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组诗)
2022-04-06北野
北 野
昆仑山
流浪者的幻觉变成了白云的襁褓
牧人的羊群变成了碎石的荒滩
淘金者的洞穴,变成了土拨鼠的坟墓
牡鹿的井台,变成了狂风的城堡
传说中的狐女,变成了云中的雪莲
断流的沟壑,变成了鬼魂的肚腹
沙尘后露出鹰的眼神
——它想抓住的猎物,突然变成了
大地上滚动的山脉和它的阴影
无数条河流尚未形成
它们正藏在岩浆里,学着向雷霆分身
——这是我从青海湖
到敦煌的路上遇到的昆仑山!
这座伟大的神山,在我遇见它之前
它就是我心中——
骏马、英雄和亡灵出生的宫廷
冰糖
作为节日礼物,我惊奇它的到来
它多么甜蜜
这身体里的缺陷,它描绘的
是从胃里伸出的舌头
如果被扭曲的现实,也和它一样
很容易被融化
即使它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我也愿意接受
对于庞大的人生,一丝甜蜜
已足够奢侈
当融化,快速变成一种奇迹
我想起一片甘蔗林,它们在旷野上
生长得如同瓷器
谢谢,它们和我身体里的荒凉
多么相似!
一个小女孩,在沙漠上写下
“我爱你,大地!”
孩子我因此,相信了你的心愿
相信了你的爱和酸楚
极地
打鱼人遇到狩猎人
海啸遇到寂静的暴风雪
站在慢慢融化的冰大板上
白茫茫的北冰洋
落日接住了旭日。座头鲸和
海豹隔着一道冰川
像寂寞的海神一样互相眺望
渔夫的孤独是一片海,猎人的孤独
是北冰洋
打鱼人的鱼叉,来自上古
极寒的黑铁插向猎物,座头鲸的幼崽
浮上来,是一座流血的山冈
打鱼人在海里。狩猎人在天上
世界白雪茫茫
死在极地的企鹅、海象和海狮
让狩猎人成了
冰雪乐园里的狂人。世界
白雪茫茫
打鱼人和狩猎人
站在蓝色的极地中心,他们的忧郁
和孤独,让世界
白雪茫茫
军马场
军马的脊背油亮,它们在场院
吃燕麦,咀嚼声,像树顶的细雨
妈妈的连枷,皮扣松了
木棍抽在头上,鲜血染红了耳朵
她坐在麦秸上哭了
哭完,妈妈继续一个人抽打麦秸
地面上,麦粒已经发芽
小马驹在河边奔跑,长大
背枪的军人,三五成群,在河水里
给军马洗澡
一个时代的硝烟,已经彻底散了
蒙古高原的风,逆光吹拂
它把裹在皮袍里的牧人,吹到了
远处,远处是时间不需要的家
高高的云端,涌出马群
闪电的马,乌云的马,风声的马
它们拖着天边狂奔,黄昏的
大地被一下卷起:暴风雨就要来了!
我回头找妈妈,妈妈,妈妈
连枷陷在泥水里
它已经腐烂好多年了
风声
炭疽病正在草原上蔓延
而花草汹涌,森林越过了荒漠
牛羊因此得到喘息
它们停下来,在湖水边,安静地
喝水,休憩
牧人恩科在灶膛里生火,他把一只羊
从草原上捉回来
屠宰,分割,煮熟,仅用五分钟
他就被烈酒灌醉
游客不来了
他把骨头丢给牧羊犬云车
然后,教它在草原上一圈圈疯跑
等它伸着汗涔涔的舌头回到身边
恩科己躺在草丛中鼾声如雷
闪电在地平线上跃动
它反复跳起,穿越,像一把刀子
又藏回袍子里
草原上,野花汹涌,湖水浩荡
天空为之倾覆
马鞍子挂在木桩上,风声吹出了
它藏在木屑里的盐粒
此时,恩科梦见了风声
但恩科不知道,他身体里的风声
为何如此急迫?
误死马驹册
建武三年十二月,癸丑朔丁巳
月亮好像在异域,驿马
出了居延关,当年的守塞尉
正是少年,为了表示自己
已经长成了一个男子汉
他专门蓄起了乌黑的长髯
而传檄的驿卒,却老态龙钟
他们心里,各有一轮夜行的月亮
路边漆黑的驿所是一座古堡
它的门前,总是斜插着一根木桩
月光拖着它的影子,在大地上
跑成了一列列黢黑的烽燧
驿马歇下时,另一匹马
却要带着掾史,继续飞翔
檄至庶虏,大雪暴涨
天地间一片苍茫
没有人看见,他一个人
走了三天三夜,渺无人烟
他的绝望,像一片死亡的荒原
昨夜的泥泞,如同一场
你死我活的战乱
这个画面,适宜放马归厩
而病死的马驹
却要驮在冰凉的马背上
死驹须乘夜色,还给主人
月亮是异域的,驿马是鬼魂的
居延关锁住的边塞,是刀客、暴雪
和月亮出没的东汉
而苍老的驿卒,正埋骨在星空下
雪地上,只剩下他
孤零零的身影,步履蹒跚
要一个人慢慢走回家乡
而伏在油灯下,写谢罪折的边关小吏
正为一匹病死的小马驹
露出满脸的羞惭……