,大家都说他是私生子。他说自己有父亲,同学们说那不是你亲爹。夏子林心里挺难过的,他很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是很多年过去了,亲生父母一直没有出现。长大后,他把养父当成唯一的亲人。养父有心脏病,为了回报养育之恩,夏子林四处打工挣钱,为养父治病。

夏子林是十八岁时离开家的。那是一个夏天的上午,屋里异常寂静,微暗的光影中,一些尘埃在空气里飘浮着。炉子上的水壶开了,蒸汽顶得壶盖噗噗响。他看见养父弯腰提水的身影,泪水差点流下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夏子林,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出去闯一下了。他撕下一张旧年历,在上面写下几行字:爸,我和几个同学出去打工了。您自己保重。

夏子林离开家时,只背了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一件旧衣服和一双破鞋子。他在路边拦住一辆过路的货车。那辆货车是进山收水果的,司机开门后骂了他一声,小混蛋,你是不是想死?他把事先准备好的五十块钱塞到司机手里说,司机叔叔,我只想到外面去闯一闯,你把我随便带到一个火车站就行。司机又骂了一声,然后说,上车吧。他跳到副驾位置上,回头望着自家的房子,越来越远。一路上,他看见几只鸟在上空盘旋,一些妇女在田野劳作,风掀动河里太阳的倒影。货车沿山路行驶了四个多小时,在一个车站前停下,那是秦岭余脉的一个小站。他下车后回头说了声,谢谢叔叔。司机说祝你好运,汽车很快消失在山路上。夏子林看见车站前有人拿着招工的牌子。他问了一下招工去干什么,那人说是烧窑的。他就跟着去了。从那天开始,他成了一名烧窑工。那个窑场是烧砖的,一周烧一窑砖。他的工作是把泥土制成砖坯,把砖坯垒起来,晾干。砖坯晾干后,他再用手推车运进窑孔,然后封住窑口,开始烧制。砖坯在高温下经过三天两夜,变成质地坚硬的砖。砖烧好后,窑工们再从高温窑里把砖运出来,码在场地上。几天后,他的手指被磨出一片血迹。再过几天,血迹退去,手上起了一层茧,像是一层牛皮。渐渐地,夏子林的手变得无比坚硬。

他在窑场干满三个月时,觉得这样下去没有出息,决定离开那里。离开窑场后,他在一家木器厂做了一年装卸工,在一个建筑工地扛过一年沙子,在水泥厂拉过半年水泥,又在一个火车站给游客扛过一年行李。他经常浑身湿透,累得两腿抽筋。为了省钱,他没租房子,没有固定住处。一个晚上,他躺在候车室的排椅上睡觉,被工作人员赶到马路上。他在路边找到一个水泥管子,一头钻进去,倒头就睡。

夏子林有个同学在青岛打工,说青岛的工资比西部高,劝他到青岛找工作。知道这个消息后,夏子林决定离开那里,到经济发达的青岛去。那天,他在车站附近溜达了几个小时,发现每天下午有一辆开往青岛的货车,他就爬上了那辆开往青岛的货车……

说到这里,夏子林对小翠说,姐,我的故事讲完了,该你讲了,说说你为什么来青岛?

夏子林抚摸着小翠的手,小翠被他突然问得有点心慌,她一下想起刘庆东。她把眼睛移到窗口,但外面黑糊糊的。

小翠回头对夏子林说,女人的事情你最好不要问,问了我也不告诉你。夏子林见小翠被问得不高兴了,就起身走到窗口抽烟。他点了一支烟,打火机的火苗映着他半边脸。他的脸真有些像刘庆东,小翠在心里默默地说。

夏子林依偎在小翠怀里,很快睡去了。

小翠把灯关了,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她想起和刘庆东第一次做爱,是在火车站货场的一个仓库。做完后,刘庆东倚在麻袋上睡着了。冬天的阳光透过窗口,落在刘庆东脸上。他的睫毛很长,脸上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光亮。

半夜时,小翠梦到刘庆东……那天,刘庆东和工友通过一个掌子面时,矿井塌方了。塌方像地震一样来得很突然,一阵嘶嘶声由远而近地传来,矿道一片黑暗。塌方了!塌方了!矿道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喊声。刘庆东从矿道跑来,朝她拼命地喊,小翠,快来救我!小翠,你在哪里?快来救我……小翠从梦中醒来,看看表,刚刚凌晨三点多。她朝窗外看去,外面黑得像一口矿井。街上偶尔有出租车驶过,车轮发出沙沙的声音,远处传来大海的浪涛声,带着潮湿的气息。她回头看看夏子林,他依然睡得很沉。

春天到了,雾霾逐渐退去,天空似乎晴朗了许多。

端午节早晨,老任吃了两个粽子、一个鸡蛋。吃完后他盯着小翠问,你是谁,你怎么还在我家里?小翠说,我叫陆小翠,是来照顾你的。过后老任又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小翠又说,我叫陆小翠,来照顾你快一年了。但是老任继续问,小翠就不再回答他了。刘姨吃过早饭后,小翠把碗筷洗干净,在橱柜摆放好,到里屋看见老任睡了,就搬了一张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阳光越过窗玻璃,投射在客厅的地板上,可以看到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刘姨卧在沙发上,不断用遥控器换频道。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连续剧,声音忽大忽小。小翠看了下墙角的座钟,时针刚好指在九点位置。半天没听到老任的声音,平常这个时间,老任睡过一阵回笼觉就醒了,他会在屋里喊,小翠,小翠,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让我起床啊?要不就自言自语,当年我当水手长的时侯……到过世界五十多个国家……见的女人多了去了……

小翠起身到房间一看,老任特别安静。她叫了一声任叔,老任没答应。她又叫了一声任叔,老任还是没答应。她把手放在老任鼻子下面,老任没了呼吸。

小翠立刻喊起来,刘姨,刘姨快来,任叔他……刘姨从客厅跑到老任床前喊,老任,老任,老任……老任一直没有回应。

老任走了。

刘姨说,老任在舰队当兵时是个炮手,当年曾参加过一场海战,左胳膊上留下一块弹片,下雨天常隐隐作痛。老任因为长期在海上,退役后不习惯陆地生活,一上岸就头晕目眩,如同喝醉了酒一样。他找到在远洋公司当领导的叔叔,要求跑货轮当海员。叔叔不解地望着这个刚从部队退伍的侄儿,用一口鲁南话说,我看你这小子是脑子进水了,人家都是求爷爷告奶奶,要求从海上回到地面,你怎么想再回到海上?老任说,叔叔,我一到地面就头晕,一上船就好了,你说我怎么办?叔叔摸着自己的秃头说,上船以后你小子可别后悔啊。老任说,叔叔,我就这命,不会后悔。十天后,老任就到船运公司跑船了,一跑就是三十多年。除去休息时间,他一年四季都在海上漂着。

小翠给老任洗身子时,用手摸到他左胳膊的皮肤下面,果然有个硬东西。她用手推了一下,那个东西就往上移了移,仿佛什么秘密一直潜伏在那里。她照顾老任这么长时间,从没发现他身体里有个异物,直到生命结束这天。她用肥皂把老任的身体仔细洗了一遍,再用毛巾擦干,这样,老任就像是安静地睡着了。老任和许多水手街的邻居一样,经历了生命所有的快乐和悲伤,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任萍和她丈夫是中午赶过来的,水手街的邻居都来了,老任的遗体蒙了一块白布,人们默默地为一个老人送终。

老任去世以后,屋里静极了,房间里,钟表的摆动声显得异常刺耳。小翠平时忙惯了,房间突然静下来,觉得很不适应,她想到外面去走一会儿。她刚走到水手街路口,母亲来电话了。母亲用一种喜悦的口气说,小翠,你儿子会说话了。

什么,你说什么?她像是没听清母亲的话。

母亲说,小东会说话了,你等一下。

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扶着路边一棵树哭了起来,开始声音很小,后来越来越大。

老任去世第七天上午,夏子林来电话告诉小翠,他要离开青岛了。小翠愕然地问,你想去哪里? 夏子林说,我要回四川老家。

小翠拿着电话,半天没出声。她听到夏子林在电话里说,他养父在老家承包了一片山坡,在山上养了许多鸡鸭。平常都是姐姐帮着照顾。夏天姐姐结婚嫁到外地去了,家里就剩养父一个劳力。前几天,老家山里下了一场大雨,路滑,养父下山时不小心摔倒了,在山坡昏迷了一晚上。次日养父被人发现后送去医院,才保住了性命。

夏子林说,我得回去照顾养父,还要喂养山上那些鸡鸭。我已经买好了火车票,明天下午四点半的火车。本来想回去后再告诉你,但还是想能在走之前见你一面。

夏子林说话的时候,小翠一直望着远处,她的心空落落的。她对夏子林说,你是应该回去照顾你养父,他是你的恩人。

次日下午,小翠去火车站送夏子林。她给夏子林买了一堆火腿肠、方便面和榨菜,装了很大一包。小翠一直把夏子林送到站台。夏子林接过小翠给自己买的食品说,谢谢姐。说完他突然抱住小翠,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车厢。火车启动了,小翠望着远去的火车,想起当年送刘庆东去山西的情景,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

老任去世后,他原来住的房间空出来,刘姨让小翠从地下室搬上来住。刘姨的意思是想留下她陪自己,小翠委婉地拒绝了。小翠想回老家去,和小东在一起。再过一年小东就该上学了,她想在老家找份工作,虽然挣钱少些,但可以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小东和母亲。

吃过午饭,她关上门,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刘姨来送她,走到门口时,听到屋里有哭泣的声音。门开了,小翠拖着箱子走出来,看见刘姨站在门外,她发现刘姨突然老了几岁。她上前抱住刘姨,刘姨贴在她耳边说,小翠,多亏你这一年来照顾老任,我有不对的地方你要担待。小翠说,我知道刘姨是个好人,我也不舍得离开您,只是我得回去陪儿子和母亲。刘姨说,那你有时间就来这里玩,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小翠说,我有空会来看您的,您自己保重。

小翠走到街头,突然闻到一股香气。她想起自己刚来时也是这个季节,路边的蔷薇开了,到处飘着淡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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