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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还乡

2022-04-06

清明 2022年6期
关键词:南阳

汗 漫

出生地,余冲

汽车经过一片似曾相识的果园,忽想起,十里之外一座水环树绕的村庄,就是我的出生地——南阳盆地东侧唐河县城郊乡余冲村。放弃原来的目的地,下车,沿着冈上的小路去余冲村。一个小时后,我便坐在村前的冈坡上了。

附近便是我家墓地,墓地下方,是一条不宽的季节性小河。季节性雨水冲刷出的这条小河,使村庄被命名为“余冲”。在盆地,以“冲”为名的村庄很多,比如谢冲、张冲等等。“冲”,由动词转变成名词,凡是叫“冲”的村庄,都有一条季节性雨水冲刷出的小河,原始的冲动,给周围田野带来生殖五谷的磅礴力量。傍晚,夕阳作为余冲村结出的最大果实,为果园里懵懂青涩的苹果、梨、杏或桃子们,示范如何成熟、圆满、坠落。果汁般的阳光,使余冲村笼罩在果酱里,甜蜜、安详。冈坡逶迤环抱的这一座村庄,传来辘轳井的转动声、呼唤孩子回家的女高音、犬吠、马嘶、羊鸣,以及收音机里传出的常香玉的咏叹声、板胡声……

十岁那年一场乳汁般的大雾里,我背着书包朝学校钟声的方向走着。周围,田野和村庄,草房和瓦房,富裕和贫寒,都暂时丧失区别。突然有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回首,一个硕大的马头悬崖般地出现在我身体上方——我家的马!爱追着我送我上学去的一匹黑马。它对这场大雾的出现很惊奇,咴咴低鸣。我牵着马缰朝二里外的小学走去,一米之外的人和鸟,可耳闻,不可视。马终于安静下来,像陪我上学的兄长。嘚嘚的马蹄声,使我对脚下坑坑洼洼的道路有了信赖……当大雾消失,我发现自己人到中年,出现在一座又一座城市冷峻的单行道上。

此时,傍晚,回余冲村的路上,我遇到的第一个乡亲是田野里的稻草人。依旧穿着破衣烂衫,展开双臂,一张草帽下的脸,已经没有了稻粒装扮成的泪滴。它,或者说他,展开双臂欢迎我,手臂上蹲着的一只麻雀,像是递给我的一杆旱烟。这个稻草人应该姓余。一个丧失血液无法走动的余氏家族成员,能够认出衰老变形的我吗?对于这片田野乃至整个村庄的秘密和奇迹,一个稻草人,比我、比村庄里任何人的洞察力都格外强劲吧。

位于田野中央的那座小学和钟声,多年前就已消失,变成小麦、向日葵和蛙鸣。我试着站在稻草人的立场上,伸开双臂,没一只麻雀落下来。恍惚中,稻草人替我背起行囊,跟着悬崖般的马头和乳汁般的大雾,朝村子里走去。

这是我的村庄,一个人肉体和灵魂的源头。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某个正午,我呱呱坠地在其中的一间老房,除了宽厚善良,总期望女婿穿警服开警车到村子里震慑若干无赖的疾病缠身、满脸惆怅的堂兄余金秀;除了一个叫“小伟”,被亡灵围困多年,最终被父母携带着远逃他乡得以解脱的男孩;除了一个叫“琴”,爱上不该爱的邻家男人,最终嫁给唐河县城某个老中医的女孩;除了一个叫“六指”——右手长有六个指头,喝酒划拳时增加变数使对手很苦恼的独身酒鬼;除了一个绰号叫“兔子”,不吃窝边草但经常流窜外乡,把商店里的易拉罐饮料偷出却不知怎样喝掉只好卖给废品站的笨拙小偷;除了一个叫“孟凡”的会拉三弦,把自己琴弦一样象征性地吊在仇人门前桃树上以便讹诈却被我祖父跑去竭力抱起的狡猾艺人……我熟悉的人与事,在这座村庄里逐年减少,所剩无几。

祖父余孟光的死亡——一个笨拙农夫的死亡,使我乃至未来子孙,与这座村庄的联系进一步减弱。唯有血液不动声色指出余冲的方向,我的灵魂、肉体,在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道路上奔波,离余冲越来越远,也越来越近。

暮色渐浓,坐在我家墓地上的人,是我,还是那个稻草人?

两座祖坟在冈坡上依次排列下来,合葬的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像分别举着两把泥土质地的雨伞,在大地以下同行。坟顶生生不息的野草、小动物、光,是伞顶不息的雨水。一九九八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我提着装满酒、鞭炮的篮子,带领乡亲来为祖父祖母合墓。这种民间仪式表明:我是这一小片土地的主人,除了我,谁也无权打破祖先的长眠。多年后,当我在某条道路上倒下,儿子也将挖出第一锹泥土,把我加入大地里去。纸上写作,类似于黄土上的埋葬。我用笔这一把镢头,提前埋葬自己的痛苦、喜悦、幻想。在白纸上,为子孙保存一个渐渐不再涉足的故乡。“写作,使我逝去的岁月变得安宁。”博尔赫斯在阿根廷说,我在余冲村点头赞同。

这是我的村庄,让一个人的肉体和灵魂得以安宁的地方。

余冲村的天空黑了。在白天的冈坡上俯瞰村庄,感觉自己像一个高屋建瓴的伟人,对于村庄里的纠葛、冲突,都能够从容掌控,尤其是对美妇人从村东到村西的分布状况,了然于胸。但是,在夜晚、在墓地眺望村庄,则有了死者的角度和体验,对这座村庄的隐痛和暗喜,秘而不宣。

我对这座在明代由山西移民形成的村庄,所知甚少。村庄由余氏主导,曲氏为辅(曲氏祖先是余氏祖先某一支的上门女婿),余氏、曲氏主辅之间隐约的敌意,可想而知。这一座村庄壮大过程里的种种纠葛、冲突,我所知甚少,就像对自己所知甚少,必须用一生回溯故乡和自身,这是写作者的命运和责任。在墓地眺望我家三间老房的方向,一片黑暗。祖父祖母的灯光多年前已熄灭,不再照亮,召唤我这张皱纹加速泛滥的脸。

童年时代,感觉余冲村树木高大,河流宽广,男女生动活泼。在这个傍晚,走进村庄,我对周遭景象感到惊奇:树木低矮,河流狭小,男女麻木。忽然明白,在矮小的童年,尘世万象被一个孩子的仰望所美化、诗意化。矮个子的人,孩子气的人,童心与诗意能稍微保持得长久一些吧。一个出走异乡的人,在中年、晚年,回望出生地如同故乡的沙盘。所谓“故乡”,就是亡故了的家乡,就是消失了的旧人旧事旧情感。如何“还乡”?只能将自己归还给一个地名而已。此时,倘若有一张熟人的脸浮现,作为灯塔,或许能略微建立一条通往早期生活的航线?

此刻,我,一艘旧船,出现在名曰“余冲”的海域里。乡亲们的口音未变,牵牛、赶羊、背草,走过我身边的田埂、道路。他们腰里掖着的手机、收音机传出的豫剧和曲剧,也未变,确认了我与这一地域隐秘的关联。甚至,一些年长者对我的话音和步态感到震惊——我酷似我的父亲。有人试探着喊出我父亲的名字:“像是……书进?”我代替已经去世的父亲余书进,回到故乡。

余冲村里的壮年人,大都在东西南北的城市里探头探脑地打工。春节,还乡,他们会从缝在内裤上的口袋里掏出一沓不知数了多少遍的票子,然后就拉着老婆要亲热。在亲热过程中,老婆才发现男人被远方机器剥夺了一小截手指或半个耳朵,就捏着那沓票子,哭起来……

今夜,我将在自己一生中的第一张床上入睡。那是一个雕刻有鸳鸯、喜鹊、荷花、童子、神仙等图案的清代木床,大约落满尘埃。旧事前情一张床,万古寂寥满天星。我知道,我家钥匙放在门楣右侧的第二个砖缝里——这是祖父多年前与我约定的位置。

山区中巴车之歌

奔赴异地签字、约会,必须乘坐飞机、高铁,以免失去商机、爱情。一个人,尤其是诗人,在盆地展开与财务报表或情书无关的漫游,最好选择中巴车。在马匹和驴子撤出细雨、酒香、歌谣、诗篇的新时代,飞机与高铁是直奔目的、注重结果的功利主义者,十三人座的中巴车,勉强可称作是缓行的浪漫主义者。

在南阳盆地,在山区,中巴车时走时停,经过一个村庄时会放慢速度,让乘客与窗外的亲戚对话,或相互传递鸡、鸭、羊、化肥、电视、年画、种子、镜子、镰刀、行李、粉底霜……如果车门足够大,我毫不怀疑:下个村庄里,会有某个老人拉着一头充满信心的公牛,在路边候车,然后上车!

司机慢悠悠地吹着口哨,转动方向盘在山路上盘旋。时高时低,时左时右,窗外景色保持同样的节奏和速度向车后流逝。突然,司机用豫剧黑头的腔调,高唱:“大姐呀大姐,你呀你,你呀你!来来来,别嫌俺的中巴差。请你坐在方向盘后,我的前头,朝外看,咱俩的感觉就会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美如画呀美如画……”引来女人阵阵笑骂。的确,透窗眺望风景,会忽略车厢格局的破败不堪。美如画呀美如画,山区浓墨重彩或轻描淡写,将季节变换之景象,呈现眼前——

一扇柴门边黑皮肤女孩羞怯地微笑,一堵覆满野花的围墙上伸出来的狗头吼叫,一团白云在峡谷溪水中投下阴影,一个放蜂人的车队追赶甜蜜花期,一个行在大路上的、大约因近亲结婚而造成的智力低下的孩子,一块巨石上的空酒瓶和酣然入睡的酒鬼,一个俊俏少妇坐在门槛上坦然裸露双乳哺育婴儿,一支由唢呐、笙、笛子、梆子、鼓、锣构成的乡村乐队在迎接新娘或送别亡灵……

我右侧挡风玻璃的左下角落上一只蝴蝶,一动不动,像印章。窗外的一幅幅山水、花鸟、人物,流变。蝴蝶在画卷左下角,篆刻着画家名字——自然之神。

一个戴草帽的少女从村子里跑出来,像向日葵一样跑出来,向汽车招手,像在向我招手。她携带满身阳光出现在中巴车上,照亮我。暗暗希望她能坐到我身边来,身边的座位空虚很久,是否就是在等待一个少女来充实?她果然在狭窄过道里倾斜着身子挤过来,仿佛我是她内心的一个去向。散发着泥土、稻穗、薄荷等等气息的少女,坐在身边了——我就成了向日葵附近的蒲公英或者狗尾巴草。如果在多年以前的青春时代……如果省略掉周围农夫以及鸡、鸭、羊、化肥、电视、年画、种子、镜子、镰刀、行李、粉底霜,把这两张相邻的椅子移出中巴车,置于明月下,我和这位少女就酷似一对恋人了。时间、空间的介入,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明白,一个加速衰老、黯淡的人,不配与这清新自然的山区发生深刻的关系。

少女满脸笑容,沉浸于秘而不宣的喜悦,对车厢内的一切视而不见,像高傲的向日葵唯独倾心阳光。她看窗外风景,我偶尔侧看一下她的脸。这样的看,都是干净的。把她作为山区风景的一部分,看一眼是干净的。窗外流动的景象,她竟然像初次目睹一般,保持好奇和惊喜。路过另一个山村,她起身,倾斜身子挤下汽车,在路边向汽车挥挥手,像是向我挥挥手。一棵向日葵跑进村子,一个戴草帽的少女融进淡淡暮色。

山区中巴车往往会出现怀揣骗术的家伙,与向日葵般的少女相比,这些家伙相当于野蒺藜。令人眼花缭乱地玩弄一把扑克牌,挤到那些面目憨厚的农夫身边,赌钱;或者掏出一个易拉罐畅饮啤酒,举着罐上的获奖标记惊呼:“中奖了!我中奖了!万元大奖呀!”诱惑某个刚卖了两头猪的老汉掏出票子:“这奖就转让给你了,快去南阳兑奖,别过期!谁让咱俩有缘分呢,谁让我有急事要回家去呢!”骗子的道具在不断演变,从扑克牌、易拉罐,到“美金”“银圆”。这些骗子会像作家一样编写“剧本”,对可能出现的“剧情”和“对白”,提前预判,准确表达。一个骗子也需要对生活保持想象力,像作家。我能够猜出他们骗局的走向和高潮,我可能会用手拉住一个心动神迷的乡亲,向他摇头、递眼色,试图阻断“剧情”对他的诱惑。那骗子恶狠狠瞪我,或一半讨好、一半威胁地递过来一根香烟。我就不安、沉默,惭愧地看着上当者的泪眼。骗子得手后就喊停中巴车,迅速消失在田埂上、树林边。

坐飞机的人路过南阳上空,俯瞰,盆地万物抽象成巨大地图。乘坐高铁的人匆匆一览山水,类似看一部宽银幕快镜头的电影。只有山区中巴车随意、散漫,像随笔、散文。在盆地,我数次怀揣小钱包,随意坐一辆中巴车散漫穿行。车窗前的地名牌上写着“社旗”“龙潭沟”“黄龙庙”“淅川”“罗庄”“四棵树”“内乡”等等地名,像兄长的姓名或小名。在满车呛人的旱烟味、浓烈的汗气、直率的盆地方言里,回到亲人中间,像土豆回到泥土、光线回到灯油、溪水回到山巅。

某一天,乘一辆车顶上网着一群羊的中巴车进山。在肮脏、拥挤、摇摆的座位上,隐约听到羊鸣。羊,促成“祥”“善”“美”等等汉字。羊的脸,我不忍正视,那是一张婴儿的脸。车顶上的羊群,头顶上的羊群,不是天上白云。在前面的某个小镇,它们将被卖羊人转化为纸币,再被买羊人转化为食品……中途,车停,羊的主人爬上车顶朝汽车下掷羊。一只只四蹄被捆缚的羊重重落地,溅起“娘、娘”一般的羊鸣。我捂着耳朵、扭过头去,我只能做到不听不看。我有一个属羊的儿子。在羊年,新婚夫妻往往避孕,在马年、龙年、虎年则有大群婴儿呱呱坠地。我属兔,一只兔子也像羊,有着惴惴不安的软弱命运。“狡兔三窟”——我有三座洞穴、三个心脏、三个墨水瓶也盛不下的惊恐。一只兔子怎么会与一个“狡”字发生关联?之后的旅途中,羊鸣消失,我的心情变得很坏。

作家苇岸说:“食草者,被草所食;食羊者,被羊所食。”万物公平,无可逃遁,在食与被食的循环中,凸显大自然的秩序和神意。我伪善?我并不是一个像苇岸那样决绝的素食主义者。来世成为一片草地,去染绿羊唇吧。但我拒绝与那一个掷羊的人在来世所变成的小陷阱,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中巴车的终点站,往往位于群山最深处,也往往是南阳与其他地域的边界处。下车,感受到一个人的穷途末路。唐代诗人王维写“行至水穷处”时,就处于伏牛山以西的终南山里。他没有中巴车可坐,只能骑驴离开长安和不安,在山水间赢得内心转机——“坐看云起时”。我坐在山中小镇一家旅馆里。窗外西风吹来的流云,是王维看见过的云吗?身旁,空白着另外一把木椅。窗外景色一动不动,这座旅馆很像一辆废弃的中巴车。我运用自己因山区旅行而微微强大的想象力,在那另外一把木椅上,虚构一个对话者、同行者,虚构一棵戴草帽的向日葵。书桌上,是一本法国乡村诗人雅姆的诗集,日光照亮以下句子:

把我拥有的幸福给予大家吧

愿喁喁倾谈的恋人们

在马车、牲口和叫卖的嘈杂声中

互相亲吻,腰贴着腰……

雅姆喜爱马车、牲口以及谦卑、温柔的穷苦。他目睹并写出的景象,多么类似于我所经历的中巴车、乡村、向日葵、少女。

灶火灼烫

我坐在灶膛前烧火。老人在灶台前炒菜、摊饼子,像祖母,像外婆。

根据火候的需要,我把玉米秆、树枝,折断、续进灶膛,动作娴熟。我有长期配合祖母、外婆烧火做饭的经历。身体的记忆不会忘却,啃过烤红薯的男人,都能熟练地剥开爱人的红外套,热吻她充满糖分的身体。老人看着认真烧火的我,眼光暖和,大概想起一个晚辈。伏牛山中这个独居老人,子孙都到镇上、县城谋生了。她不走,她说,要离祖坟近一点,离死去的老伴近一点。她弯曲得几乎接近地面的驼背,像背着一个包裹,藏满往事旧爱。

这一天的黄昏,她看见我在山坡游荡了一下午,就招呼:“娃啊,没吃饭吧?来家里吃吧。”我答应,握着她筋骨毕露的一双手,像回到外婆和祖母面前。

新世纪以来,南阳盆地乡村烹调食物的方式发生剧变,普遍使用煤、电、煤气,便捷、干净、简单。只有深山区存续着阔大灶膛、古老风箱。山林和田野,保证了柴火的来源无穷无尽。风箱的呼嗒呼嗒声,像一头动物在喘息,让山野不那么寂寞和无聊。

我坐在灶膛前埋头吃饼子和菜,很香。柴火发出的火焰,比电、煤气带来的火焰,更具体有力。这个酷似南阳盆地模型的大铁锅,与灶膛火焰之间接触面积广阔。菜与饼子带着焦香,浩荡涌入肠胃,质疑我长期积郁造成的肠炎和胃炎,谴责一种充满炎症的生活。就这样吃着,什么也没有说。间或抬头,与老人对视、笑笑,再埋头继续吃。我的外婆、祖母,已成为盆地泥土的一部分,这位老人很快也将成为盆地泥土的一部分,我,亦迟早如此。在灼烫灶火前,一个寒意加深的中年男人,仿佛重新置身于夏日五谷的浩荡气息。

在盆地,数条高速公路密集出现。城市化、工业化浪潮,向最偏远的乡村迫近、再迫近。羊肠小路、池塘、篱笆墙、木柴堆……次第消失。那些旧乡村里的曲线,参差、无用,一概消失。直线、一元、物质主义,咄咄逼人。公路边,一排又一排僵硬雷同的三层四层水泥建筑物构成的新村里,猪的嚎叫消失,杀猪匠就消失,杀猪刀就消失,铁匠、打铁声就消失,铁器铺以及铁器铺前的眼神与面影,也就一一消失。

旧生活在废弃。野草野树,用三年左右时间,就能完全收复那些残垣断壁或空寂无人的庭院。

青年们大都外出谋生,在或远或近的城镇安家,学着用普通话与经理、老板、客户讨价还价,偶尔受伤,蹦出一句南阳土话“俺的娘啊”“我的娃子啊”,才意识到故乡的隐秘存在。留在家乡的农人,搬进干净整洁的新村,像客人,坐在客厅里、阳台上,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的手脚与内心。他对田野里拖拉机取代耕牛、化肥取代牛粪的新形势,耿耿于怀。他可能在楼顶偷偷建一个鸡笼或羊圈,或因此遭到指责:“多不美观!多落后!”夜晚,一个醉汉晃荡半夜,找不到自家门扉,嚎啕大哭——新村里的门扉,都是同一表情的铁门。不同门环的旧门扉,门前不同的旧池塘、旧树、旧碾盘,消失了。在同质化的空间里,如何守卫自己的个性,而不雷同于他人?在盆地,许多农人像哲学家一样愁容满面。

那些遭到废弃的村落,被推土机、挖掘机整理成大片田野。旧日婚床、厨房、碾盘、粮仓、水井等等位置上,长出整齐划一、无边无际的粮食和价值观。现代化从高速公路边开始,朝最偏远的山区一年一年推进,朝眼前这一口柴火眷恋亲吻的铁锅推进。显然,我也老了,不合时宜。幸好有这灶火、饼子和菜,确认一个人与盆地之间的关系。

那么多关于童年生活的记忆,让我也开始驼背了,沉重地背着一麻袋盆地的风声月色。

这世界终究还是需要三两个怀旧的人,负责为一往无前的新生活提供背景、来路和后盾。我擦了擦眼睛,不知是因为烟熏还是伤心。老人把一方旧手帕递给我,看着我,像祖母,像外婆。

猪的意义

猪,南阳盆地乡村千家万户最天真的家庭成员之一。在远古,某一前贤创造“家”这个字眼时,脑海中大约浮现一头猪,遂把猪作为屋顶下的唯一景象,来阐释“家”的意义。他忽略了桌、灯、酒、神像、椅、床、蚊帐、女人、粮食、柴火、水缸、瓢、灶台、烟囱……只要屋顶下有一头猪,一个家族的秘史与前景,都会渐次涌现。

悠悠万事,以猪为大。

在盆地,猪的地位与家族中矮小孩子的地位,大致相同。吃饭时,猪与孩子一同呼呼噜噜地吃;玩耍时,猪与孩子一同在泥水中趔趔趄趄地跑;上学时,猪与孩子一同走在通往校园的土路上;孩子钻进教室咿咿呀呀朗读课文,猪在操场上哼哼唧唧散步。猪是简单的,快乐的,可爱的,与孩子们关系紧密,往往被家长起了孩子般的小名:“小黑”“小白”“小花”“小二愣子”等等。

乡村里那些爱恶作剧的人,戏弄某个愚拙的人:“我给你说一个对象咋样?漂亮极了——双眼皮,大眼睛,穿双排纽扣毛皮大衣,脚蹬小皮鞋,走起路来一摇一摆,说起话来哼哼唧唧……”那一个愚拙的人动心了,遂被引领到一头正在树荫里午休的母猪面前“相亲”。恶作剧的人,愚拙的人,一同哈哈大笑。猪被惊醒,面前两个人的欢乐,使它整个下午都很愉快,哼唧不息。它对自己从没有给周围的人事带来哀伤和愤怒,深感欣慰。

有猪的地方就是家,就是家乡。乡村里相女婿,如果获悉对方家里没有养猪,那肯定是一个不可靠的人家——没有猪作基础,“家”字中的屋顶悬空漂浮,成为一朵浮云,随风流荡。这样的女婿必然是二流子、浪荡子。没有一头猪在家中需要操心喂养,他肯定到处闲逛无所事事,骑摩托,提酒瓶,穿花衬衫,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招惹远远近近的蜜蜂和蝴蝶。他甚至会成为一个在黑夜里奔跑、翻墙、抢劫的人。

在盆地,没有养猪的人孤单无依,很可疑。两个陌生农夫在公共汽车里相识、谈天,知道对方养猪规模超过自己,就充满敬意,虚心交流养猪体会,从饲料配比、预防疾病、配种,到阉猪、增肥、销售,无所不谈,甚至成为朋友来往终生。两家的猪也可能来往终生,杂交出新一代优质品种。

拥有一头优秀的公猪,比如“约克夏”之类有异国风味的猪,一个男人在村庄里的地位就会比较高,会有许多男人递烟、若干女人递上挑逗的眼神。之后,他就牵着这头优秀公猪,走在通往约会各种母猪的路上。之后,他就可以收获若干钱币、五十斤玉米乃至某个女人的暗示。如果他以那头公猪为掩护,在若干村庄寻找艳遇,就有可能获得一个绰号“约克夏”,成为一个混同于种猪的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乡村壮年男人大都外出打工,乡村阴盛阳衰,“约克夏”男人、种猪一样的男人,屡屡闪现在一些虚掩的门扉内、急促的灯影下,制造若干情事、绯闻和悲剧。

阉猪匠在乡村里的地位,卑微但实惠。走村串乡,他吹出的笛音“呀嘟——呀嘟——”,酷似“阉猪——阉猪——”。养猪人听见了,打开猪圈,若干小猪就要承受短暂阵痛,以换得身体的持久宁静和肉质提升。运气好的话,阉猪匠一天可以阉掉三十余头猪,收入大约有六百元。

在路上,阉猪匠如果碰上那个绰号“约克夏”、手牵一头“约克夏”种猪的人,会彼此会意一笑。阉猪匠可能还会嘲笑一番:“兄弟,你阳气太盛。我手艺不差,给你试试?”哈哈,哈哈,两人大笑,擦肩而过,奔往大致相近的部位和方向。

盆地里的猪,有以下几种归宿:

在春节期间被宰杀。杀猪匠雄壮粗野,杀猪场面令孩子痛苦,跑到村外也能听到猪的呼喊,他就用小手堵着耳朵大哭。对杀猪匠的酬劳,往往是一大盆猪内脏。被分解成长条状的猪肉,系在棍子上,叫作“礼条”,由穿上新衣的孩子扛在肩头送往几里外的亲戚家。亲戚家舍不得吃,就由亲戚家的孩子把礼条再送往其他人家……春节期间,一挂礼条在若干亲戚之间循环,抒发情感。最后,这礼条有可能被送回初次出发时的人家,味道有些异样。舍不得扔掉,就用盐粒腌起来,再烹炒煎炸,变成满嘴香气、一身力气了。

因红事白事而被宰杀。一个女人嫁到村庄里,需要一头猪消失在全村人的欢乐和肠胃里。一个老农告别尘世,同样需要猪头作为祭品摆上祭台,陪伴亡灵踏上漫漫长路。

被南阳市肉联厂宰杀。猪贩子驾驶卡车、敲锣打鼓,沿着一个个村庄零散收购,再集中送到南阳市,转化为火腿肠、肉糜、排骨等等食品,再乘火车飞机走向全世界。盆地乡村的猪们,“小黑”“小白”“小花”“小二愣子”们,在各种超市、菜市场、餐桌上、身体里,获得新远方、新命运……

近年来,养猪成本因饲料(主要是玉米)价格上涨而增加。养出一头二百斤的猪,需一年时间。一斤玉米价格最高达到两元五角,三斤玉米养不出一斤猪肉。这头猪,在猪价低谷时期很自卑,大约只值七百元。扣除成本,养猪人赔钱。一些地方要美化环境、发展旅游,嫌弃猪圈猪粪,在公路边建设起的新村落里禁止养猪,盆地里的猪群规模锐减。养猪人进城蹬三轮送货,或拉一个外国游客串街走巷看风景,一天能挣一头小猪的价钱。更多人出走到南方打工,村庄寂寞而空旷。

猪少了,盆地空虚,猪肉价格上涨。当下,一头小猪值一千元。乡村里的女孩出嫁,最时尚的嫁妆是一卡车猪在欢声歌唱。在远方晃荡的年轻人回到村庄,借钱或贷款盖起养猪场。白天忙着饲料配比、预防疾病、配种、阉猪,夜晚全家人睡在猪场里防备盗贼——猪少了,贼就多了。

盆地里一个著名偷猪贼,常年骑自行车在若干村庄漫游,能顺风闻出猪圈位置,朝猪圈里扫一眼就能判断猪群规模和生长态势,继而制定一个时间跨度长达半年的“偷猪进程表”——不宜偷一百斤以下的猪,要循序渐进,追求可持续发展。他选择在十五到二十日之间的某个夜晚行动,月光大好。“猪对月光和月光下的人影,充满信赖和依恋。在黑暗中,它们会不安、慌乱、嚎叫。”这个偷猪贼被捕后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如是说。他像诗人一样热爱、赞美月光。他在猪圈上凿洞,用柔和的语调、树棍,引导双眼迷离的猪半梦半醒般走在蜜糖般的月光下,趋近公路上预先停放的一辆小型卡车。“偷来的猪也不能贱卖,要卖高价,要作出很心疼这些猪的样子,就不会被人怀疑。”

警察们在盆地的众多猪圈和猪肉市场上困惑、蹲守、眺望。直到某一个月夜,终于和这个偷猪贼相遇,惊喜、慌乱、团结,一同摔倒在地上。手铐像南阳盛产的玉镯一样闪亮。猪们静观这一场景,嘟嘟囔囔发出赞叹。

这些养猪、偷猪的事情有新闻价值,让媒体欢喜。若干养猪人被请到本地电视台“新农村”栏目,畅谈“猪肉价格周期律”。养猪人面对女主持人话筒,表达幽默感:“俺不知道猪需要教育,不知道俺的猪也能在城市里散步。”南阳盆地万千电视机前的人们大笑不已。

目前,盆地猪群养殖力度空前,争取尽快恢复到多年以前的密度,使盆地生活热力四溢。尤其是那些属猪的人,其理想,也许就是猪的生活:散淡,自然,无忧。以猪为镜,一个人的进攻性、破坏欲都大幅度降低。甚至连丘吉尔这个老虎似的家伙,对猪也深怀谦卑之心,在伦敦低语:“狗讨好我们。猫藐视我们。只有猪能和我们平等相处。”丘吉尔与一个南阳盆地的养猪人,完全能够在内心情感上达成共识:猪是唯一能陪我们吃熟食的动物。

一头猪最终消失于刀俎、火焰和人力,这命运,一个人又何尝能够躲过?人吃大地一生,大地吃人一口。坟墓,就是大地最终张开的嘴巴。南阳大量出土的汉代古墓,有众多陶猪陪伴亡魂穿越黑暗中的孤独。而今,陶猪在南阳博物馆内展示东汉风俗。猪年出生的孩子依旧很多,属猪的人,走出盆地,在北京、纽约一带晃荡,仍会以猪的心境去对待世界。他们不屑于去和那些属马、属龙或以马、龙自命的人惨烈竞争。让那些马与龙,去追逐“成功”“腾达”“远方”“云端”一类缥缈概念吧。这些爱猪、养猪、属猪的人,独有一种秘而不宣的幸福感——

像一头猪那样,与大地芳草的关系很亲近、很清新。

城门落雪

过去,南阳城一直维持明代以前格局。一道砖石城墙,高、宽各二丈二尺,环绕城区如漫长怀抱,把满城人烟灯火紧紧搂在怀中。城壕逶迤于城墙外,深二丈二尺,阔四丈四尺,设四关,开四门。东门“延曦门”,镶石刻“中原冲要”;北门“博望门”,镶石刻“星拱神京”;西门“永安门”,镶石刻“控制秦关”;南门“淯阳门”,镶石刻“车定指南”。南阳的自负与自信,在这些石刻门楣间显露无遗。

如今,南阳城墙渐次消失,四门相继废弃,只留下南寨墙上的一座小城门“琉璃阁”,孤零零面对不断拓宽的中州路、滨河大道。其门洞,当年走马走车。而今马车消失,卡车则过于宽阔豪迈,望门洞而兴叹。这门洞,就只能接纳一些不太英俊的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一代代南阳人出入其间,像这一张古老的嘴巴里唠唠叨叨的旧词新语。

我喜欢在这座唯一留存的小城门徘徊流连。在剧变的时代里,需要一些人负责落伍、怀旧,维持一个地域的平衡。小城门,南北两侧门额,依旧是清朝官员手笔——“文明四海”“光照宛南”。写这篇短文时,我刚从小城门和大雪中归来,满头白雪如暮年。河南梆子紧逼不放,迫使一个人去追思、咏叹故乡既往的文明与光芒,为自我照明取暖。

城门落雪,池鱼自然欢喜。城门和池鱼,都不喜欢火焰。南阳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城门必屡屡失火。经典曲剧《南阳关》,据《隋唐演义》情节改编:隋,仁寿四年,大臣伍建章指斥杨广“弑父”“鸩兄”“欺娘”三宗罪。杨广恼怒,将伍建章敲牙割舌处死,传旨追剿镇守南阳关的伍建章之子伍云召,欲斩草除根。伍云召愤极造反,失败。夫人沉井自刎,伍云召弃城奔往河北凤鸣关。杀手穷追不舍,直到被一个立于路边、假扮三国周仓显灵的南阳人朱灿吓退。

西门外放罢了催阵炮,伍云召在马上恨难消。

打一杆雪白旗空中飘,黑黑的伍字发狂飙。

一霎时南阳关时局变了,

我头上戴银盔、身上披战袍,三尺白绫身后抛,

大小三军举枪拿刀杀气冲霄,

都只为杨广无道篡了朝……

曲剧《南阳关》中伍云召这一段诵唱,悲重仇深。演员手执长枪,勒住一匹空虚无形的战马,站在模拟出的南阳关城墙上,“横眉冷对往下瞧”,来犯者重重围城如大雪压境。当下,来南阳晃荡的外地游客,常常在这小城门转悠、感叹一番,再进入附近茶馆听完这一段豫剧,才算彻底进入南阳关的意境。

通南达北,襟西携东,南阳关自古乃人流、物流、信息流汇合之地,就必然是喜、怒、哀、乐、悲、恐、惊叠加之城。陈胜在这里揭竿而起,范蠡在这里深谋熟虑,刘邦西进灭秦之前在这里屯兵围城,王莽在这里追赶刘秀,张衡在这里观察天象、研究五言诗歌,诸葛亮在这里躬耕、远眺,黄忠、魏延、邓艾、李严等等英雄生长在这里,曹操率兵讨伐张绣导致儿子曹昂在这里战死沙场,范仲淹在这里构思写作《岳阳楼记》,庞振坤在这里嬉笑怒骂、讽世娱人,李季、姚雪垠、冯友兰、周梦蝶、痖弦们的诗意与思辨之根,在这里……

“南阳郭门外,桑下麦青青。行子去未已,春鸠鸣不停。秦商邈既远,湖海浩将经。孰忍生以戚,吾其寄馀龄。”公元八二零年,韩愈五十二岁,因谏迎佛骨被唐宪宗贬出长安。经蓝关、商山、内乡一路迢迢而来,过南阳,越邓州、襄阳,抵达潮州。途中,韩愈写下《过南阳》一诗,让南阳的城门、小麦、斑鸠,进入一个游子的记忆,缓解重重忧戚。

一代复一代,城门开、闭、开。人面桃花笑春风,背影霜降寒露中。这城门,像一卷地方志封面,也像小说开篇处的定场诗,更像南阳地方戏的开场锣鼓和叫板。走在小城门下,我怀疑伍云召就是从这里仓皇出逃,在暗淡天光和满城火焰中,仓皇而去。三弦、板胡、锣鼓,撕心裂肺,呼喊敲打,酷似一群南阳人忍无可忍、蓄谋起事。

旧城区轮廓依然在,由若干略显破败的小街结构而成。街名,比新城区大街所命名的“文化路”“工业路”含蓄幽默许多。比如,“书院街”,依然有骚人墨客隐居。“汉冶村”,残留汉代冶铁者的劳动号子和金属余温。“鸡爪街”,街道曲曲折折似鸡爪,这样巨大的鸡爪,足以挺立起一只多么高傲的鸡冠啊。“河街”,清真寺临河而立,诵经如泉鸣。“照壁街”,少女们在照壁后半露半藏,窥视那故意丢在门前的玉镯或手帕,等待少年弯腰拾起复相思。“车马道”,有宝马牌汽车满载美人鲜花。“外号街”,父子相见亦须直呼对方外号(绰号)?

旧城区内中药房甚多。中医慈眉善目,着长衫,袖口里隐藏回春妙手。中药房外大都悬有古旧匾额,“济康药房”“仲景堂”“刘氏诊所”等等,不夸张,很本分。《伤寒论》作者、医圣张仲景,长眠在旧城区一小街深处,冥冥中继续指导他的传人,将伏牛山中的野地丁、半夏、菊花等等植物,煎煮成锐利中药,迫使病灶熄灭炊烟,敦促血脉返本开新。甚至,某一时期,张仲景墓那一丘黄土,被许多病人当成良药在深夜悄悄捧走、泡水服用,以至于每年须为其覆盖一层新土,像旧茅屋换上新茅草。

幼儿园亦多。院子陈旧,阔大,可仰首望天、俯首见地,左顾有树、右盼是花,与《看图识字》上最基本的汉字“太阳”“蝴蝶”“蜜蜂”“蚯蚓”对照,成为老师授课使用的教具,有助于孩子们生发自然而然的人性。最风趣欢乐的事情,是附近养奶羊的人,每天按时牵来一两头隆重奶羊,让孩子们亲自挤奶、煮奶、喝奶。对羊奶、羊、青草的认识,旧城区里长大的孩子,会比新城区里的孩子深刻得多。

地方戏从业者亦多。几个小剧场、旧戏台,位于深院幽巷老城中,利于表达前尘往事。南阳主要戏种有内乡宛梆、方城三弦书、新野槐书、邓州罗圈戏等等,以曲剧最富盛名。郑州、北京也有曲剧团,对南阳曲剧团怀着敬意。曲剧是南阳的骄傲和标志。全世界南阳人凭着曲剧找到乡亲,继而打开酒瓶和心房。曲剧经典剧目除《南阳关》,还有《战宛城》,演的就是曹操与张绣之间一波三折的纠葛:张绣降迎曹军献宛城,曹操大喜,继而被张绣婶母邹氏之美色所诱惑,将其纳入怀抱;张绣蒙羞受辱,愤而起兵,杀死曹操爱将典韦、长子曹昂。《战宛城》,充满悬念和戏剧性,值得在舞台上一遍遍重演,让天南地北的人看了,感慨、惆怅复激动。

火车上,大海边,纽约、巴黎、吐鲁番,南阳人欢聚一堂,最易惹起乡思的话题,也是曲剧名旦赵某、名丑袁某的唱念做打、传闻轶事。《南阳关》中,赵某扮演剧中伍云召夫人,袁某扮演杀手。《战宛城》中,赵某扮演邹氏,袁某扮演张绣。这一对演员在两部剧中,风情与心绪迥异。戏台下,观众痴迷,掌声连连。尤其是《战宛城》中“思春”“刺婶”两折,赵某的回眸一笑与水袖荡漾,让众多男性挂念不已,从青春直到暮年。赵某和袁某,居住在旧城区内的外白果园、五福井。清晨练嗓,响遏行云,傍晚登台光彩照人,夜半还家犬吠门响。邻居在迷离睡意中惊醒,叹息:“这名角,才回来。可苦了那守空房的人呢,嗨……”

新世纪,新时代,旧城区的危机感日益加重。高速度的水泥大道、单行道,不断质疑苔痕斑驳的老街小巷。最后一段城墙,被咄咄逼人的银行大厦摧毁。格局森严、结构完整的南阳府衙大院,将杂居群聚近百年的市民迁出,恢复成一个由泥塑官吏和衙役组合而成的旅游景点,旅行社三角旗帜,密集如云朵。曲剧名角的后代,改习美声、摇滚乐,在酒吧中披头散发劲舞狂歌。新一代孩子,纷纷进入拥有钢琴、英语、假面舞会的高档幼儿园,一些幼儿园因生源不足而改成养老院……

记忆中的景象面目全非,像我,在孩子们眼中面目全非。街头小公园里,跳舞、唱歌、舞扇子的老人,动作中流露出插秧、割麦、砍高粱的农事余韵。几只山羊,在动物园里的矮小假山上探头探脑、愤懑不已,血液中依旧浮动着盆地周围的连绵青山?

“气盛言宜”“惟陈言之务去”“文从字顺”,是韩愈留给我的文学观,也像是南阳城的历史观——依赖于盆地沛然大气的隐秘支持,麦子、斑鸠与人民,年年更新起春风,一切行为与表达都符合自然的逻辑和理性。愿南阳城生生不息,那一座小城门永恒永在——像路标,指出南阳的来历与当下;像镇纸,安抚一卷浓墨重彩的花木山河;像一声长叹,唤醒无数幽灵、传说与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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