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的越界与限制
——《猫头鹰恩仇录》“凯尔特神话”的阈限写作机制与功能
2022-04-06吴翔宇任超
吴翔宇 任超
在20世纪的复兴运动中,凯尔特文化的复魅与英国幻想儿童文学的兴盛具有同步性。从启蒙主义运动到工业革命初期,由于清教主义者和资产阶级保守党的共同倡导,“幻想”长期被视为理性与道德的另一面而加以限制。“新时代运动”的寻根潮流发掘了潜藏在主流意识形态之下的凯尔特文明,并试图将其抬升到足以同西方文明两大源头相提并论的高度①叶舒宪:《现代性危机与文化寻根》,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99-100页。,在文学上的标志之一是重拾因鼓吹理性与科技而招致否弃的幻想力。这一时期,英国幻想儿童文学以重写神话的形式复现凯尔特所推崇的“灵性世界观”,柴郡作家艾伦·加纳(Alan Garner)的长篇幻想小说《猫头鹰恩仇录》(The Owl Service,1967)可被视为典型。加纳将威尔士神话融于幻想文学,利用神话与现实的动态关系表现儿童文学“为儿童”与“为文学”的逻辑本体。在处理神话与幻想小说的关系时,加纳并非将神话简单图解和改编,而是充分利用了“阈限写作”的机制与功能。神话与仪式构成了“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因此,“阈限”理论介入幻想小说,为洞悉幻想儿童文学的深层结构及审美意蕴提供了新的方法与路径。
一、凯尔特复魅中的幻想:从“教训”到“神话”
在文化复魅热潮中,“反传统”的凯尔特文化与儿童文学产生了交汇,促进了幻想的流变。自儿童被“发现”以来,儿童文学的发展在儿童观的牵引中一度伴随着“为教育”还是“为娱乐”的争议。1750—1860年间,作为一种“协商”①Colins Manlove.From Alice to Harry Potter:Children’s Fantasy in England.Christchurch:Cybereditions Corporation,2003,p.18.手段,幻想通常被用于平衡儿童文学的“教育性”与“娱乐性”。在资本主义工业化的推行下,英伦三岛一度迷失在科学与技术的陷阱中,完全将理性至上视为圭臬,造成幻想的受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将此运动称为“世界的祛魅”(the 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科技的进步不仅促进了人类的理智化过程,同时楔入了西方文化中持续千年的除魅运动②[德]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冯克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6-17页。。在早期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基督教新教试图减除神话与巫术的成分来建构理性的绝对权威。为了稳固发展,精英阶层把文学中所有的魔法手段“都当作迷信和罪恶加以摈弃”③[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丁晓军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79页。,倡导对儿童居高临下进行教导的“严肃文学”“劝善文学”“教化小说”和科普类图书④舒伟:《从工业革命到儿童文学革命——现当代英国童话小说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6-67页。。幻想小说与童话被视为禁忌,伴随而来的是,“教育性”在与“娱乐性”博弈中的胜出。然而,“唯理派”实则陷入了逻辑与现实的双重困境,这一定程度上给幻想提供了发展的空间。一者,对“理性”的绝对崇拜在宣扬“去魅”的同时也缔造了“理性”无所不能的“神话”。工业文明的超速推进将英国带入不具有任何目的的“物化世界”,引发了维多利亚人的“信仰困境”。幻想从道德的传声筒中脱离出来,开始以贴合现实的潜隐状态在童话与小说中怀念过去,在裂隙中给予人们精神的抚慰。二者,两次世界大战的阴影在现实层面给盲目的理性崇拜敲响了警钟,战乱带来的生存危机使人们看清了科技的另一面。为了缓解恐惧,人们转而走向了私人性质的幻想领地,以此反抗人性的异化,呼唤人与自然共生的生态观念。究其本质,理智化是神圣性的反面,它是祛魅或驱除神圣化之道具,它所带来的必然是信念伦理和价值理性的解体,是一个实质理性不断萎缩、工具理性不断扩展、责任伦理成为主旋律的演变过程⑤王泽应:《祛魅的意义与危机——马克斯·韦伯祛魅观及其影响探论》,《湖南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因此,当理性至上的空想泡沫破碎时,随之传来的便是让文学“复魅”的呼喊。
由文学的“复魅”引发的文化变迁突出表现在对“魔法与剑”等幻想元素的召唤,这与“新时代运动”的寻根思潮产生了交汇。新一代的信仰者开始追逐“二希”文化之外的“异教思想与知识体系”,其中包括巫术、女神及自然崇拜、中世纪史诗、神话传说等为代表的原始信仰,“反传统”性质的凯尔特文明在此时受到了人们的大力推崇。作为英国三岛文化的一脉,凯尔特文明一直潜隐在传统“二希”文明——即古希腊文明与古希伯来文明的遮蔽之下。工业革命期间,虽然英伦三岛均是全球经济流通与资源掠夺的受益方,但是三岛内部的文化冲突始终如影相随,主要表现为南部的英格兰人与北部的苏格兰人、西北的爱尔兰人之间的离心张力⑥叶舒宪:《现代性危机与文化寻根》,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99页。。随着复魅思潮的兴起,盎格鲁—撒克逊文化因与工业化进程联系紧密、宣扬人类中心主义而破坏自然、灭绝生物等原因遭到了普遍质疑。同时,凯尔特文化则以其“推崇巫术与魔法”“恢复人与自然的原始亲缘关系”等观念获得了人们的支持,并在文学、艺术等多个领域生根开花。20世纪初,第一个把独木舟推下水的人是内斯比特(Edith Nesbit),其《砂妖精》(Five Childre and It,1902)开辟了书写“日常巫术”(everyday magic)幻想小说的新形式⑦彭懿:《西方现代幻想文学论》,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年版,第267页。。到了20世纪中期,凯尔特元素与儿童文学有了更为深入的对接,幻想为其提供了有利的“位置”,打开了解决最顽固的失败和恐惧的可能性⑧T.E.Apter.Fantasy Literature:An Approach to Reality.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82,p.6.。以艾伦·加纳、苏珊·库伯(Susan Coo-per)为代表,他们将凯尔特神话与幻想小说嫁接,企图通过历史的回声来塑造一种“新传统”。苏珊·库伯的《大海之上,巨石之下》(Over Sea,Under Stone,1965)与艾伦·加纳的《猫头鹰恩仇录》分别是对凯尔特神话“亚瑟王传说”(The Legend of King Arthur)与《马比诺吉昂》(The Mabinogion)的现代书写,他们接续了J.R.R.托尔金(John Ronald Reuel Tolkien)、C.S.刘易斯(Clive Staples Lewis)等人对“第二世界”的构建,在神话传说的“历史回溯性”中充实幻想儿童文学的表现形式。
C.S.刘易斯、J.R.R.托尔金等人在20世纪初期创作的“纳尼亚传奇”系列(The Chronicles of Narnia)与“魔戒三部曲”(The Lord of the Rings),开启了英国儿童文学书写本土神话的风潮。艾伦·加纳、苏珊·库伯等人均在前者的基础上对神话传说开展了更新的尝试。其中,艾伦·加纳的作品被路易莎·史密斯(Louisa Smith)认为是对神话“最微妙和最复杂的使用”①Louisa Smith,Peter Hunt,ed.International Companion Encyclopedia of Children’s Literature.London:Routledge,2004,p.452.。幻想在加纳作品中呈现出“反传统”的“越界”倾向,这与传统宗教所规制的“魔法不能涉入现实”的教义相违背。反观“纳尼亚传奇”系列,三个孩子通过衣橱进入了充满魔力的第二世界,衣橱象征着连接幻想与现实的纽带;“魔戒三部曲”以及《霍比特人》(The Hobbit,1937)等作品则彻底搁置了现实世界,主人公虽然有矮人、精灵、巫师等具有历史文化气息的非人角色,但是故事均发生在与现实世界相区隔的“第二世界”。也就是说,幻想世界与真实世界之间有着明确的界限。与C.S.刘易斯和J.R.R.托尔金不同,艾伦·加纳的幻想小说更加注重历史材料和古老神话之间的融合,他通常让儿童主人公在了解神话背景的同时进入神话,亲自参与到相关时空的冒险之中。作为柴郡的本土作家,加纳自幼受到威尔士与盎格鲁·撒克逊两种文化的交互影响。经历过高等教育之后,艾伦·加纳逐渐对“去魅”的理性派失去信心,成为了复兴凯尔特文化阵营的一员。随着《宝石少女》(The Weirdstone of Brisingamen,1956)、《苏珊的月亮手镯》(The Moon of Gomrath,1963)等作品的发表,艾伦·加纳有意淡化了现实与幻想无法相融的传统教义,并且将凯尔特神话作为故事背景,利用神话去“试图解释一些事情”②Alan Garner.“Coming to Terms”.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1.2(1970):16.。一方面,这类儿童小说以威尔士山村为背景,故事中的人物、语言、环境均带有威尔士的民族色彩,以儿童视角展现了民族性与现代化的张力。另一方面,幻想的“越界”构筑了幻想与现实的新型关系,现实世界与原始神话产生了时空的交互与重叠,幻想世界甚至主动“入侵”现实世界。在融通幻想与现实的同时,作家开始关注儿童的内心世界,借助神话的“阈限性”展现儿童成长中复杂的心理变化。
当然,幻想的“越界”并不意味着幻想儿童文学可以脱逸出儿童文学元概念的“本体”意涵,从而造成幻想的“失控”。如齐普斯(Jack Zipes)所言,具有实验性质的童话具有颠覆性的潜力,但这种“颠覆”的程度必须有限③Jack Zipes.Fairy Tales and the Art of Subversion.London:Routledge,2011,p.105.。也就是说,作家在儿童文学中表现幻想的同时仍需考虑“幻想的限度”,此处的限度就是要以现实为依托。儿童文学是倚靠“儿童的”与“文学的”双层逻辑的文学,幻想儿童文学借用神话资源自然也需要符合儿童文学的生产机制。具体而论,在转化神话和传说故事时,一味地迎合儿童的喜好容易造成“文学性”的流失,削弱文本的现实性。对此,佩里·诺德曼(Perry Nodelman)提出“弥补”式的改编策略,在引进异文化时,让它们变得更加熟悉、更容易接近④[加]佩里·诺德曼、梅维丝·雷默:《儿童文学的乐趣》,陈中美译,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年版,第536页。。因此,在为儿童创作幻想文学时,作家仍需处理好“幻想”与“现实”的关系问题。
艾伦·加纳认为,将神话引入儿童文学不是源于神话的叙事性,而是反映现实的隐喻性:“神话不是逃避,也不是娱乐,而是一种接受现实的尝试”①Alan Garner.“Coming to Terms”.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1.2(1970):17.。在《猫头鹰恩仇录》中,加纳始终以克制的笔法表现幻想与现实的交融,他巧妙地将凯尔特神话《马比诺吉昂》中的三角关系嫁接到三个孩子身上,有意安排主人公谈论魔法入侵现实的现状。其中,神话人物的悲剧与三个孩子的结构性关系超越了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所言的“模糊的极限”②[英]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徐文博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7页。而呈现出真实性。换言之,从神话传说中汲取思想性的儿童文学借助幻想的形式揭示儿童的主体需求,通过儿童视角反思传统与现代的复杂关系,表现出对更深层次的现实与永恒真理的普遍追求。不同的是,这种“儿童的视角”区别于对童心的“真空”崇拜,而是植根于现实的。这即是说,幻想不可能独立于看起来令人沮丧的“真实”世界,而是存在于一种与现实的寄生或者共生关系中③Rosemary Jackson.Fantasy:The Literature of Subversion.London:Routledge,1981,p.12.。幻想儿童文学的“反传统”仍需要立足“本体”框架,源于现实而又不完全依附于现实,才能真切地还原童年的精神力量。
二、解读神话:作为幻想儿童文学方法的“阈限”
作为一种民族资源,复魅时代的凯尔特神话形构了英国幻想儿童文学的新传统。然而,神话传说自带的瑰丽“想象”与儿童文学中的“幻想”并不完全等同。现代儿童文学在借用或重述神话资源时需要对该种想象进行转化与加工。因此,解读幻想小说不得不重新认识“幻想”与“想象”之间的转化机制,不得不解读神话在幻想小说中的具体表现形式。在《猫头鹰恩仇录》中,加纳并非将神话简单地图解或改编,而是借助过渡仪式的“阈限书写”来表现真实与幻象、自我与他者、神话与现实的融通。通过从想象到幻想的“过渡”,幻想儿童文学将读者带入那原始或神圣的时间里,给予个体一种“根”的感觉④[美]杰克·齐普斯:《作为神话的童话作为童话的神话》,赵霞译,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因之,某种程度上,神话与仪式构成了“思想”与“形式”的关系。立足“何以能”的问题,由“过渡礼仪”引申的“阈限”理论作为解读幻想儿童文学的方法具有一种普适性。
仪式研究兴起于19世纪。在仪式的界定中,它不仅被当作具有重复性质的象征活动,也被视为帮助处理混乱的人类经验,将之整理成为有序框架的一种分析类型⑤[美]大卫·科泽:《仪式、政治与权力》,王海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页。。其中,范·热内普(Arnold van Gennep)提出的“过渡礼仪”(rite of passage)理论影响深远,他将仪式视为包含“分隔—边缘—聚合”的动态过程⑥[法]阿诺尔德·范热内普:《过渡礼仪》,张举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0页。。作为后来者,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推进了“阈限时期”(liminal period)的相关研究,在前者的基础上生发了对“阈限性”(liminality)的思考。不同的是,范·热内普提出的“边缘”概念“对应的是‘中心’或‘主流’”⑦张举文:《重认“过渡礼仪”模式中的“边缘礼仪”》,《民间文化论坛》2006年第3期。,意在突出边缘的“对立”属性;而后者使用的“阈限”则强调一种“反结构性”的文化状态。但是从两者的共性来看,他们都承认个体在成长的不同阶段会经历各种“过渡”,即包含着“对结构和交融及状态和转换的交替性体验”⑧[英]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黄剑波、柳博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98页。。对于少年期的儿童来说,顺利度过青春期的“阈限阶段”是其成长的必经之路。幻想儿童文学在表现少年儿童的“过渡”时,不仅要考虑儿童在生理层面的过渡——身体从幼年成长为成年,也要关注儿童向成人转变过程中的心理层面的渴望与犹疑。同时,儿童步入成年亦是从个体走向群体的社会化过程。借助仪式的过渡,个体经验会与社会公共秩序互动⑨Roy A.Rappaport.Ecology,Meaning and Religion,Richmond:North Atlantic Books,1979,p.188.,并受到社会力量的形塑。
阈限实指过渡的关键阶段,阈限时期被视作“位于结构之间的”人类之本性的本土概念①[美]维克多·特纳:《象征之林》,赵玉燕、欧阳敏、徐洪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93页。。受到范·热内普的影响,特纳将仪式结构化为“阈限前”“阈限”“阈限后”三部分。具体而论,“阈限前”是仪式的“分隔”阶段,个人或团体离开了先前在社会结构中的固定位置,脱离原有生命状态从而进入分隔后的“过渡状态”之中;阈限阶段是新旧交替、半明半晦的过渡状态,充满不定性与危机感。阈限期间存在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仪式行为,代表旧体的个性转变与地位更替。这也是仪式主体面临考验与接受教诲的时期;融合阶段即新生的个体正式作为社会整体中的一员,回归世俗生活,以新的社会角色建立新的人际关系与生活习惯,担负成年的职责。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将过渡仪式视为向上的通道:“正是这种通道使从一种生命模式向另一种模式、从一种存在状况向另一种存在状况的转变成为可能。”②[罗马尼亚]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与世俗》,王建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页。然而,将阈限理论作为视角或方法时,需要深入文本的多维性中审视“古典式想象”与“现代式幻想”在小说中的联结与融通,在神话与现实的表述裂隙中探究幻想儿童文学的本体蕴含。据此,可以延展出如下两种形态与秩序:
(一)联结与融通:幻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动态关系
在《为儿童及青少年的幻想文学》(Fantasy Literature for Children and Young Adults,2003)一书中,帕梅拉·盖茨(Pamela S.Gates)等人指出,同神话传说一致,幻想文学源自人们“对善与恶的斗争的需要”③Pamela S.Gates,Susan B.Steffel,Francis J.Molson.Fantasy Literature for Children and Young Adults.Lanham,Maryland,and Oxford:Scarecrow Press,2003,p.2.。幻想儿童文学通过幻想的“可视化”(making visible)④Pamela S.Gates,Susan B.Steffel,Francis J.Molson.Fantasy Literature for Children and Young Adults.Lanham,Maryland,and Oxford:Scarecrow Press,2003,pp.1-2.追求深刻的现实性和真理的普遍性,同时满足读者的审美需要。幻想文学在以丰富想象力探索生活的奥秘时,可以不受时空的限制。一般而论,为了区分现实并凸显幻想的特殊性,幻想儿童文学通常构建了两个相区隔的空间。首先,存在一个依托于现实世界的现实空间,它与我们日常的生活世界没有什么不同。除此之外的“第二世界”或“另一世界”,是包含“魔法与剑”的幻想空间,亦是儿童“内心世界”的代理。为了制造两个世界的连接点,表现两种空间的转换,仪式书写是幻想小说家常用的方法与策略。仪式在幻想小说中具有“从现实世界到作为对现实生活的观照和激情的艺术”⑤[英]简·哈伦·哈里森:《古代艺术与仪式》,刘宗迪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82页。的过渡作用。因此,在“阈限”理论的视域下审视两种空间的动态转换,有利于厘清幻想儿童文学在表现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复杂关系。
然而,从儿童文学的生成机制来看,幻想儿童文学并没有脱离成人为儿童书写的“代际”关系,幻想仍要遵守成人制定的规则,受到成人意志的控制。正如彼得·亨特(Peter Hunt)所言,许多幻想世界根本不能迎合一个正在发展的心灵⑥Peter Hunt,Millicent Len.Alternative Worlds in Fantasy Fiction.London:New York Continuum,2003,p.4.。一旦成人话语遮蔽了儿童的主体性,则易造成“童年—成年”整体性的断裂。例如,《彼得·潘》(Peter Pan and Wendy,1911)即是一部“反成长”小说。对于现实世界而言,永无岛是完全“悬置”或“孤立”的,彼得来到现实世界的唯一动因是迎接下一个“温蒂”来满足自己“天真的家庭梦”。无论是彼得永无岛的现实冒险,还是其精神层面的幻想运动,其身体和精神都没有成长,都停歇于“现实与幻想的延长线及深处”⑦吴翔宇:《代际话语与性别话语的混杂及融通——〈彼得·潘〉的性别政治兼论儿童文学“不可能性”的理论难题》,《贵州社会科学》2020年第9期。。从本质上看,空间的区隔实则为“一些特定的、无法破除的对立所统治”⑧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0页。。“不想长大”的彼得代表了美化纯真与童年的成人意志,这与儿童渴望成长的主体性相违背。
20世纪的社会经历巨大变革,思想的解禁推动了幻想的越界。现实空间与幻想空间在儿童文学中也由完全分立逐渐转向了接壤、碰撞甚至融合的关系,并以神话与礼仪的形式“自由地进行统管”。换言之,幻想与现实两个世界的结构化倾向得到解放,开始发展为一种新的关系,即特纳所谓的“空想的交融”①[英]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黄剑波、柳博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4页。。从思想上看,现代儿童观逐渐生成,成人作家开始关注和重视儿童的特殊性,进而着力构建幻想空间来反映儿童的内心世界。从形式上看,“魔法与剑”不再是幻想世界的专属,也成为现实世界的常客,现实与幻想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可以说,二者在空间形式上的交融体现了阈限阶段的特征。具体而论,若要探析两种空间的动态关系,尤其要对象征心理世界的内部空间进行形象学分析。其中,作为儿童文学表现“内宇宙”的常用意象,家庭空间起到了庇护幻想的功能。家宅是“回忆与无法忆起之物的结合”,它既是身体又是灵魂,是人类最早的世界②[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4-6页。。在《猫头鹰恩仇录》中,艾莉森卧室顶部的阁楼与整栋房子实为一体,但从掉落的灰尘来看,阁楼的空间是在很久之前与外界分隔的。因此,葛文所推开的门虽然有别于普通住宅的立式大门,却也可以看作连接现实世界与密闭空间的仪式通道。这与《纳尼亚传奇》中的衣橱、《汤姆的午夜花园》(Tom’s Midnight Garden,1958)中的花园功能类似,通往魔法世界的机关被设置在家庭的某个角落。不同的是,在《猫头鹰恩仇录》中,艾伦·加纳模糊了开启魔法世界的标志,葛文进入阁门后感知的魔法与原有的现实世界产生了重叠。
在叙述两种空间的交融时,艾伦·加纳利用语言制造神话与现实相融的“威胁气氛”③Andrew Taylor.“Polishing Up the Pattern:The Ending of The Owl Service”.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23.2(1992):94.,看似简单的句子却包含了丰富信息量。例如,加纳在描写葛文进入阁楼的状态时暗示了处于空间交融阶段的主体感受:“当我抓起叠在最上面的盘子时,一阵奇怪的感觉贯穿全身。握着盘子的手上有一种刺痛感,随后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当我回过神,又能看得清真切时,情况才有所不同。反正有些东西已经变了。”④“When I picked up the top plate,I came over all queer.A sort of tingling in my hands,and everything went muzzy…only when I could see straight agagin,it was different somehow.Something had changed.”Alan Garner.The Owl Service.London:HarperCollins Children’s Books,2017,p.10.为了凸显故事的真实性,加纳有意弱化了魔法的视觉呈现,而是通过儿童身体和心理的感知来表现两重世界的动态关系。
(二)过渡期的复杂性:“游走者”的审美悖论
在分析高年龄段儿童的阅读心理时,班马曾提出“儿童反儿童化”的理论命题:“从儿童心理视角出发,所达到的反儿童化,是为儿童自身的心理状态及其倾向。儿童自身的反儿童化倾向,其精神在于摆脱自身的儿童状态之动因。”⑤班马:《前艺术思想:中国当代少年文学艺术论》,福州: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1996年版,第518页。此处涉及的“儿童美学悖论”,班马将其概括为儿童对“无主题形态”与“主题形态”两种游戏精神的追求。在“无主题形态”中,儿童展现出对原始性与生命力的追求与释放,体现了儿童的某种“投射性本能”,即对布鲁克斯(Peter Brooks)所述“至善”(ultimate good)⑥[美]彼得·布鲁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朱生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9-10页。身体的渴望。处于“主题形态”游戏中的儿童,则试图摆脱成人对其身份定位的强势介入,通过劳动和游戏来扮演成人的角色与模拟社会“实践”活动⑦[苏]瓦·亚·苏霍姆林斯基:《学生的精神世界》,吴春荫、林程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4-45页。。
毋庸置疑,阈限理论概括的模糊特性较好地解释了过渡期间“儿童反儿童化”的审美悖论。特纳指出,阈限前后表征为“状态”的改变。在阈限阶段,仪式主体“很少带有或者不带有任何过去的或即将到来的状态的特性”①Alan Garner.The Owl Service.London:HarperCollins Children’s Books,2017,p.86.,而处于“模棱两可”或“似是而非”②[英]维克多·特纳:《象征之林》,赵玉燕、欧阳敏、徐洪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93-94页。的中间状态。落实到幻想文学中处于过渡仪式的儿童,其阈限阶段可以引申为两个层面的内涵。其一,儿童想要脱离原初的儿童状态,过渡为“理想的他者”。其二,儿童仍然对成为“他者”的不确定性感到犹豫甚至恐惧,有退回“原初自我”的倾向。换言之,在将青少年儿童作为主人公的作品中,作家往往通过幻想的形式表现主人公在两种“状态”之间的游移。儿童以“游走者”的身份徘徊于两个空间之间,这既是成长面临的现实困境,亦是成人作家试图传递给儿童读者的精神指引。
在文本中,当葛文在鸡舍发现艾莉森拓剪猫头鹰纸片时,艾莉森“忙个不停,专心极了”。随后葛文试图阻止,艾莉森采用了“挣扎—放声大哭—哀求”的方法,终于剪完了最后一只猫头鹰。然而,随后她的身体却发抖得厉害,对着葛文哭诉:“我好怕。你帮帮我吧。太可怕了,你不明白。”③Alan Garner.The Owl Service.London:HarperCollins Children’s Books,2017,p.83.艾莉森在鸡舍拓印的过程,正是处于过渡仪式的“边缘”阶段。运用阈限理论分析艾莉森的行为,此刻的艾莉森正是一名“游走者”,她进入了“明日”,“并且连‘昨日’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在此处的“昨日”“今日”“明日”,即是“分隔”“边缘”“聚合”三个仪式过程的表现。一方面,布劳狄薇的附身,激发了艾莉森对魔法的好奇与控制欲,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通过拓印来获得山谷的力量。另一方面,当神秘力量真的降临时,艾莉森又产生了对未知的恐惧与焦虑。在完成猫头鹰拓印的同时,艾莉森感知到了这股力量背后的宿命逻辑。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加纳致力于通过仪式书写表现儿童对于“身份问题”④Sarah Beach.“Breaking the Pattern:Alan Garner’s The Owl Service and the Mabinogion”.Mythlore 20,1(1994):11.的思考,艾莉森的“游走者”形象不仅体现在她对于魔法力量的游移,还深层次地表现在面对葛文的感情与母亲的控制时的暧昧态度。可以说,在提取布劳狄薇力量的同时,艾莉森即感知到了女主人的坚韧意志,也意识到了其命运的不公。艾莉森对“湖中倒影”的身份猜想暗示了她对布劳狄薇的肯定,“但我看得出来那就是我——头发的颜色,脸……反正那就是我”“窗玻璃上一定是我的倒影”⑤Alan Garner.The Owl Service.London:HarperCollins Children’s Books,2017,p.126.。在内心深处,布劳狄薇是艾莉森“理想的自我”,艾莉森试图与葛文相爱以效仿这种“反叛”。然而,葛文的“理性”却一再否定了其对“自我”的想象,“所以从你所在位置的角度怎么也不可能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并不是你的倒影。不可能是的”⑥Alan Garner.The Owl Service.London:HarperCollins Children’s Books,2017,p.125.。这无疑加深了艾莉森对“自我”的怀疑。最终,艾莉森徘徊在葛文的消极态度与母亲“退出合唱团与解约网球俱乐部”的警告之中,呈现介于自我与他者之间的“游走”状态。事实上,“游走者”形象并非仅出现于幻想儿童文学之中,在以儿童主体与儿童成长为主题的作品中也并不鲜见。在阈限理论的视域中观照“游走者”,有利于从整体层面把握童年向成年过渡的复杂性。
作为“方法”,阈限理论介入幻想儿童文学的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幻想与现实的勾连需要借助阈限的区隔及融通,并以此汇聚为成长议题的动态观照。《猫头鹰恩仇录》以解读神话的方式展示幻想儿童文学的内在结构、机理,从而表征了作家加纳的思想意涵。与此同时,阈限理论的运用也是有限度的,这种限度源自幻想儿童文学“元概念”的多歧性上。尤其是当其中杂糅着现实与幻想、成长与反成长、越界与锁闭等多元范畴,这种张力与限制容易造成阈限理论逻辑不自洽的问题。由是,在时段的切割、主体性的标尺、观照点的确立等方面容易造成理论偏误,这是需要进一步深入思考和探究的理论问题。
三、反传统的张力:阈限的内在机理、表征及省思
阈限理论的适用性是需要条件的,文本的语言与思想都要切合理论的学理逻辑。同时,讨论幻想儿童文学的相关理论问题,需要返归“儿童是什么”及“儿童文学是什么”的本体。语言既是形式工具又是思想本体,文学语言的本体性集中体现了“道”与“器”的合一①吴翔宇:《中国儿童文学语言本体论:问题、畛域与路径》,《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2年第4期。。这种特性对《猫头鹰恩仇录》文学思想的生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一方面,艾伦·加纳采用“简单语”的策略,以简单的语词传达更为清晰、丰富、美妙的含义。另一方面,艾伦·加纳运用“第三种语言”凸显威尔士方言的民族性,并借助威尔士语与标准英语的融合介入民族性与现代化的基座,建立一种“互为他者”的视野。其次,在反思清教思想与理性主义遏制幻想的基础上,艾伦·加纳摒弃了旧式儿童观的保守与成人化局限,将幻想延伸至更为广阔的神话空间,拓宽了幻想儿童文学的表现领域。基于对“实体童年”而非“观念童年”的现实观照,艾伦·加纳并未忽视儿童的“内宇宙”与外部环境的关系,着力描绘儿童“个体性”与社会“群体性”的互涉,在民族文化情志的映衬中重构童年的精神价值。此外,艾伦·加纳对神话资源的使用不局限于素材层面,神话作为一种“经过提炼的真理”②Alan Garner.“Book Review the Death of Myth”.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1.3(1970):69.被应用于《猫头鹰恩仇录》的叙事思维之中,在结构性的“立与破”之中最终指向了“反传统”的思想层面。总之,在阈限视域下对《猫头鹰恩仇录》进行个案分析,作品在“语言”“内宇宙”“思维”三个维面均体现出艾伦·加纳“反传统”的思想观念。
(一)“反传统”的语言:介入民族性与现代化的基座
出生于柴郡工人阶级的工匠家庭,艾伦·加纳自小接触的即是具有民族特色的语言文化。受益于1944年英国颁布的《教育法案》(The Education Act),艾伦·加纳先后进入曼彻斯特文法学校和牛津大学接受精英教育,在语言研究方面颇有成就。儿童文学创作需要考虑儿童的语言能力与阅读水平,因此使用适合儿童的叙事语言是作品成功的关键。从《宝石少女》《苏珊的月亮手镯》《猫头鹰恩仇录》来看,艾伦·加纳的主要读者群体是处于青春期的青年儿童,但是作家仍然将“简单语”作为其儿童文学创作的语言策略。他表示“文本内容的丰富程度与语言的复杂性成反比。我写得越简单,我能说得就越多”③Alan Garner.“Achilles in Altjira”.Children’s Literature Association Quarterly 8.4(1983):7.。换言之,艾伦·加纳利用“简单语”排除了混淆和隐含的意义,削弱了儿童理解文本的难度。同时,清晰的文字却提供了更加开放的“可阐释空间”,读者更易摆脱作家叙述的主观性。《猫头鹰恩仇录》对结尾的处理体现出“简单语”的魅力:“Oh yes they are flowers!And you know it!Flowers,Ali.Quietly,now.Flowers.Flowers.Flowers.Gentle.Flowers—”④Alan Garner.The Owl Service.London:HarperCollins Children’s Books,2017,p.214.通过罗杰的呼喊,正处于仪式的阈限阶段的艾莉森度过了由猫头鹰向花的蜕变。罗杰对“Flowers”一词的重复营造了戏剧式的紧张感,读者既能体会到罗杰对艾莉森的关切,也能构想出艾莉森处于羽毛和花瓣纷飞的仪式场景。
此外,《猫头鹰恩仇录》的语言并非通篇采用“标准英语”,艾伦·加纳将威尔士方言融于故事的对话当中,试图以介于威尔士语与标准英语之间的“第三种语言”来权衡民族性与现代化之间的矛盾。加纳说过:“我所有的写作都是用一种真实的北方的声音与文学流畅的语言相结合。因为如果我想跨越我的故事,我需要这两种语言。”①Alan Garner.“Achilles in Altjira”.Children’s Literature Association Quarterly 8.4(1983):8.为了将民族语与标准英语有效地结合,必须对方言的词汇及语法进行精妙部署。例如,《猫头鹰恩仇录》中的方言与威尔士神话形成了一种创造性的呼应:“他冷静地杀了葛荣,不带一丝愤怒、爱或怜悯……她是被领主创造而成的。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想要嫁给葛荣。被迫和自己不太喜欢的人在一起是痛苦的。我想她一定时常想起以前在山上的日子,那时的她是美丽的花朵,而现在她变得残忍,就像玫瑰身上长出了刺。”②“He is killing Gronw without anger,without love,without mercy……She was made of her lord.Nobody is asking her if she wants him.It is bitter twisting to be shut up with a person you are not liking very much.I think she is often longing for the time when she was flowers on the mountain,and it is making her cruel,as the rose is growing thorns.Alan Garner.”The Owl Service.London:HarperCollins Children’s Books,2017,p.67.休在向罗杰叙述《马比诺吉昂》的传说时,都采用了动词的进行时态,即动词的“威尔士”形式,在这种时态中,“很自然地加强了在山谷中重新被唤醒的神话的永恒”③Michael Lockwood.“‘A Sense of the Spoken’:Language in The Owl Service”.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23,2(1992):88.。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曾言:“语言就其内在联系方面而言,只不过是民族语言意识的产物。”④[德]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7页。可以说,该神话在威尔士语的讲述中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这不复是新旧现象的衍伸,而是在现代视角下演化出了一种积极的自身生命力和活动力⑤[德]恩斯特·卡西尔:《语言与神话》,于晓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39页。。
从结局来看,葛文无疑是个失败者,无论是他继承的威尔士语,还是他习得的英语,都不能向他提供合适的声音和身份⑥Michael Lockwood.“‘A Sense of the Spoken’:Language in The Owl Service”.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23.2(1992):91.。葛文对待民族母语的疏离态度,反映了现代化社会对民族文化传统的冲击。而身为威尔士人,葛文也不愿意在公开的场合使用方言,试图学习英语改变自己的口音。当罗杰与葛文发生口角时,罗杰就以正音教材中的入门课程讽刺葛文的口音及出身。由于罗杰的阶级优越感中,葛文与之决裂,语言成为摧毁葛文心理建设的关键一环。因此,葛文在两种语言之间的徘徊既源自城市现代化对乡村民族文化的同化与吞噬,也产生于威尔士民族自身的落后观念以及个人的自卑心理。无论是“简单语”还是“威尔士语”,艾伦·加纳都在“反传统”的框架中构建作品与读者、传统与现代的交互关系。
(二)“反传统”的“内宇宙”:“自我感”与“群体感”的互涉
在《阿喀琉斯在阿尔特吉拉》(Achilles in Altjira,1983)一文中,加纳将儿童文学创作归纳为“故事是什么”“用什么语言讲述”两个问题,其中“语言”部分前文已经作了相关阐释,而故事被其解释为“解读现实的媒介”⑦Alan Garner.“Achilles in Altjira”.Children’s Literature Association Quarterly 8.4(1983):5.。总体上看,艾伦·加纳创作的幻想儿童故事没有受困于西方旧式儿童文学观的制导,涉及了神话与现实、伦理与自由、民族与阶级等多个“反传统”的悖论。除了加深幻想与现实的动态联系,加纳不断扩展幻想儿童文学的表现领域,进一步提升儿童文学的思想性与艺术性。他认为儿童文学应该广泛地表现儿童的阅读需求,不应该让步于传统观念对题材或主题的限制:“我开始写作是因为我觉得孩子可能是我唯一能交流的人。我们可以在这里触及性、审查制度和有关神的主题,但是我认为,那些说孩子不应该接触这些事情的人实际上没有意识到童年的本质。”⑧Alan Garner.“Coming to terms”.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1.2(1970):21.在表现儿童主体与意识形态客体的互动时,加纳设计了一种“反传统”关系。这种关系摆脱了传统儿童观的限制,深入青年儿童成长期的内心变化,以童年的独特视角呈现儿童的“自我感”与历史、传统、伦理的“群体感”之间的深层联系。
事实上,在展现个体性与群体性的互涉关系时,作家必须要深入民族文化的内核,利用“浸透文化重量的书写”①方卫平:《童年写作的厚度与重量——当代儿童文学的文化问题》,《文艺争鸣》2012年第10期。彰显文化场域中的童年力量。以神话《马比诺吉昂》为原型,加纳的《猫头鹰恩仇录》巧妙地将神话人物的宿命悲剧复刻于现实世界的三个儿童身上。加纳将神话意识作为表现“同一感和生命感”②[德]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黄龙保、周振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95-196页。的工具,借助仪式书写设计了儿童个体与群体意识的互涉关系。面对身份问题时,葛文的内心一度在“自我感”与“群体感”之间摇摆。作为保姆的儿子,葛文与艾莉森之间的暧昧关系使其回避甚至厌恶自己是一名威尔士人。存钱买唱片机学习正音教材,上夜校进修,都是葛文向往城市生活、摆脱乡下人身份所做出的努力。此时,葛文的自我意识与威尔士族群存在裂隙,他并未找到自己所认可的集体与归宿。然而,在得知身世的特殊性之后,葛文贪恋山谷的魔法与权力,即刻将自己视为威尔士人的一员。当艾莉森处于生死边缘,休与罗杰共同求助于他时,葛文却忽视了昔日的情谊,将艾莉森、罗杰视作与山谷无关的异乡人而冷眼漠视:“我留下来是为了帮你和这座山谷,决不是为了他们。”“我不会为他们做任何事。我跟他们没有瓜葛了。”③Alan Garner.The Owl Service.London:HarperCollins Children’s Books,2017,p.210.个体性若完全寄宿于群体性之中,则容易造成自我的迷失。过度沉溺于继承者的角色,葛文游移在怨恨与郁结之中,最终被陈旧腐朽的思想吞噬,失却了“本真的自我”。正如布鲁诺·贝特尔海姆(Bruno Bettelheim)所言,神话塑造的超自我形象,是儿童效仿的对象,只有儿童主体放弃对“伊底”④[美]布鲁诺·贝特尔海姆:《童话的魅力:童话的心理意义与价值》,舒伟、丁素萍、樊高月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76-77页。和“超自我”⑤Alan Garner.The Owl Service.London:HarperCollins Children’s Books,2017,p.67.的盲目顺从,认识到人性的弱点时,他才获得了完整的人性⑥[美]布鲁诺·贝特尔海姆:《童话的魅力:童话的心理意义与价值》,舒伟、丁素萍、樊高月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76-77页。。通过神话和仪式,加纳还原了童年向社会群体接近时的真实底色。
(三)“反传统”的思维:对传统与现代的双向批判
从某种意义上说,神话不仅能以独立的文学性成为幻想儿童文学的组成部分,也可以作为一种思想资源推动儿童文学的现代化⑦吴翔宇:《作为“方法”的神话——论中国儿童文学对神话资源的化用与限制》,《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2年第5期。。神话本身即是一种意识形态,神话对思维的传递通过“对虔诚化‘范型’之刻意模仿”⑧[俄]叶·莫·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魏庆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78页。来完成。换言之,神话具有的某种普遍性思维需要经过独特的结构形式进行展现。为了凸显神话的内在生命,作家在化用神话资源的同时往往会着力书写由此类“范型”具象化的仪式。因此,仪式因其具有的结构性特征成为理解神话思维的方法。在《猫头鹰恩仇录》中,艾伦·加纳效仿了威尔士神话《马比诺吉昂》基于“永恒三角形”(an eternal triangle)⑨Carolyn Gillies.“Possession and structure in the novels of Alan Garner”.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6.3(1975):113.的底层结构。传统神话的叙事通过主人公的自主发现以及休的指引逐渐清晰,布劳狄薇对自由恋爱的追求触犯了封建伦理的禁忌,怨恨的黑色力量始终留在山谷,化为萦绕千年的悲剧之源。布劳狄薇—葛荣—里奥克劳的三角结构以仪式性的轮回复现于艾莉森—葛文—罗杰三人身上。
从休与葛文、罗杰的对话中可知,三角结构的轮回仪式已在威尔士山村里延续了上百年。但是不论是神话中的魔法师,还是休的祖父辈,都深陷于传统伦理观的框架,不能真正尊重和包容布劳狄薇对爱的追求。休是第一个站在布劳狄薇的立场对传统进行反思的人,他认为这并不是一次“背叛”,“因为她是一件为领主订做的礼物,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嫁给这个男人”①Alan Garner.The Owl Service.London:HarperCollins Children’s Books,2017,p.67、p.213.。罗杰率先认识到,拘泥于三角关系的传统结构中只会造成同样的悲剧。由神话暗示的结构模式并不会因为仇恨消除,只能依靠下一代的新生力量去重塑。
布劳狄薇所代表的这股力量,在休以及其叔叔、祖父看来形同洪水猛兽,是灾难和厄运的象征。他们只会徒劳地“把她封进壁画,封进餐盘里”②彭懿:《这本书讲述一个什么故事》,艾伦·加纳:《猫头鹰恩仇录》,蔡宜容译,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2005年版,第196-197页。,从未真正地反思厄运一再轮回的原因。然而,在罗杰眼中消解山谷的魔力“就这么简单”,他宽恕了葛文,他的内心也感知到了“痛苦消失的平静”③Alan Garner.The Owl Service.London:HarperCollins Children’s Books,2017,p.67、p.213.。罗杰持续的坚持,用温柔的声音改变了力的形状,化解了艾莉森的自我郁结。附身于艾莉森的魔力因为理解而释怀,它从剥夺人生命的恐怖能量转变成了由金雀花、绣线菊、橡树之华组成的淡淡清香。艾莉森身上红色抓痕的消失预示着聚合阶段的完结,布劳狄薇由猫头鹰变回了花朵,萦绕村庄近千年的轮回仪式在此刻终被打破。看似圆满的结局实则暗含了“反传统”的线索:拯救者是罗杰而非读者期待的葛文。葛文最终的命运会如何?三人的友谊将走向何处?艾伦·加纳对结局的从简处理体现了一种反常规的创作思想:没有设置带有说教意味的“唯一解”,而是给文本提供了更多思考和质疑的空间,引导“儿童自己进行研究,自己去推理”④Herbert.Education:Intellectual,Moral,and Physical.London:William&Norgate,1911,p.124.。
从整体来看,《猫头鹰恩仇录》的结构源自神话,却又打破了神话。艾伦·加纳将人情的温暖与冷漠楔入于《马比诺吉昂》的元结构,通过颠覆读者的期望重申神话对人性的洞察力⑤Andrew Taylor.“Polishing Up the Pattern:The Ending of The Owl Service”.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23.2(1992):99.。在结构立与破的背后,实则隐含了作者对传统与现代的审思。面对威尔士神话的悲剧,艾伦·加纳没有依循旧伦理观的轨辙,而是以现代儿童的视角承认了布劳狄薇追求自由之爱的合理性。布劳狄薇对自由之爱的向往是一种源自底层的朴素情感,最初便存在于神话的原始思维之中。然而,在现代化社会发展的背后,人们的真实需求一再让步于理性与效率,现代性在解放生产力的同时往往束缚了人们的真实自我。“猫头鹰”的复魅与新生,对当下文明依然具有警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